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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回 负尔千行 ...

  •   第十回负尔千行

      他猛一个打惊,从梦里挣了出来。那真是梦么?空荡荡的战场上全是倒下的尸体,脚下肆虐着鲜红的血液,看不见敌人,一柄战斧却自己飞了过来,将他当胸劈做两半……
      真是梦么?
      桌上跳跃着微弱的烛光。龙马半坐起身子,方觉里衣已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他唤来伺候的太监,问:“几更了?”
      “回皇上,三更了。”
      他点一点头。顿了一会儿问:
      “……桃城将军那有什么消息没?”
      “皇上,您今个问许多遍了。早朝时您问问王爷罢,奴才着实不清楚哪。”
      龙马脸上微微一红,斥道:“朕是心烦。”
      他想起过往和桃城一起并肩拒敌的情景。最惨烈的一次,被比嘉大军逼入一个小山峪里,身边不过上百兵士,且大半带伤。他那时累得不行,心也慌了,捏剑的手抖个不停,脚也站不稳当,踉跄一倒,却撞到了桃城的背脊上,感受到他发烫的皮肤隔着衣服传来的火热温度,刹那间不知怎么就安心了许多。待到杀出血路冲出包围后,他才知道,就在自己撞到他背上同时,桃城未及避让,直挺挺地接了对手迎面的一刀,被当襟砍下,险些要了性命。但那时他动也没动一下哼也没哼一声,因此靠着他脊梁的龙马竟全然不知。那胸前的瘢痕由于太深而无法消去,有些刺目地从肩头蜿蜒而下直至腹部,在心口旁险险避开。龙马每看见一次,那伤口便仿佛转到自己身上似的,痛一寸寸蔓延到肌肤以下,刻进骨骼里面。
      好些日子了,他不在身边。本以为会习惯,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起来;怕人闲话,也怕自己太过在意,因而装模做样地从不过问,熬到今日,却终于熬不住了。要什么锦衣玉食,出入冠盖,百官山呼匍匐,天下望风而拜?若能重头来过,倒宁愿与他餐风露宿,左右相伴,征战于修罗场,休憩于苍穹下,虽免不得与蚊虫争地,以粗布蔽体,却是何等逍遥自在!
      龙马这样痴痴地想着,竟有些浑然忘我了,恨不得立即插了双翅,飞到前线战场上,背起双手,傲然地昂着头,立在他身旁。他又想,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阵仗,从来他们都是并肩为战的,现下没了自己在身边,那家伙他一个人,成么?于是心中猫抓似的瘙痒起来,取了剑,在御花园里来回地走着。
      “皇上……攸王爷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龙马微微一愣,突然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想到了那个梦罢——浑身一悚,薄薄地起了一层栗子。他抛下剑,匆忙地走回屋内,一面吩咐道:“……快请!”

      对岸是熊熊火光,浓烟蔽日,令人无计可施;桃城领着接应兵马赶到弱水河畔,却为火所阻,只能眼睁睁看着对岸人喊马嘶,情状凄然,偶尔有残兵败将泅水得脱,也多半被烧得不成人形。不由得骂道:“好毒的计!芦苇荡里必定预先灌满鱼油,否则哪能烧成这般?这般致人死地的狠辣招数,也难为他想得出来!”一面骂,一面便要强渡。左右死命拦下了,命善水军士驾小舟救应,又安排灭火,倒腾了许久才到得对岸,早是尸横遍野,观者怵目的景象,恨得他咬碎犬齿;又遍寻不见菊丸,传闻被俘,却不知生死,怎不让人心焦?要强攻时,忌惮不二本领计谋,怕着了道儿;若仍是奉谕固守,却怎咽得下这口气?他原地打着转儿,习惯性地问身旁:“你看呢?”许久无人应答,他才恍然记起——是了,龙马,他在青春呢。
      心下有一刹那的惶惶,却很快说服了自己:他在那大内宫殿里过他那神仙似的日子,不强过这和自己一起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他是龙凤之躯,不该来这地方受这苦楚。
      桃城决定不再想这该死的问题。正巧探子来报,带来的不算是什么好消息:菊丸将军被立海后军所俘,不日祭旗。后军是不二所领,桃城难得地皱起了眉。眼下不是盘算自己啥子感情的时候,他得去把菊丸救出来才行;可到底该怎样做?若单刀直入地杀进去,就是给人做靶子,对方定是打好了十成埋伏等着;而一般的计策估计也不能奏效。只得教前哨一遍遍地去哨探,伺机以动,而身边没有龙马斜睨着他,不屑地道一句“你还早得很呢!”却也让他心里不塌实得紧。
      ——我这不是找罪受么?!
      桃城抓抓脑袋,自嘲地咧了咧嘴。
      其实那小不点不在,多好!不用凡事都照顾着他,忍受他那没完没了的少爷脾气,省得还要在他牢骚时陪笑脸,也少个人在耳边聒噪……多好!……喔,倒是忘了——他现在也不是小不点了,长得瘦瘦高高的,说不出的好看。桃城觉得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混帐!他在心里骂道。
      “将军,敌军似乎有些动静。”
      “哦?”他赶紧跳起身来,这反应倒使那哨马吃了一惊,说话也有些不流畅了:“那个……有些人马似乎从北原撤出了……将军要不要亲去探察一番?”
      桃城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军帐。

