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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落英缤纷 ...

  •   第六回落英缤纷

      英二被监官领着,从衙堂里转了好几个弯,竟上了街市。英二大奇,问那监官道:“我们不是要去第十场复试考场吗?怎么转来了街上?”那监官道:“您只管跟好下官,别走丢了才是正理。至于去哪里……到了您便知。”英二再三敲问,都是一样结果,只得认了命,跟着那人一路穿过大半个青春城,快晌午时分才走到目的地——只见尘沙漫天,旌旗猎猎,犬吠马嘶声不绝于耳,原来是好大一个演兵场!
      “这里便是第十考场。下官领路已毕,这就告退了。”那监官将英二领进考场,便转身离去,剩他一人在那呆呆地四下观望。
      “好阔气的演兵场!……果然王都就是气派啊,在崎光哪有这么大的……”英二眼睛都不够使了,看着操演的士兵、鲜亮的衣甲还有那一匹匹高头大马,耳边是一声声操演的号子,猛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几乎是撕扯着要将他拖进回忆里。好在这时候耳边突然插进来来一个明朗的声音:“喂,那边的考生——菊丸英二!你发什么呆呢?”
      猛地转头,看见一张略微有些熟悉的脸,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那发话的人一身整肃官服,笑吟吟地走过来问:“怎么,不记得资助过你的人了?”
      英二张大了嘴巴豁然开朗,用手指着那人面颊仿佛要当场叫出他的名字,可惜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努力了半天这声音却还是没发出来。
      那人有些气馁地塌了肩膀,苦笑道:“忘记了也没什么关系啦,我不会责怪你的。我叫大石秀一郎,想起来了吗?”
      英二立即点头如小鸡捣米,连连道:“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大石啊!上次真谢谢你了,钱我会想办法还的——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大石失笑道:“我不是来找你还钱的……当时那钱是你应得的啊,不用还的。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恩,你不认得这身官服吗?”
      英二一愣,便听得旁边辅考官员叫道:“大石少府大人,可以开始了吗?”当即瞪大了眼睛道:“你是当朝少府?……那这场的主考官——”大石没待他说完便笑着接道:“——不错,正是下官。”
      英二立即退开三步,不可思议似的打量了他半天,然后又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大石奇怪他的举动,问道:“你怎么了?”英二苦着脸答道:“给不二猜中了!才见到你时,他当时就说‘遇到贵人了’什么的。当时你却不说你是什么少府,害我失礼的紧,现在你却又告诉我原来你竟是这场考试主考!我糊里糊涂,闹不清该不该向你行礼,所以……”大石闻言失笑,暗道头一次碰着这么坦诚的人,只得笑道:“不必多礼了。来,我先跟你说说这场考试的规制罢。”

      大石领着英二一同登上教弩台,台下校场里早有两队人马静静侍立,一队着蓝衣,一队着红衣。大石道:“如你所见,这里是京都禁军校场。这两队人马,都是从禁军中选出的以一当十的好军士。两队每队九十人,你可以随意选一队调遣。我则领另一队,就在这校场上,斗一斗行军阵法。若你困得住我,则算你合格。——好了,你先选一队吧。”
      可是良久都听不见英二的回声。大石疑惑地向他望去,发现他正目光呆滞地盯着校场上的黄土,还有那些衣甲鲜明的士兵们。大石诧异起来,不由得叫道:“……菊丸?……喂,菊丸?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菊丸?”他伸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却被粗鲁地打开了:“不要叫我菊丸!!”
      “诶?……你,没事吧?”大石一个没防备被他打飞了手,手背火辣辣得疼。他不解地望过去,正好对上英二蒙了薄薄水气的双眼。
      和他目光一触,英二这才猛省过来,慌张地连连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刚才,有些走神……对不起!!”大石甩了甩被他打痛的手,不在意地笑道:“没事,你手劲真好。……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英二低头道:“刚才的话是无心的,你千万不要介意,我绝对不是……叫我英二就好了。”
      “哦,英二。”大石笑笑,没有再问,只道:“刚才我说的你有听吗?”
      “恩,选一队人马,然后斗阵是吧。”
      “是的。”
      “呼……太好了。”英二长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太好了?”
      “不用考那些诗词文章啊。”英二扁了扁嘴道,“我最不擅长那个。”
      大石笑道:“怎么会,你那篇《柳梢青》写的非常好啊。”
      英二一听,一双忽闪的大眼立即朝大石瞪过来:“等等,你看过了?”
      大石给那双大眼睛看的十分不适应,只得道:“是啊,怎……怎么了?”
      “立即忘掉它!!”
      “为什么?非常好啊……”
      “好?……我还早呢。”英二小声地嘀咕一句,把手一指,“不说这个,不是要选队吗?”
      大石笑道:“是,看我都忘了。你要什么颜色?”
      英二怔怔地望了一会,道:“我要蓝色的。”

      “那么,给你半个时辰整队。然后我们便在这校场上较量。我先设阵,你来破解;然后互换。如何?”大石递过战甲披挂给他,并牵来一匹好马。
      “依你。”英二换上短打披挂,翻身上马,给大石一个俏皮的微笑,然后向校场另一侧驰去。大石一愣,总觉得这笑容这背影,似曾相识。

