《宁静路日记》洛洛华城

1、第 1 章

　　上宁静路三号的那一天，正是我二十九岁生日。
　　自二十四小时以前便开始伤春悲秋。
　　这种关键要命的日子，只应该与朋友吃喝跳舞，当作世界末日般庆祝。偏生我的朋友都不来睬我，如咪咪便说：“自十四岁半开始，认识你那么久，便听你发那么久的牢骚，二十九岁生日算什么？”
　　他们都聪明得要死，知道当晚我不外是第三千次感伤而已。
　　又不能自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同我庆祝，我不是那样放得开的人。
　　独自开了一瓶红酒，品尝至半夜。
　　我的酒量并不好。第二天早上，我辗转反侧，呻吟叹息，就是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最终我爬了起来，因为我必须九点半准时到达宁静路，与客户商讨他的改建计划。
　　至少我以二十九岁高龄还能工程不断，我的责任心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许多才华横溢的设计人，自己的事务所已经早早关门。
　　出来走，才气，运气，责任感，缺一不可。
　　想到这儿，我叹口气，对自己说，欧霖，你老了，居然开始回顾创业经历了？
　　一边并没有闲着，打点自己行装。
　　窗外仍是早春天气，丝丝微雨，我连忙取出雨伞，又担心自己的鬈发。昨天，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我特意做了长鬈发，以证明自己魅力永存。。
　　然而思绪不由得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早春，我和某人，就是冒着这种微微细雨，走在樱花树下，长发沾满水珠，衣襟上满是花瓣，多么浪漫。
　　什么时候开始，一定要打伞，为了保护自己的鬈发？
　　我再度对自己说：欧霖，你老了，你真的老了。你又开始回顾你的少女时代了？
　　不暇多想，我收拾好文件图则，打伞出门。
　　一路上春雨霏霏，虽然有伞，雨丝仍是不知从何处扑面而来，遮也遮不住，纷纷渗入衣衫。
　　我那精心的鬈发最怕这种潮气，此时早已一绺一绺搭在额前，好不滑稽。
　　偏偏这一路都是住家，并无店铺可以借用洗手间整理。
　　这造型苦如黄连，我便如旧时苦情女子般去见客。
　　见到卓永棠时，我的第一句是：“我是欧霖，宇宙的设计师。”第二句便是：“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在里面整理十五分钟，才略微恢复可以见人模样，其间附送大大的喷嚏两个。
　　出得厅来，心情略微放松，慢慢四下打量。这是一幢欧式建筑，大约建于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甚有情调。
　　客厅一角立着壁炉，令我眼前一亮，炉边叠着木柴，想是早春，主人仍在使用。
　　在国外读书时，对升壁炉并不陌生。
　　我不由点着木柴，置入炉内，希冀取暖。
　　“喂喂，”他连忙阻止，“那壁炉塞住了，要开通风机才能用。”
　　太迟，黑烟蓬的升起，令我节节后退，狂咳不已。
　　我狂咳不已：“为何不早说？”
　　他也理直气壮：“不然我何必请你重新装修？”
　　于是再度借用洗手间。
　　这次出来，不敢再乱动，乖乖在沙发上坐下，打开文件夹，开始解说。
　　“我的计划，是先从里面开始，楼梯要拆掉，书房和起居室的隔墙要打通；然后搭脚手架，整修外观，比如修复屋顶破损的部分，窗棂全部都要换过；最后才到园子，更换铸铁大门，重种植物……”
　　卓永棠穿着白色衬衫，领口露出一角同色T恤，灰色的灯心绒裤，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微微前倾，静静听我演说。
　　他嘴角似乎始终带着一丝笑意，大概在想：似这般莽撞的设计师，倒也真少见。
　　我装作没有看见，继续我的伟论。
　　最后，我下了结论：“这只是初步构思，具体实施方案和日程安排，我要作过实地测绘才行。”
　　卓永棠立起身来，“我先带你周围看看。”
　　我拿出速写本子，细细观察记录。这屋子确实有重新整修的必要，单是楼梯，底梁已经变形，甚是危险；窗棱也开始朽坏，仿佛摇一摇，整扇窗户就会坠下来。
　　卓永棠说：“这屋子是先父遗产，其实由哥哥继承，他不日将从德国归来，我准备装修好，便是作为他这次回来的礼物。”