      北原上驻扎的立海军队,果然正以绽池城为中心,四下缓缓撤开,分批向东北方向行进。桃城仔细勘察,见士兵虽轻装简乘,腰上却皆系包裹;城上乍见旌旗招摇,可突然一阵大风吹折了几根旗杆,半晌却不见人扶。桃城暗忖不二约莫打算弃守北原,撤军北上,与前中军汇合,又忌惮青国随后掩杀,因而想出这样计策,好掩人耳目,不由得暗道机不可失。连忙匆匆回营分拨,兵分左右两翼,将立海撤军隔为几段,令其首尾不能相顾;自己则亲领一支军前去抢城。他猜度着不二既打算急行军,战俘该不会带走,那么菊丸应与其他战俘一起被留在城中;因而无论如何得先抢到城才行。他吩咐两翼:“若前军得胜,则一昧向前,直待鸣金方许退步!”这么拼命倒不全是为了救人,也是出自己心中那一口恶气。他早忘了还没有得到“允战令”这回事——万余自家士兵死在眼前,什么令在他眼里也早不管用。
      仔细分拨定了,便要起兵。刚跨上马,桃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踯躅片刻,吩咐左右道:“去,放一把火,将粮仓都烧干净了!”众将吃了一惊,不知何故。桃城道:“立海深入我腹地,粮草定然不济,靠得是抢占粮仓才得以维系至今。今日我军倾巢以动,胜则罢了,若是有个闪失,这粮仓落入他手,岂不正趁了他心意!教士兵带足口粮,将粮仓烧了!快!”众人无法,只得放火烧了粮仓。眼下已无退路,一鼓作气破釜沉舟,杀入北原。立海军队似乎没料到有人偷袭,阵脚一乱,都慌得奔出城去,往东北而走。桃城跃马当先,杀入敌阵,先迎着桑原,两人战了十余合,桑原气力不支,拖刀败走。桃城也不去追他,只向绽池城杀去,又撞上丸井。桃城抖擞精神,仗剑再战,不显疲态。谁料旁有小人施放暗箭偷袭,被他一眼瞥到,随手夺一柄画戟,将来箭尽数拨落在地,就势反手一刺,便取丸井心窝。也是丸井命不该绝,将身子勉强一扭,戟头险险擦过,只钩住了护心镜的绦带,谁料桃城使力一甩,险些将他从马上被甩飞出去。丸井慌张不已,顾不得许多,飞快解下护心镜,伏身马上,这才勉强脱身。
      桃城一路杀到绽池城下,所向披靡;左右两翼也努力向前,追赶立海败兵,不免渐成三股,隔得远了。桃城见城门大开,城上只有些不及逃走的老残军士,遂命所部抢城。军士得令,各个争先恐后,涌入城中;桃城记挂着找寻菊丸,也拍马加鞭,赶进城去。
      不二在城楼暗处看得分明,微微一笑,将手一抬。只听一声梆子响,城门口地上突然凭空陷下好大一块,众军收止不住,都跌入坑里;两面□□齐发,将侥幸没跌入坑里的都射做了刺猬。桃城暗叫不好,急勒马回时,桑原丸井又领败军两路杀回,倒把青军割做了三份,首尾不能相顾。再抬头看,不二已笑盈盈立在绽池城楼上。桃城心头火起,返身杀入重围,向不二冲去,众人不敢强挡,都只在一旁放箭。桃城前拨后挡,仍是被一支箭射穿肩甲,几欲落马。好在左右拼死救他出围,眼前无路可走,待要回原寨,早一声炮响,寨中树满了立海大旗,为首将领笑道:“燕王殿下早教我袭了你们后寨以断退路,你们已是瓮中之鳖,何不早降?”桃城大怒,骂道:“朝秦暮楚口蜜腹剑的小人!教你家的小人‘殿下’出来,单打独斗,看他赢不赢得过我——”话音未落,却是毒气攻心,呛出好大一口黑血。
      不二闻言,微微笑道:“桃城将军,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可否与我带一句话去给你们攸王爷,教他亲来见我。是非恩怨,是该了断的时候。”桃城怒道:“你当我做什么人?要杀要剐,趁早干净,不然怕你追悔莫及!”不二轻勾唇角,道:“若将军将话与我带到,那么若战场上再次相见,不二便允诺与将军单打独斗,不施诡谋。如何?”
      桃城哑然片刻。眼前人深深浅浅地笑着,他看不透。