      英二飞驰到蓝队九十人面前,看那军士,果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虎背熊腰,精神百倍。他翻身下马,见那些士卒均笔直站立,面色恭敬,不由得笑道:“大家不必如此,我又不是什么将领。来来,都坐下,坐下才好谈话么!我叫菊丸英二,叫我英二就好。你们这里……恩,谁是队长?”
      那些兵士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长官”,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一名士兵出列道:“那个,菊丸大人,您应该先行整队——”英二眯细了眼睛,突然笑道:“这么说来,你是队长咯?”那士兵道:“属下是第三分队队长。这九十人分别来自三个分队。”说话间,另两名队长也站到了前面。
      英二拍手笑道:“原来你们三个就是队长。你们叫什么?”
      三名队长互看了一眼,其中年纪最长——约莫有三十余岁——的一名队长先道:“属下第一分队队长,张泽。”另一名也上前一步道:“属下第二分队队长,于萧。”刚才那名首先站出来的队长也随后道:“属下第三分队队长,杜一笑。”
      英二眨了眨眼睛,道:“‘一笑’?好名字!一点都不像禁军中的人呢,听着倒像江洋大盗……呵呵,玩笑玩笑。你们也别拿什么敬称来称呼我,我不也就一考生么,你们随便应付就好啦。”三名分队长不敢相信地互看了一眼,想天下竟还有这样人物,杜一笑皱着眉头道:“大人,您不考虑先整队吗?跟我们在这里说闲话,你怎么赢得了少府大人?”
      英二翻身斜靠在校场旁的台子上,见他这么说,问道:“照你这么说,大石很厉害哦?可‘少府’不是管赋税的文官吗?”
      张泽道:“大人有所不知,大石少府在做少府之前都是担任中尉一职的,我们也曾是他的直属手下。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年前他主动请职去做了少府,官是升了没错……”那边于萧一个眼神,张泽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当下噤声。
      英二见他不想再说,也亦没追问,反倒问起禁军平时服役里的杂事,三人都勾起了谈兴,连最不愿说话的杜一笑都加入了说话的圈子,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杜一笑猛然记起,有些恼怒地对英二道:“你还在这和我们闲扯!看过会输了考试你怎么办!”英二笑道:“可和你们说话我很高兴啊,而且我并不会领兵布阵的事情,还不如聊天来的爽快呢。”三名分队长眼睛都差点没瞪出来,不敢相信地问他:“你说你不会?!”英二无辜地笑着望他们:“又并非出生在官宦家庭,怎么会这个?整队之类的事情,我压根不会做啦。”
      杜一笑几乎要当场晕去,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那你怎么不干脆弃权算了?”
      英二奇怪地望望他,道:“我有说过我打算认输吗?”
      “可你刚才不说——”
      “我说我不会,可不会并不一定就会输啊。”英二笑起来。那边半个时辰已经到了,战鼓擂得轰天响。英二翻身上马,对那三名分队长笑道:“怎么领兵,只要你们懂就好了嘛!”

      “少府大人,这个叫菊丸的考生不怎么样嘛,属下不明白少府大人为何恁般看重。”副官紧紧跟在大石身旁,看了英二这半个时辰的行动后如此结论道。
      大石笑着摇头:“你没看明白,他着实厉害。——如果换做是你,如何在半个时辰之内收服这九十人的军心?”
      那副官一愣,道:“如果是属下,那么定将先明定军法,如有违令,严惩不贷……”大石摇手道:“这是最基本的做法。可他不同。他那么简单就让那三名军官在半个时辰之内对他放心,并对每个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另外,他让所有士兵都席地休息了半个时辰,结果就是,现在至少那九十人中的大半,已经很喜欢这个新头领了。”
      “那……”
      “走吧!”大石一跃上马,走到已经摆好的阵前,眼睛里闪出有些欣喜的神色来。
      “我期待与他交手。”

      “好啦,你到底是说该怎么办吧。”
      杜一笑疲惫地站在英二的马旁,低声埋怨道。九十名蓝衣士兵已整队完毕,等待调遣。
      “看得出来大石摆的什么阵吗?”英二问。杜一笑几乎要原地蹦起三丈高,直叫道:“究竟是你考试还是我考试?你连他摆什么阵型都不知道,还斗阵法?”
      英二笑着摆手道:“我不需要知道,你知道就好了啊!阵法是人创出来的,破解之法自然也无定式,何必强求嘛。”
      杜一笑无法,只得瘪着嘴道:“那阵名为盘龙阵。势若盘龙,首领位于正中,余皆听号旗。有二十八种变阵之法,一旦冲入其中,阵法变换,任你天大本事,也冲不出来。”
      “盘龙阵?”英二笑嗤一声,“名字叫的倒大!可曾有人教过我,名字叫得越大,越是没几分胆量的。阵法是人所创,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况且能盘龙之阵,恐怕耐不住小蛇搅和!”
      杜一笑怎样也曾是大石下属,听他如此不将该阵放在眼里,心下忿气,道:“且看你怎么斗这阵法!待赢了,才来说话。”英二闻言,松爽一笑,也不打话,只把马腹一夹,直冲出去。
      这一冲不得了,直把杜张于三人吓得瞠目结舌,急忙拍马赶上,吼道:“有你这么打阵的吗?!”英二这才稍稍勒马道:“急甚么!一笑,你跟着我!张泽,绕到后面去!于萧,拜托殿后!待阵势一乱,就冲进去乱打一阵!”
      张于二人得了这没头脑的令,也不及细想,急把马头拨转,领命而去。杜一笑及手下三十人跟着英二,就这么径直冲进盘龙阵里。那阵果然是一等一的好阵!但见:

      浮云惨惨,薄雾蒙蒙。
      前路刀戈并举,背后魔障数重。
      才举步,剑闪寒星秋风起;欲突围,戟画方天冬月胧。
      好似蝴蝶粘蛛网,仿佛麋鹿坠阱中。

      英二等人刚闯入阵中,只见那正中红旗便向左上一指,登时阵型变换,红衣兵士里里外外层层叠叠,潮水一般涌来,几乎要将英二等人困死在阵中。英二双眉一纵,叫道:“一笑,往里冲!”自己一个倒钩身子翻下马背,拈得一枚石子在手,再一个倒转翻上来,双脚将那马肚一踢,那马吃痛,飞也似地跑起来,反倒踢开一条路。英二脚一勾,竟在飞驰的马背上立起身子,看准那正中红旗方向,暗暗扣紧石子,叫声:“着!!”弹将出去,正中旗杆。那红旗指示着全阵动向,这一倒,士兵们自然略一犹疑,阵型暗乱。张泽于萧虽然年轻,却也久经战场,一见此状,知道机不可失,立即攻进阵去。此时张泽迂绕在阵后,英二与杜一笑在阵中,于萧停在阵前,三处夹攻,反倒对红衣兵士成包围之势。大石在高处看得分明,当下抚掌大笑,下令鸣金收兵。
      “大石,怎么,这么快就认输了?”英二停了兵刃,笑嘻嘻地望着他。
      “一着既错,满盘皆输。不必再打了,徒增损伤。”大石望着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回道,“先发制人,身先士卒,百步穿杨,果然英雄出少年,好个奋不顾身的打法!”
      英二那一双秋潭般的大眼睛轻轻一弯,薄唇下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来,好象很满意大石的夸奖。口中却道:“过奖。其实若不是你贪用这两军对阵才用的大阵法,也不这么易破。有人曾对我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用法不当,则蝼蚁亦能屡胜巨象。九十人怎能变出需要上千人才排得出的大阵的奥妙来?输了你也没甚话说。”说罢把眼偷看大石的脸,想看这总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家伙会不会稍许难堪,却发现他竟然仿佛听到什么惨事一样脸色便得煞白。他摇晃了一下身子,猛然抓住英二的肩膀道:“谁告诉你这些话来?!”
      英二从没见他这样表情,肩膀吃痛,却一时做声不得。他狠摔开大石的手,身子自然滑开数步,怒道:“你做什么?!”大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道歉道:“对不起,我一时……”“算了算了啦!”英二见他一张面皮火烧火燎,烫到耳根子,心想这人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地薄,大男人一个,还是朝廷命官呢,却这么容易脸红,当下只觉好笑,早把刚才的事情忘到一边,打断他道歉的话,“反正我刚才也冲你发脾气了,这就算扯平。我们还比不比了?还没考完吧?”大石苦笑道:“你比我还像主考官。就依你好了。”

      当下士兵再整衣甲,稍作休整,以待再战。杜一笑磨磨蹭蹭到英二身边,不甘心地问:“你刚才怎么就能赢了呢,那阵怎么就能破了呢?”英二嬉笑一声,刚准备答,那边张泽早一拳把杜一笑打翻在地,道:“你还看不通透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兵法第一。英二大人一出马便赢了先机;然后分兵合围,以身诱敌,又抢了主动;最后‘射人先射马’,射落红旗,另对手自乱。有此三样,怎能不赢?”英二笑道:“我没想那么多。不过有人教过我,人们总说‘敌不动我不动’,可不见得都是好的。静能制动,动亦能制静。动中才能寻出、闯出机会来,静等着也可能一切都完蛋。”三名分队长都听得一楞一楞,杜一笑道:“原来竟还有这样道理。说出这番道理的,必定不是凡角。”英二呆了一呆,喃喃道:“自然不是凡角。……他怎能是凡角?”杜张于三人闻言,不明所指,待要问时,却见这一向开朗的家伙眉间隐隐皱起,脸上透出几分忧郁神色来,一时讶然,只得呐呐缄口。