　　我略略感动。
　　他又问：“什么时候工程可以进行？”
　　我看看窗外：“待这多雨季节过去，我就开工。”
　　这种天气，拆屋或许，起屋可不能够。即使我愿意牺牲我的鬈发，怎么叫工人冒雨搭手脚架？
　　我说：“我先把报价书作出来。”他点点头。
　　告辞出来，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诱惑着我，童心大起的踩了又踩，水花溅湿了我的裙子，我就这样一路回去，不在乎路人的目光。
　　工程按照计划般展开，我如常每两三日便到工地转一转，卓永棠有时候会在，与我讨论细节。
　　这次的预算很慷慨。是以我能随心所欲。
　　也并不轻松，修复这种老房子，工作量约等于起三栋新房子。
　　市面上此类复古建筑，花哨的不少，偏偏做的纯粹的并不多，尽是翻翻画册便自以为通宵西洋建筑史的行家。摄政式刻板的柱子，安妮女王式甜腻的园塔屋顶，殖民式窗棂……统统大杂烩般堆在一块儿，真要吓得心脏病发。
　　必须细细追寻痕迹，去萎存精，有些材料不易取得，更得费力去找。
　　所以不要怪建筑潮流往往一哄而上，材料现成，人手熟练，多么好办事。
　　我一边监工，一边胡思乱想。
　　隔壁一把清脆活泼女声打断我的思绪。“永棠，你在这儿？”
　　我看向身边的永棠，他耸耸肩：“邻居家的小女孩子，放暑假回家。”
　　人随声至，只见一个女孩子轻轻一跃，轻捷的迈过绿篱，过到地盘来。
　　说是孩子，可也不小了，看样子大约十六七岁年纪。才不过晚春天气，她只穿着件T恤与牛仔短裤，露出大片美好光滑的肌肤，一双腿修长而圆润，这正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龄。
　　她活泼的与永棠招呼：“为何不请我来坐？明明知道我在家闷着。”
　　只见永棠略带尴尬的解释：“明媚，这儿在装修呢，不太方便。” 一面与她走到一边。
　　我听了暗暗好笑，这可不是借口？两个人若要见面，外面大把咖啡座与餐厅，以供阁下情意绵绵。
　　不知那小女孩子又说些什么，只听见声音细细，似蜜糖般绕上来。
　　唉，若是我也能用此声线来纠缠客户，一定无往不利。
　　正巧木匠上来请教，我趁机走开。
　　我只是负责工程而已，卓永棠有无艳遇，都与我无关，我这样对自己说。
　　假日休息时，我到咪咪的店子去探望她。
　　咪咪做生意很有一套，虽然是小本生意，却很会抓住时机，什么时髦便卖什么，潮流兴香薰，她便大卖蜡烛精油；兴十字绣，她便卖花线纸样；一间十五呎乘十五呎的店面，也被她搞得有声有色。
　　现下她大小姐卖起水晶来了。整间店琳琅满目，都是五光十色的水晶，令我目眩。
　　“想要哪一款？”她取出数款手串给我看。
　　“有区别吗？”我莫名其妙，不就是颜色不同而已？
　　“当然有，粉红晶有助爱情运，黄水晶有钱财运，黑色水晶帮你挡小人……”她滔滔不绝，越说越玄。
　　我听得不耐，索性打断她：“哪种最贵最值钱？”
　　“黄晶。”
　　“那就这条好了。”我随手将一条黄晶套向手腕。
　　“还是粉红晶好，帮你找到理想爱人。”她犹自劝说。
　　“我才不要走桃花运。”我打断她。“有钱傍身才最最重要。”
　　已经二十九岁，什么理想幻想梦想都早已飞到天不吐。
　　“算了算了，买一送一，这条粉红晶你也一并戴上。信我，你真的很需要。”
　　“是吗？你听见了我寂寞的心声？”我打趣她。
　　她白我一眼，不由分说，帮我戴上。
　　一边又教我保养水晶，“闲时要用香薰水浸一浸，才能去除杂质，吸取灵气。”
　　我自己还没空浸香薰浴呢，倒叫我伺候它？我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她满意了：“这下要人有人，要财有财。”
　　我苦笑，偏偏我其实一样皆无。
　　“我还要招呼其他客人。”她送我出门。
　　手上多了两串水晶，立刻感觉沉甸甸。幸亏不是真正宝石，不然只有更重，怎么写字做事？
　　我等劳动妇女，还是知足的好。否则得陇望蜀，十多条手串戴上来，愿望还没实现，手先要断掉。
　　我又回到宁静路，时间已晚，工人已接近收工，我正作最后检查，一抬眼，见到明媚在绿篱那边张望。
　　我知道她在找永棠。“他不在呢。”工人说他今日一早出去了。
　　明媚表情失望。这个年纪，大概还不太懂得伪装，或者是觉得不需要。
　　她仍作小背心牛仔裤打扮，在颈上腕上绕着数串珠饰，不过是街边数元一串货色，然而她佩戴起来，真正缤纷好看。
