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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二世纪三十年代的康塔塔 ...

  •   十二世纪三十年代的康塔塔

      垂枝的康塔塔

      在梦中,我又来到了石门,这个我童年时的故乡。

      那是冬天,石门村依然是那样的萧索,几处远远近近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缩,灌木林衰败成一派的枯枝,只有几点寒鸦在看不见的地方高一声、低一声的叫。

      我蹒跚的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走着,远处传来了饭菜的焦香,是母亲在烙饼,我仿佛看见平底锅里“滋滋”冒着热气的面胚逐渐慢慢变成金黄,随后母亲手腕灵巧的一翻,芦筚上那厚厚的一叠便又增加了一层。

      我加快了脚步,一只黑狗猛的从前方窜了出来,恶狠狠的向我狂吠,这是文小宝家的狗河马,整个石门村最凶恶的狗。我不敢动,紧握着双拳,手心里全是冷汗。我知道只要我流露出一丝想跑的意思,它就会向我猛扑过来。

      “厄、厄……”

      是周点点家的大白鹅滴滴,石门村凶猛仅次于周点点家黑狗的生物,它摇摇晃晃的踱了过来,伸出长长的喙拧我的脸。

      我躲闪着,招架着,然而大白鹅仍然不依不饶,在黑狗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我不敢跑。然而,大白鹅的进攻却更加变本加厉。它甚至向我的眼睛、鼻子拧来。跑,还是不跑,跑的话狗会追我,不跑,鹅会拧我。我终于跑了起来,就在我迈步的同时黑狗如箭一般向我蹿来,我脚一软瘫在地上,全身软的就像一团泥。黑狗从我头顶一跃而过……

      我猛的惊醒,全身都是冷汗,我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一只赤裸的胳膊搭在我身上。这是燕京,不是我的故乡,娘也早死了,她应该是死了,死在阎罗帝姬赵阮的剑下。我没有错,我抢了赵阮的女儿赵水的丈夫,这是轮回,是报应。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枕畔的男人喃喃的说,我叹了一口气,同床异梦大概就是如此吧?柳永的词我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

      披上一件衣服我来到屋外,听着檐前的铁马叮当,看着璀璨的星空,我又想起了娘。

      娘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戏,受娘的影响我也爱听,但石门是太小了,只有不到十户人家,要想听只能去几十里外的正定。

      我记得娘经常抱着我翻十几里的山路去正定看戏,社戏大多演在农闲的冬日,看戏时我的小脚时常冻得冰凉,娘就用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脚,娘的手是那样温暖。

      娘应该是会武功的,而且武功不低,因为在她抱我看戏的途中,如果没有路人,娘就会脚步如飞,有时居然会踏雪无痕。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冬天,娘抱着我在高峻的太行山绝壁上健步如飞,我紧紧的抱着娘的脖子,听着风在耳边呼啸。

      “铃……铃……铃……”娘的脚步突地一顿,我抬起头,娘的脸色寒如冰水,她眼中的光芒一剪,只见太行绝顶一人衣玦飘飘,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人,照水应该是她的临摹小影,但却少了几分她骄横的媚态。

      此人长笑一声,迈步向前,竟踏空而来。

      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躲了你七年,你还是来了。”

      “你就是躲到天边我也要杀了你喂狗!”那人秋波一转,娇媚无限,高高的云鬓上两只黄金打造的步摇轻轻颤动。

      我紧紧抱着母亲,啜泣着扑在她怀里,母亲温言安慰,她的身上很软也很香,是荞麦面饼和水仙花混合的香气。

      是下雨了吗?我抬起头,银河淡淡似汩汩银浆奔流,应该是我的泪吧。透过泪光,我又看见了我们的小屋,母亲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砖炕上夏天是一袭雪白的芦席,冬天,则是一大块狗皮褥子。

      还记得那个冬日,娘从窗台上的水仙盆里掐了一朵水仙,戴在我头上。

      “垂枝,娘去做饭去。”

      “不,”唉,如今我是多么的后悔当时的任性,“我要娘抱我去。”那时的我总是折磨母亲,凡事都要让她抱,母亲就这样一手抱着我,一手烙着饼。那时的天很冷,而母亲的汗水却化成了一缕小溪。娘的皮肤很白,在汗水的浸渍下更显得肌理晶莹,她的一缕头发垂了下来,我替她撸了上去,娘的头发真是又多又厚。