      这比试虽说斗阵法,摆何种阵法并无具体限制,但大石走到阵前还是吃了一惊。原来英二摆出的乃是最普通的锥形阵,这阵型在两军对阵时随处可见。那三名队长亦不能理解英二怎么能只摆这样一个阵应付差事,他却听都不听,只道:“待会他们攻进来,你们便只要围着他们兜圈子就好。哪怕圈子转大些都无所谓!只要尽量把他们隔开,迷乱他们的眼。”“要扰乱他们的话还是摆个复杂的阵比较好……”张泽建议。英二摆摆手道:“复杂的阵才好破,越简单反而越麻烦。要知道,这不是千军万马的阵地战。九十人的话,不管是斗什么,讲白了都是斗将罢了。具体怎么打我不懂,全交给你们,总之拖住他们别被包围。然后——”他斜了斜嘴,挑出一个张扬的笑,“——就看我和他的了。”
      说罢,英二拍马至阵前,笑吟吟只望着大石,看他怎生应变。可大石身旁的副官没那么好兴致和修养,抢过身劈头打话道:“你这考生也恁不识轻重!少府大人是没限定阵法,可也不能胡乱应付,直恁看轻了人!若不是少府大人好说话去,现在便批你落第哩!”英二只得赔笑,随口诌道:“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小生这阵看似平平,其中大有玄机,非等闲可识。此阵名为叽里咕噜阵,有九九八十一种变法,暗含玄老之学,巧合星座之位,是小生费尽平生精力创设而出,多亏少府大人,这阵才有面见天日之时。”那副官恼怒道:“信口胡言!少府大人也是你诓得的吗?”大石只得拦道:“无妨无妨,现在两军对阵,当是兵刃上见输赢,少费口舌之争。”单手一指,战鼓登时擂起,那副官尚且忿不过,道:“待下官去探阵!”大石一向谨慎,嘱咐道:“英二立于阵前诱敌,惟恐有诈。你且从旁试探,看看如何。”副官领命,便当即点起四十人,从右翼攻入。可英二这边那三人也久经沙场,见这阵势,也依着英二吩咐,以退为进,想将他圈起。那副官却亦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发觉不对,立即缓步推进,稳扎稳打,双方登时陷入胶着。那边又一路攻打左翼,也同样是难解难分。原来这红衣蓝衣原本都是禁军精锐,一样吃饭受训,操演战术,对方就仿佛自己肚里蛔虫一般,什么想法还能不通透?自然占不得分毫便宜。英二暗暗发笑,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抬眼看见大石亦被那流沙般的红衣蓝衣缠住,身边守卫都在奋勇向前,心下一喜,点起随身十名兵士,朝大石所在直捣过去。红衣士兵刚想拦阻,却只见眼前一 花,马背上人竟凭空消失了,剩一匹空马领着十名士兵横冲直闯,扰乱阵势。红衣士兵当即一阵骚动,大石才按定马头,想要重整队型,却觉得马腿软得一软,身子一重,刚想看时,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搭,一个清脆声音贴着耳朵传过来:
      “老兄,到此为止啦。”
      全身一栗,扭头看去,正是英二。原来他刚刚凭空消失是把身子藏在马腹下面,竟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了过来,现在正抱着胳膊坐在马后。大石笑道:“那可不见得。”反手扣脉,竟是上乘的擒拿功夫,只听得指间生风,招招罩住英二全身七十二处大穴。马上方寸之地,不易躲闪,眼看就要给大石扣住脉门,英二情急之下单手一拍马臀,那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腿立起,英二就势一滑,正好脱开大石指风。可双脚刚一落地,旁边就有红衣卫兵的刀戟招呼过来,英二只得在这刀戟上就势一滚,借力一蹬,身子纵出数丈,在空中仿若鸿雁展翅,堪堪跃过大石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已落在大石面前,在他错愕之时长剑已然横过脖项。大石看见英二从他头顶越过,心中有什么相仿的情景突然一股脑涌现出来震得心痛,竟不去格开英二的剑,任剑锋划来,收势不住,在他脖颈上擦出几缕血丝。

      “大人!!”
      “大石大人!!”
      “少府大人!!”
      一时间也别斗什么阵法了,周围噼里啪啦一阵兵器摔落在地的声音,一群士兵涌了过去,倒把英二挤到了外边。英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大石还真是个得人心的好官。好半天才发觉什么不对,赶紧拨开人群冲着那家伙吼道:“你这笨蛋!怎么突然收剑?!不要命了吗??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大石苦笑道:“不过擦破了皮,值什么大惊小怪。”英二望着大石,半晌道:“你有古怪。不说明白,我便赢了也不快活。”大石错开英二视线,侧过脸道:“那今晚未时,伊人江畔回梦亭,薄酒数杯,任君发问。方便来吗?”英二稍一寻思,便应道:“不见不散。”