　　“每次我找他，他总是不在。”她这样说。
　　“或者你可以事先打电话约好节目。”我建议。
　　“如果打电话给他，他总有借口不出来。”
　　“呵。”
　　“其实我也知道，他对我不感兴趣。”她气馁。
　　哎，她也看出来了，可是爱情本来就是年轻人的事业，爱人，或者被爱。
　　看着她精致小脸无比沮丧，我不忍，走近安慰她：“没关系，将来肯定会有人真心对你。”
　　“真的吗？”
　　“会，一定会。”我肯定地说。
　　她半信半疑，然而神情开朗多了。
　　我想起那条粉红水晶，取下来隔着树篱递给她，“送你。”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好了，反正已经不作他想，索性坦然面对。
　　她道谢取过，立刻戴在手上。
　　她问我：“你是建筑师？”
　　“是。”我微笑。
　　“你重新设计整栋房子？”好奇多过揶揄。“永棠赞你能干呢。”
　　“不过一份工作而已。每个人都需要一份职业。”我耸耸肩。
　　她也笑，向我挥手道别。
　　我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下。
　　我猜得到她为什么喜欢永棠，永棠高大，神气，自立。可惜人家对她没有感觉。
　　按说男女朋友之间差个十岁八岁并无不可，可是十七岁的小女孩子，也就是小女孩子。
　　可是时间很快流走，似我这般年纪，又开始觉得永棠太年轻了点，高不成低不就。
　　是，我们都不断错过彼此最美好的恋爱时期。我微笑着叹息。
　　第二天我便修正我的看法：桌永棠不应该去恋爱，他应该去死。
　　这小子居然挑剔我辛苦觅来的瓷砖，说“现下时兴抽象图案，这瓷砖花纹如此繁复，欧小姐，你仿佛拥有这个时代最恶劣的品味。 ”
　　我很气，真是英雄流落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
　　我也是名校建筑系毕业，流落到替人寻找瓷砖境地，还要被埋怨品味不佳。
　　我强捺怒气，“我考虑过的，这款瓷砖很衬这栋房子的格调。”
　　继续寸步不让，“这是名厂瓷砖，每块都需人亲手绘制，数量有限，”我看向他，仿佛他欠我天大人情，“排队轮候尚需三月之久。还是我托米兰的旧日同学特意订来。”
　　他退让：“那么先装上去，看看效果。”
　　我说过，这是一个有趣的工程，然而我也没预料到，火药味会这么浓。
　　三天后他又有话说，这次是指责玄关立柱比例不当。
　　我站在楼梯上演说：“这款八角柱最优雅不过。玄关是两层高，普通立柱如爱奥尼式才一比八比例，必须用一比十二比例，视觉上才显得合理。”
　　他似乎词穷，然而又冷笑：“看来你凡事都有自己主意，无视顾客意愿？”
　　我气上心头，说话也不经大脑，直接说：“是又如何？”
　　他也气，道：“这真是独身女人的通病，自把自为，自以为是。”
　　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好说不说，偏偏触到我的命门。
　　我直冲他大嚷大叫：“我就是嫁不出去，请不要人身攻击。”
　　他举起双手，表示道歉。
　　晚了，大约房子也受不了我的宣言，只听见轰然巨响，大梁断裂，整条楼梯垮下来，我跟着跌落在地。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永棠立刻趋身前来：“你怎么样？”英俊的脸上全是汗珠。
　　神志倒还清醒，“腿，腿疼。”希望不是骨折。
　　他立刻送我去看医生。
　　幸亏不过站高三五级，跌得不高，不然脊椎不保。
　　并不是十分紧要，敷了药即可出院，只是两星期不能做剧烈活动之类，自然也不能上地盘监工。
　　这次作工程连自己小命也差点搭上，千年道行一朝丧，我也暗暗反省。
　　年纪渐长，性格反而退步，事事以自我为中心，美其名曰忠于自己，实际上固执盲目，以往的洒脱不见，变得虚荣，小气，斤斤计较。
　　唉。下意识摸摸手腕，有没有让性格可爱的水晶？
　　这才想起，那串手串当时立刻断掉，可能已经和施工物料混在一起倒走，再也寻不回来。
　　黄晶毕竟并不是什么天价，我倒也不很心疼，只是暗暗叹气，命中有时终须有，活该我财运不济而已。
　　咪咪来看我，又有一套理论：“手串断掉，其实是帮你挡煞。之后你只会越来越顺。”
　　她这张嘴，有作神婆的前途。
　　病愈回到宁静路那天，我重新打点自己。
　　美衣华服穿不出来，装嫩更不能够，只得日日白衬衫，唯一坚持的便是每日换一款丝巾。