      和母亲一同吃饭是童年时最温馨的回忆,一张小小的桌子摆在炕上,我坐在这头,娘坐在那头,娘细心的用狼皮褥子把我的小脚包好,再把好吃的饭菜都挑到我的青花小瓷碗里。

      一颗流星从远远的天边滑过,唉,那样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我仿佛又看见当日在太行山顶,娘把我放到一颗酸枣树下,转身从头上拔下一只荆钗,迎风一抖却是一柄细细的宝剑,双剑相交,只听“喀”的一声,赵阮的宝剑象毒蛇一样突地一折,娘的右手,娘的右手被那柄云锋宝剑硬生生的削了下来。

      那是我对娘的最后一个记忆,她脸色惨白,一缕头发噙在嘴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崖底,娘雪白的手向下坠去,就像一朵过早衰败的白色兰花。她咬着牙对我说:“枝儿,记住,你娘叫风易白,杀你娘的凶手是阎罗帝姬赵阮!”

      后边的事情我不愿回忆,我永远也不愿回忆。

      照水的康塔塔

      娘死的时候真的好凄凉,她苦苦的等着与爹见最后一面,就是舍不得咽气,她派了一名又一名的使者去普宁寺请爹回来,但派去的几十名使者均无望而归,娘便等,她等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头上,娘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说着胡话,娘说什么,我听不清,但似乎是在骂一个叫风易白的女子。

      我的侍女垂枝端着一锺药走了进来,“小姐,参汤煎好了。”

      “风易白,我作了鬼也要把你的四肢剁掉!”娘突然猛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掐住垂枝的脖子,“咣当”一声,参汤洒了一地。

      我急忙抢上前去解救,但处在癫狂状态中的娘力气大的惊人,她的双手紧紧扣着垂枝的脖子,怎么拉都拉不开,垂枝的脸变成酱紫色,原来挣扎的双手逐渐垂了下去。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娘突然尖叫一声松开了双手,她象见到鬼一样躲到床脚,抱着头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门“嗒,嗒”的响了两下,从普宁寺无功而返的两名侍女秋江、兔单惦着脚尖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我看了看她们,为首的兔单轻轻摇了摇头。

      我沉默片刻,对她们说:“照顾好夫人,我去去就来。”

      “等等,我也去。”垂枝挣扎着爬了起来。自从五岁,娘把垂枝当做礼物送给我时,她就是我的影子,我看了看她,真的也实在不放心把她和疯狂的娘留在一起,便点了点头。

      冬天的普宁寺外一派萧条,那棵合抱粗细的老槐树下,枯枝败叶久已无人打扫,我和垂枝把马匹拴在树上,推开了黑漆已经斑驳的大门。

      只见空旷的院落中枯草丛生,据娘说去年夏天被雷火烧去一半的大殿至今无人修葺,石佛前的蒲团上打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垂枝突然啜泣起来,我微微侧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心中微微诧异,但心思马上被眼前的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僧吸引住了,他应该就是我的爹爹欧阳云开,整整十年我没有见过他了。就在垂枝到公主府不久,爹便出家了。我对爹的记忆很是模糊,只记得儿时他很少抱我,即使抱着我时目光也常常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恐惧,对,是恐惧。

      记忆中的爹爹很少笑,在娘尖声的斥责中他总是默不作声。娘是宋帝国的帝姬,从小便颐指气使……

      我的思绪很乱很乱,本来我是一腔热血想拉爹回去的,但看见十年未见的爹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寺前几声寒鸦哀鸣才唤回了我的茫然。

      “爹爹,爹爹!”