      待大石赶到回梦亭时,英二已在那坐了很久了。江边的风打在他有些怔忡的面庞上,显得他与平时那洒脱公子模样判若两人。他望着伊人江那宽广的水面发呆,偶尔看见江上渔翁撒网,拖上一船白花花的鱼虾;或者画舫穿梭,从窗格里透出红袖胭脂时候,便不经意地笑起来,拿指节敲打着亭上的栏杆,任发梢擦着眼睫,长衫的下摆随着风的节奏轻拍着红漆抹过的石凳。大石竟看得呆了一呆,不忍心打搅他兴致,刚想踱去旁边待上一会,就听到英二有些不耐烦却带着笑意的声音:“既然到了就打个招呼啊,你当我喜欢等人吗?”
      大石给他说的脸上一窘,只得快步走出道:“实在抱歉,被些公事绊住了。刚刚看你兴致颇好的样子,怕打搅到你,所以……”英二笑道:“什么兴致,只是看看江水。若换了别人,哪个敢叫我英二大少爷等?也只你有这特殊待遇。”
      大石坐到英二对面,道:“本来时间充裕得很,所以想回趟衙内,看有没有什么公文未批。结果却发现一处府库竟忘记把免除赋税的钱财退还百姓,害得衙堂口那喧闹震天,脱身不得。”说罢早拿出酒菜来,对英二道:“因此迟了数刻,自罚一杯。”英二也举杯回敬,淡淡道:“这官原也不好当,人们都道做官好,却不知那背后故事。本来天下三百六十行就各有各的苦处。”大石闻言,手一抖,杯中酒晃得一晃,竟泼出几滴。英二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吗?”大石苦笑一声,道:“其实今日约你,只因为我心里有个疙瘩,坏在那里,解结不开。本来已几乎忘怀,却因为见到你,勾起我心中一个人来,那疙瘩竟再度疼痛起来。因此我只问你一句,千万回答。”英二笑道:“本是应该我问你今日怎么那么窝囊,还给我划上一刀,结果却变成你问我。罢了,反正我大人大量,你尽管问来就是。”大石一气将杯中酒饮尽,空杯捏在手中,嘴唇翕动数下,这才艰难道:“‘绝代英华’……是你什么人?”

      英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僵在那里。他以为再不会有人提到这个名字,却在这国都青春,从一个朝廷命官口中吐出来了。他心底虽然知道大石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简直要瑟瑟发抖起来。他猛地拍了桌子站起身,震的那桌上酒盏跳了一跳。他几乎是用压抑的嗓音吼着,苍白的指节咯咯作响:“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大石被这个样子的英二吓到了。他赶紧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只是……觉得你有些像他。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他刚想转身离去,胳膊被英二一把抓住了。他听到模糊不清的声音:“你说我……像他?”大石一愣,道:“你果然认识他!”却见英二已回复了他平日里的模样,往亭子边的长椅上一躺,凄凉笑道:“你可猜错了,我便是他!”
      大石一怔,笃定道:“休拿我顽笑。你怎么可能是他?你们丝毫不同……你不可能是他。”英二闻言一跃而起,一把攥过大石领口,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不如他吗?……我便是不管做什么也不如他吗?!”大石还不及答话,英二早松了手,提起桌上半壶酒灌进自己喉咙里。
      “英二!!”大石一把抢过酒壶,“有你这么喝酒的吗?”英二苦笑道:“我怎么喝,关你底事。反正我又不是他。”颓然倒在亭中石桌前,又自取过一壶倒满一盅,看大石还在一边担忧地望着自己,当下笑道:“你这人真怪,那么爱替别人担心,不怕愁白了头发。你不是想问吗?好吧,就当我酒后失言,全部告诉你。你要敢给我听到一半就跑人,我就把你扔到这伊人江里喂鱼!”