　　就算不能优雅的老去，希望不要跟人说：“我才二十九岁半”之类。三十岁就三十岁好了。
　　你别说，这样穿出来，倒也别有味道，我习惯以后，索性不作他想。
　　经过这次事件，因祸得福，永棠再不敢多和我争论。我得以按照自己心意继续做下去，然而关键之处，也会征求他的意见，反而有商有量。
　　交功课那日，是一个美丽的初夏。
　　我开心地在屋子里游走，指点我的得意之处给永棠看，比如二楼的书房，楼顶高高，角落放一张浅黄色的猄皮沙发，正是黄昏读书的好地方，不用任何装饰，只需两打白玫瑰，插在水晶瓶里。
　　永棠在收楼书上签名，我俩宾主关系正式结束。
　　我长吁一口气，无论甘苦，大功告成。
　　他却从身后递出一样物事：“我有礼物送你。”
　　每个女人都喜欢礼物，我惊喜地打开，是一条水晶项链。
　　显然他并不知道咪咪的那套水晶vs运程理论，这次的水晶是白色，附有深蓝色的丝绒大方盒子，可见是从某珠宝店购来的名贵货色，咪咪的小店货色自然不能比。
　　珠串细碎，并不夸张，正合我心。
　　他还有话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赏光与我们晚饭，永藜后日回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我应允下来。
　　约会那日，我特意略略修饰，以证明我并不是只有白衬衫。
　　选了深蓝色长裙，细细肩带，上面零落的缀着银珠，至裙裾一角渐渐密了起来，如满天繁星。配上永棠送我的细碎水晶项链。
　　并没有再请别的女客，只有我和他们兄弟俩。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永藜，他们兄弟同样英气逼人，不同之处在于永藜的眉宇间，似乎多一丝冷傲。
　　晚饭在一流的意式餐厅举行，谈笑甚欢。我尤其和永藜颇多话题，因为我俩同在欧洲读过书，十分投契。。
　　永藜大约在外多年，自有一份书卷气，然而又锋芒不露。
　　他很满意我的设计，细细的一样样说来，显见认真看过。
　　“尤其是主人房那款瓷砖，甚合我心。现在这样的瓷砖不容易找呢，”他这样说。
　　我向永棠挤挤眼睛。
　　私人事务所。
　　永藜谢了又谢，客气得连我都有点诧异起来，“卓先生，我不过尽力而为。”
　　又绘出图样解释，出得来，才发现已是夜幕深垂。
　　我婉谢：“不必了，我家就在两个街口外，正好散散步。”
　　我们就此别过。我哼着音乐
　　发觉永棠在楼下等我。满天星斗，衬得他更加英俊动人。
　　他见到我，并没有迎上前来，反而低头踱步。倒是我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闷闷不乐：“来跟你说晚安。”
　　“然后呢？”
　　“嗯，我大哥也很喜欢你…所以我来跟你说，不要担心太多。”
　　我开始糊涂起来：“我知道永藜对我印象不错，所以才有下一项工程，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不是说那个，”他声音低下去：“我以为你比较喜欢永藜。”
　　二十九岁半高龄的我突然看懂了他的真实意思，不要再捉迷藏了，欧霖，你还要等什么时候，我暗暗鼓励自己。
　　我轻咳一声：“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他讶异，又略有些失望。
　　我无视他，开始演讲：“那人也是住在宁静路，年纪比较轻，喜欢的颜色是白与灰，”
　　他的神情渐渐变化，有些疑惑，又有些欣喜。
　　我继续说下去：“面对女孩子的时候会尴尬，但有时候又得理不饶人，说话直率……”
　　永棠不待我说完，已把我紧紧搂住。我心中喜悦，满脸笑容都藏在永棠怀里。
　　是，一个女人始终是一个女人。
　　永棠的拥抱突然又紧了紧，“但是你做不成宁静路的女主人了。”
　　我故意叹口气：“老实说，做过也就算了。我还装修过五百个房间，位于印度洋岛屿雪白沙滩上的酒店呢，难道也要统统拥有不成？”
　　他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也已足够。”
　　无比辛苦爬到顶峰，发现风光不外如是，另外还有珠穆朗玛峰等待攀登。
　　我又想起来：“还有，新居装修由我作主，不许再事事和我争执。”
　　“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