      回答我的是无声无息,我突然感到莫名的不祥,疾步上前,发现爹已经圆寂了。

      爹爹是用娘的陪嫁云峰宝剑深深刺入心脏自尽的,云峰极薄极锐利竟使伤口没有一滴血。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迷迷茫茫的把马缰扔给门子柳如烟,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娘的住处走去。

      推开门,我的眼前陡然一亮,娘高冕华服正对着凌花镜梳妆。我心中一喜,转瞬间便知道娘这是回光返照了。

      据说,娘当年是京都第一美人,虽然现在她已经美人迟暮,但还是那么美,娘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仿佛涂了胭脂,唇不点而红,眼波盈盈如秋水,只不过娘的双眉斜飞入鬓,面容中便带着几分煞气。

      娘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慈和,我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我知道,娘最讨厌我哭。

      “过来,”娘向我招手,我走上前去,娘轻轻把我揽在怀里。

      “你只有我八分美貌,”娘用手抚摸着我的眉毛,“不过,足够了,这些已经完全能抓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记忆中娘从来没有对我如此疼爱。

      “他还是不来吗?”娘的声音平平淡淡,似乎没有一点波澜。

      “他死了!”是垂枝,她尖声喊到。我诧异的侧过脸看着垂枝,只见她满脸仇恨,把一把宝剑狠狠的扔在娘的面前。

      “他宁愿死,也不来看我。”娘的低下头,锦缎华服上大团的牡丹上多了几滴泪水,但她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释然。

      “照水,认识一下吧,垂枝,你的姐姐。”

      耶律雄奴的康塔塔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垂枝的情形我是全忘了,因为那时我的眼光和在场的所有男性一样,紧紧的盯着我未来的妻子赵水。那天,赵水凤冠霞帔,明艳美丽就像柳永的一阙《忘海潮》呼啸滚滚而来。大宋帝姬的高贵气质和慑人魂魄的美貌让大辽金碧辉煌的大殿也黯然失色。这种娇艳的大红也许只有照水惊世的美貌才能压得住。虽然,后来我知道赵水不过是有着大宋皇家血统的冒牌货,她是代替真正的帝姬赵露嫁过来的。

      我喜欢宋国,喜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喜欢清泉明月,松涛凉风,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铁马金戈,气吞大宋江山。天下能者居之,我比那个坐在开封皇宫里的老儿赵墨锋更适合作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主宰。

      我宠了赵水整整一个月,一半是因为她的美貌,一半是因为她的祖国,这真让人不可思议,自从十二岁拥有第一个女人,没有那个女人的床榻能让我流连从月弯直到月圆。

      我喜欢在赵水面前高谈阔论,谈我的野心,我的梦想,还有,我最喜欢的南朝词人……柳永。

      在这种时候,照水总是沉默的听着,痴痴的、小心翼翼的盯着我,眼睛里似乎萦绕出一条如梦如幻的锁链,轻轻的、柔柔的把我的心拴住。

      第二次见到垂枝是照水嫁到辽国后的第一个中秋,契丹是不过中秋的,然而,深深迷恋大宋文化的我过,“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中秋最佳的写照。

      玛瑙冰盘,盛的是八蛰之物、冰湃葡萄,昆仑玉碗,斟不尽的玉液琼浆。水晶大殿,月光如水,没有烛火但却明如白昼。“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时此刻只有明月、我和照水。

      照水象一只慵懒的小猫,蜷缩在我的怀里,羞涩如她也为讨我的欢心穿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粉红色纱衫。

      “雄奴哥哥,”她的声音细的就如一只小小的蜜蜂,我冲她一笑,她便把头深深的藏到了我的怀里。我滴酒未曾粘唇,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却已让我熏然。

      如果垂枝不在这时出现,我想我恐怕会真的爱上照水,然而,这个必将爱恨情仇和我纠缠一生一世的女人终于走入了我的视线。

      软玉温香满怀相拥,道不尽风流旖旎、似水柔情,照水的长发如飞絮游丝无定,她轻柔的呼吸如芳芷馨兰,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怀里的娇躯一震,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歌声。游丝般细细的歌声,映着这玉泄冰流般的月色,如同天籁。

      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我什么时候从照水身边抽身而起的,我不知道,但从此我的生命掀开了新的一页。我这个有着无数奴隶的君王,在这个月圆之夜沦为了这个有着黑色眼睛少女的奴隶。

      照水的康塔塔

      其实那晚,从他看她时的眼光,我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我和娘一样,空有着高贵的身份,无与伦比的美貌,但还是逃脱不了惨败的结局。