      “其实‘绝代英华’这名字他老早就不用了。江湖上人见着他,都敬他一声‘盟主’,也难怪,谁叫他是武林里第一帮会风云盟的老大呢。不过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不怎么称职却又很有本事的哥哥罢了。”看见大石有些不信的眼神,英二笑起来:“你不信也没办法,我跟他长得一点不象。我们本来就是同父异母,性子也完全不同。再加上姓名……他老早就被爹爹赶出家门了,从此就取了那么一个和菊丸家不相干的名字——幸村精市。可这名字很好听,我也很喜欢。”
      “哥哥他什么都厉害。父亲讨厌他,因为他竟然瞒着家里,偷学邪派功夫。可是有什么不好,管他正派邪派,只要能派上用场不就好了么。这不,他十五岁就成了江湖一流好手,十七岁就创立了风云盟。江湖上送名号‘绝代英华,缤纷神剑’,单说哥哥不仅剑数一流,而且丰神俊雅。我崇拜这样的哥哥,所以趁着父亲不注意,偷跑出家,去和他一起闯荡江湖。我是没什么本事啦,可仗着哥哥的名气其他人对我也是必恭必敬的。呵呵,那段时间自由自在,真的很快活。”
      “我在哥哥的风云山庄里住了三年。这三年里哥哥教我读书用剑,战略战术,我亲眼见他指点江山,一统江湖,别提多么豪气。大家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如果参加国学一定会被录用,可他偏流连江湖风雨。那段时间帮派械斗明显减少了许多,江湖安定,大家都说要召开武林大会,拥戴哥哥做武林盟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哪个昏官竟向朝廷谏言,说这风云盟是匪党,不能任其坐大,竟派大军来剿。哥哥指挥大伙躲避,却不知道被哪个卖友求荣的家伙出卖了藏身处,结果为了保护大伙撤离,他和朝中精锐血战一场……血战一场……”
      说到此处,英二再也说不下去,举着酒杯望着亭外滔滔江水,眼泪滴进酒盏里。
      “他是我哥哥啊,可我什么也不能替他做。报仇?笑话。我上面还有哥哥姐姐,父亲母亲,家里若是再出一个叛逆之子,便当真要株连九族了。就连想替他造个简单的墓,也找不到尸首……那天的一切,鲜血,还是尸体,都随着这伊人江流进大海了。所有人都说,‘绝代英华’幸村是武林豪杰,是英雄。可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结果是这样?!”
      英二狠狠地捶着桌子,发稍沾上酒滴,又很快被甩了开去。
      大石想伸手去拍他肩膀,却在半途中生生停住。他的手抖得厉害。
      英二疲惫地抬头,却看见大石脸上也和自己一样一片恣意汪洋。他带着泪痕笑起来,道:“你这个老好人,我说我的故事,你哭什么劲!两个大男人对哭,给别人看见就丢脸死了,快擦干净!”
      “不是的……不是的,英二。”大石的脸因为过度的痛苦而扭曲不已。他的手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酒盏移到唇边,挤出两个字来:“……是我。”
      英二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当初透露他藏身之处的……是我。”
      “你说什么??!!”
      伴随着这一句怒吼的是哐啷一声酒盏落地的碎裂声,还有锵地一声长剑出鞘,再擦着大石脸庞钉进亭柱的钝声,然后是极端的静,只有隐约的滴答声——那是翻倒的酒盏里的酒如同眼泪一般淌过桌面,从桌边凄凉地滴在地上的声音,以及刚刚英二长剑擦破大石耳骨沾上的鲜血,顺着惨然的剑身滴落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给我说谎。”英二冷笑一声,将长剑拔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要说谎。”大石闭上眼睛,一字一字道,“当初我认识他时,根本没想过他是什么风云盟主,也完全不知道谁是‘绝代英华’!我不过是看到有一个人在路边设珍珑,还以为是贯常的江湖骗子,上去与他攀谈,破了他的珍珑,自然就成了好朋友。我问他姓甚名谁,他告诉我,他叫做幸村,人称‘绝代英华’。”
      “当时我还是掌京师禁军的中尉,对江湖的事完全不上心。两人聊的来时,我也带他去过禁军校场,仗着年少气盛,对什么兵法阵术全都评头论足一番。当时他便对我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用法不当,则蝼蚁亦能屡胜巨象。’我很佩服他才学,问他为什么不考虑入仕官场,他却说,‘这官原也不好当,人们都道做官好,却不知那背后故事。本来天下三百六十行就各有各的苦处。’今日竟听你说出一模一样话来,所以猜测你可能与他有什么联系。可没想到……你竟是他兄弟。哈哈……这也算报应吗?”
      “一年前,他来到我这里,拜托我通融两名禁军抓获的风云盟弟子。我心下疑惑,定要他讲出与他们究竟什么瓜葛,不然决不答应。他救人心切,只得告诉我他的身份。我大吃一惊,更不可能放人。他见说不动我,只得最后拜托我,看在几年交情的份上,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朝廷调军,千万按兵不动。我答应了,却还追问他究竟。他只得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并嘱咐我,这风云盟五百弟子,性命都在那里,要我千万留心。”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朝廷命官!为了剿灭这风云盟,也死了好几百士兵!我的同僚因为出战不利,被军法处置了!我……”
      “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告诉了你上司你知道风云盟的藏身窝点?!你真够朋友啊大石!”
      英二身子晃了几晃,强自冷笑道。他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杀兄的仇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我哥哥敢舍下身份跟你这个朝廷命官称朋道友,你却连替他隐瞒一个地点都做不到吗?!他把五百人的性命都交托了你,你却给他这样一个结局??!!你这混帐,走狗!!”
      “英二……你怎么说都没关系。我很后悔,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我从小学的就是入仕之道,忠君之道。……因此我辞了中尉的职务,改做文官。……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过如果时光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
      “绝不会?……笑话!要你这条皇帝养的狗去反咬主人?做梦吧你!再来一次?一千次你也会老实地供出来!”英二狠狠地说,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操,我竟然跟你这样的人一起喝酒,还曾经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我他X的瞎眼了!”
      “英二……”
      “不要叫我名字!!我不许你叫!!”
      “……英二,你若想杀了我就请动手,我绝无怨言。”
      英二望过去,大石那张英俊的脸庞已经因为痛苦而苍白扭曲得骇人。英二突然觉得于心不忍。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其主,又能责怪谁呢?
      “我对幸村的事情后悔一辈子……我没想让你这么难受的……”
      大石抓过英二的手,将他的长剑横过自己的脖子,“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轻松些……”
      英二的手颤抖起来,他记起蔚青官道上那天灿烂的阳光,一个看上去很好的人给了他一锭银子。那个人说话文绉绉的,还夹着官腔,可让人讨厌不起来。
      长剑铿锵落地。
      “你滚!!我不要再见到你!!”
      “英二……”
      “滚啊!!!!!!!!!!!!!!”
      那声音到最后,已经几近哀号。
      大石勉强撑起身子,深深看英二一眼,长叹一声踉跄着离开了。英二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颓然跪倒在地,所有记忆都在眼前交织,交织成好大一场雨。

      我讨厌别人叫我菊丸,不仅仅是因为我讨厌父亲的关系。
      还因为哥哥总是叫我英二。他叫我的时候音调轻微地上扬,仿佛在说着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如果大家都叫我英二,那中间或许有类似哥哥的声音罢。

      “英二,来和我斗一斗阵法!”
      循着声音望过去,理所当然地看见那张绝美的脸。头发上湿漉漉的,在太阳的强光下映出暗暗的魅蓝色。
      “哥,拜托你也把头发上的水擦干净啊!有你这么洗澡的吗……”
      幸村笑起来。他嘴角轻勾,露出雪白的牙齿。
      “怎么,你怕了?”
      “才没有!!”
      风云盟里的练兵场,建得大而气派。盟下弟子就在这里进行操演,是了,每天早晨都会被这整齐的号子声给吵醒,一直吵了三年。
      “好气派的练兵场!你竟然要拿它来玩家家似的斗阵法?有你这么当盟主的吗?”
      “有什么,这哪算气派。等你去了青春,那的禁军校场才是一等一的气派哩。”
      “我无事端端地去那牢什子地方做什么。”
      “诶?英二你不考国学吗?我听说今年也推荐了你哪。”
      又笑。他又那样笑了。唉,这人怎么能那么好看的?我们真是一父所出吗?怎么就差那么多呢。看吧,就连这最不起眼的小兵都知道,他们堂堂风云盟主一笑就是仙人临世,这不成器的盟主弟弟一笑就是鬼点子多!
      “哈,我才不去那什么破烂国学。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浪迹江湖很好啊!”一扬马鞭,气派的紧。
      “算了,你这家伙脑子也属于不开窍那型的。对了,我说要和你斗阵法啊!我是蓝队你是红队别弄错了,好了,准备了哟!”
      “哼,得意什么,我非杀你个落花流水不可!”
      ……

      “英二,英二……你醒了吗?”
      微微睁开眼睛,迎上不二有些放心了的笑容。
      “你终于醒了。要喝水吗?”
      英二撑起身子,脑袋沉沉的,仿佛灌了铅。梦啊。刚才原来是梦。那再之前的是不是也一样是梦呢?
      “干吗叫醒我。”英二嘟哝一句,还是接过不二递来的水,一气喝干了。
      不二望着他,苦笑道:“因为你好象在做噩梦啊。”
      英二楞得一楞,手中杯子一松,直朝地上砸过去。不二眼快,伸手捞住,在英二脑袋上敲了个栗子,道:“这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随便弄坏。”
      英二闷闷地应了一声是。他望着不二,突然记起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爱笑的人。他和哥哥一样——不,也许比哥哥还爱笑呢。而且也长的不错——当然若和哥哥比还要差上些许。于是他讷讷地开口:
      “喂,不二。”
      “恩?”
      “我对你说哦,千万不要对别人推心置腹。”
      “哎?你突然说些什么啊?”
      “重要的事情,就算是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最喜欢的人也不能说出来。知道吗??”
      “那我有事情瞒着英二也无所谓?”
      英二的脑袋瓜耷拉下来。不二以为他反悔了,好整以暇地笑着。可下一瞬那家伙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把头猛地昂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牢牢盯着不二,一字一字地说:
      “无所谓。总比之后被背叛来得要好些罢。”