      我的头深深的埋在他的怀中,他身上强烈的男人气息,让我又是害羞,又是欢喜。我喜欢听他说话,他说话时神采飞扬的王者霸气,把他并不漂亮的面容变得具有强烈的魅力。

      我看见他从我身边离去,走向垂枝,垂枝新浴后黑发如瀑,裸着雪白的双足,一双眼睛明如点漆。

      我听着他们开始交谈,谈的是柳永的词,然而,我听不懂,爹娘的离异让我疏于管教,我甚至不识字。

      如今,他已经整整二百零七天没有来过我的寝宫,我知道,垂枝和他住在一起,我仿佛看见垂枝的头枕着我曾经枕过的臂弯,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曾经属于我的强壮的手臂,突然,我和安眠于地下的母亲有了同样的感受,那种强烈的妒忌如同毒蛇的牙咬啮着我的心脏。

      唉,说也奇怪,在我最得宠的时候,我的寝宫琴霜院里那棵高高的梧桐就在秋天也枝叶繁茂,而今,早春时节,它却枝黄叶萎,气息奄奄了。

      看着梧桐院落纷纷木叶萧萧落下,我禁不住珠泪涟涟。

      冷宫的大门被 “咣当”一声不客气的推开,几十名宫人鱼贯而入,为首的一名太监貌似谦恭的说道:“娘娘,皇上打算三个月后迎娶欧阳贵妃作为皇后,贵妃娘娘看上了这里,上边已经给娘娘收拾了落栖宫作为下榻之所,请娘娘移驾吧!”

      落栖宫,那是什么地方,想起来了,那是辽国的冷宫,就像大宋的风楹院,我祖母曾经居住的地方。荒凉的到处是一人高的杂草,传说,半夜总是在那里传出鬼的哭泣。

      “欧阳贵妃?是垂枝吗?”

      “娘娘请勿称呼贵妃娘娘的尊讳。”那太监躬身一礼,“三个月后,她就是大辽的皇后,即将母仪天下。”

      我知道,虽然我是大宋的公主,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妃,大辽的皇后一向是姓萧的,就在他最宠我的时候,我也不敢奢望过皇后的尊荣,然而,这顶皇后的冠冕却轻轻易易的落到了垂枝头上。

      “娘娘请吧!”

      我看了一眼住了八月之久居所,心中酸楚如庭前木叶萧萧。突然之间我想起了童年,那时母亲终日都不在家,我和垂枝真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我喜欢玩一个娃娃,总是叫它妈妈,而垂枝却总是抱着各种各样的书苦苦思读。我恍然大悟,原来,垂枝从那时起就思虑着报仇了。

      风楹院里真是凄凉的很,黄昏刚至院子里便已充满了苍凉的鬼气,自从住到这里服侍我的人只剩下一个,而这仅有的一个也是垂枝派来监视我的,

      我站在风里痴痴的等,三个月了,他的身影从未出现在这座冷宫。我长叹一声,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到了宫墙之外,然而宫墙之外也没有他的身影。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外边这么乱?”

      “今天,皇上大婚,新娘是欧阳贵妃。”

      我感觉天旋地转,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垂枝的康塔塔

      今天,是照水的入殓之日,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疲倦,我应该高兴的欣喜若狂才是,然而,我的腮边不知何时竟滑下几点泪滴。

      我是为复仇生存的,如今,大仇已报,这个世间应该再无我依恋之人,我依恋之物了。门“吱呀”一响,暖衣轻裘,耶律雄奴手捧一个布包走了进来。

      他的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他是我的同谋,我和他一同杀死了我的妹妹。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柳永的词,也从来没有爱过他,这一切本来今天我打算向他和盘托出,但不知为何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也罢,就让他继续把我当成一个迷吧。

      “东西拿来了吗?”

      耶律雄奴点了点头,打开布包,把那柄云峰宝剑擎给了我。

      手持宝剑,我的心禁不住的寒意,二十年前,母亲就在这柄宝剑下失去了四肢,活活哀叫了三天三夜,五年前,我第一眼看见的父亲,也是在这柄宝剑下自戮而亡。如今,便是我毙命之时。

      我擎起剑,向颈中刎去……

      远远的我看见照水在云端向我招手,她的笑容如春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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