      傍晚时分,不二独自一人漫步在伊人江边。英二的话仿佛咒语,箍在头上挥之不去。他发生什么事了呢。昨个满脸泪圬冲进房里,带着一身酒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复试里受了什么委屈,这家伙真无时无刻不叫人担心啊。
      远远地看见有一座亭子,建得端的是好亭,飞檐斗角,金顶漆身,危然耸立于江边,眼前一望无际,脚底波浪滔天,便想进去歇上一歇。待走近了,看那亭额上一块烫金大匾,上书“回梦亭”三个大字。这字写得慷慷慨慨,正气浩然,想来书此亭者定是个耿直方正不屈不折之人。刚想入亭,却见亭中已有一人,正对着伊人江水自斟自酌,那身形气度好生熟悉。不二一愣,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人紫金缕衣,绛色长袍,正是手冢。他闻言回身过来,见了不二也愣得一愣,道:“怎不再嫌太匆匆?”不二知他暗讽他那句“莫非前世少回眸?今生未免太匆匆”,当下也不理会,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对江独酌,手冢兄好兴致!”手冢也不回答,只问:“昨日如何?”不二知他问的是复试情形,当下笑道:“糟得很,给龙崎丞相罚了。”手冢没有再问,只道:“龙崎丞相是明眼人,你不用担心。”
      两人一时无话。若是平日里跟些朋友们胡乱相聚,不二定会找些话题以免尴尬,然而此时他不想如此烦心。他望着手冢骨节突兀的修长手指,望着他英俊挺拔的鼻梁,望着他清冽如寒江的双眼,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以至于也不再需要言语来遮掩什么,或者表示什么。不说话,也不尴尬,不局促,不孤独,不寂寞。
      当真奇妙的很。
      “我明日里……”好久之后,竟是手冢先开的口,“要离开青春一阵。”
      “唔。明日始是祭天大典,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青春?莫不是又有人追杀你?”不二笑嘻嘻地道。
      “正因为是祭天大典……今年的祭典提早了些日子。原本不用如此匆忙的。”
      “是呢,提早是因为边境的问题吧,看来和比嘉开战,不知道等不等到秋天了。”
      “……我会在殿试开始前赶回来的。”手冢突然说。
      不二心里轻轻咯噔一声,记起当初手冢对他的那个约定。
      “殿试之时,在下定当前往。”
      不由得有笑溢出唇角。
      “在那之前就不肯给我透漏点风声吗?”不二笑起来,他们说话也许别人听来如同诳语,然而偏偏两人都心知肚明。
      手冢拧起眉头,道:“不好。”
      “小气。”
      不二轻撇了嘴,正迎上一阵江风,将他的褐发全拢到额头后面,露出脸庞的优美轮廓来。他纵身跃上亭槛,叫一声:“好风!”竟直朝着江面跳了下去。手冢一惊,猛地站身来,连酒水泼了一身都浑然不觉。他赶到槛旁,看见不二一袭月色长衫在江面上如同冯虚御风,又仿佛飞燕掠水,轻盈而行,所过处但漾开一圈圈涟漪。见他望来,招手笑道:“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妨下来玩耍罢!”
      心头一松一紧,未曾细想也便已纵身跃下,同时用只得自己听见的声音苦笑道:
      “这家伙,存心吓死我么!”

      这一晚很快活。两人如同刚学会轻功的孩子般在江面上追逐,不知谁先不小心溅了另一个一身的水,然后这追逐便演变成水战。最后两个落汤鸡般的家伙筋疲力尽地倒在江边滩涂上,看看彼此,一个笑得抱着肚子打滚,一个故作深沉却查点被憋成内伤。静静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手冢,我笑的好难受。”
      “你这家伙。”
      不觉从何时起,声音里开始有了宠溺的味道。
      两人爬了半天才爬到岸旁,往草丛一倒就要睡着。湿衣服很难受,不过还好夏天的风不凉。
      “咦,这个是什么?”不二突然问。他指着他身后一块长形的石头,上面隐约有模糊的字样。
      “什么是什么?”手冢点亮火褶子,朝不二指的方向照过去。
      原来是墓碑。
      “这里怎么会有墓碑?”
      火光跳跃,不二凑着这微弱光线勉强地读着:
      “风云盟……主……绝代英华……幸……村……之墓”
      “风云盟主?”手冢微微皱起眉头。
      “啊,就是有‘绝代英华,缤纷神剑’之称的幸村精市罢。可他不是死在去年的朝野清剿之中了吗?怎又会葬在这里?”不二定定地看了那墓碑许久,这碑上字迹大开大阖,刚正不阿,倒仿佛和回梦亭匾书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认识他?”
      “不,只是听闻过许多他的传奇罢了。风云盟全灭,他亦投伊人江而死,真个是生是江湖人,死是江湖鬼,令人赞叹。同是学剑之人,此生不得与他交手,实乃憾事。此处相逢,也该祭他一祭。”不二略想一想,抽出腰间长剑,就在河滩的软泥上划地而书道:
      昔有佳人,
      剑动四方。
      名彻寰宇,
      才傲八荒。
      风云乍起,
      江湖秋凉。
      不堪回首,
      伊水茫茫。
      奋身一跃,
      两两相忘。
      落英缤纷,
      枝残暗香。
      吾等俗辈,
      至此沾裳!
      呜呼哀哉,
      伏维尚飨!

      竟写成一首悼文。手冢行行看过,点头道:“文是好文,可你写在这河滩之上,片刻之后江水涨来,这字迹岂不全冲没了?白费你许多心思。”不二笑道:“我又不是写给他人看的,只是聊表寸心罢了。况且这世间万物,沧海桑田之际,又哪一个不会被淹没的?‘落英缤纷,枝残暗香’,已然人生极致,更欲何求?”

      江涛阵阵,不一会就吞噬了那篇悼文。手冢望着不二,问:“冷么?”不二一笑摇头:“走罢。”
      手冢先行数步,回头看见不二还望着那墓碑,心下一急,紧几步抓过他的手,将他扯上了山道。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了好久,透过彼此冰凉的掌心感觉到炙热的心跳。直到听见市镇的喧嚣,手冢才放开他,沉声道:“记住,我们还活着。就算要落英缤纷,也须得千枝尽放。”
      不二笑了。
      这世间,有人懂他。
      此生何憾。

      “你文才果真很好。若我亡故,可要着你写悼文。”
      “傻瓜。若我将来成了那江畔孤碑,而你仍愿为我四时祭奠,那便成交。”

      第一部第六回落英缤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 落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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