      饵已下得差不多了,依手冢的性子,该会亲自出马了罢?不二想着,觉得脉搏跳得快了些。想要见他,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可若不做到如此地步,又怎么见得到他呢?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龙马却感到一丝丝寒气从指间渗进肺腑,让他浑身打了冷战。
      “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说,有人瞒报军情?!谁如此胆大包天?!那……现在前面究竟怎样了?”
      手冢垂了垂眼,面色并无半分改变:“是臣失察。此人身居高位,手攥实权,又是两朝老臣,因而从不疑他;却没料到他竟做出如此行径。”龙马变色惊道:“是他……你是说佐佐部太尉?!……怎么会!朕并不曾亏待于他——”他突然顿住了,想起当初与龙雅争位之时,桃城杀了佐佐部的长子,也算是结下了恩仇。他不说话了,僵了一刻,突然猛地跳起来问道:“那前线究竟如何了?!——桃城……怎样了?!”
      手冢道:“前方形势严峻。右将军菊丸被俘,不知生死;桃城身中毒箭,被迫撤回境内。我军死伤惨重,山吹全境亦几乎落入敌手。”
      几个简单的词句在龙马心口上猛扎了一下,痛得他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他强撑着身子,翕动嘴唇,半晌道:“太尉那边……王兄打算如何处置?……”
      手冢双眉微蹙,道:“为防打草惊蛇,宜缓图为上。派精细人暗中探察,寻个由头,将他支离青春,防他与立海暗中瓜葛。眼下要紧的,却是山吹战况。立海若再深入,便至中原腹地。臣虽不才,愿往督战。”
      龙马突然猛地拉住手冢臂膊,睁大了他那双仿佛纯金锻造的眸子,用孩子似的声音叫出来:“……王兄,让我去!我得去救他!我……”他自觉失言,讷讷地松了手,立在原地,又决然地抬起头来,换回了生疏的故作稳重的语气:“朕亲往督战。……青春事务,要劳烦王兄暂为辛苦了。”
      手冢没有说话。五更的钟声起了,一声声锥在心上,整个胸腔嗡嗡作响。

      桃城领残部退往青春境内。此时已入八月,天气暑热难当,兵士粮草将尽,又多带伤,因而没有气力,只慢腾腾地走。待走到交界处,却正遇上由风烟突围而出的山吹败兵,后面跟着紧追不舍的立海前锋。桃城暗骂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本想撒手不管这闲事,却看那山吹败军尽是些纨绔王孙,不似能顶事的模样,心里清楚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只得强打精神安排对策。离此处最近的只有一座叫做百罗的小镇,方圆不过十里,人口约莫上千,可别无他法,只能在那里勉强栖身。桃城便紧着将那些山吹败军编入中路,忙忙地赶入城去,先摆好阵势,预备死守此城;一面命流星马飞报请援。不多时,立海前锋便赶至城下,绕城骂战,桃城只作未闻,命将士坚守不出,多备弩箭火炮、长刀巨石等物,防他强行攻城。立海两次三番硬攻,都被打退;欲掘地道通入城中,桃城也早有防备,命兵士在城中掘起横壑,地道尽皆不通。因而立海前锋围城数日,竟无计可施。
      不二占了北原、绽池城,将所部与立海大军汇合,便来见真田——此时风烟已沦为立海囚城——他本想提带裕太回国之事,谁料刚要开口,真田便道:“你弟弟领前锋追袭山吹残部,围住百罗城,现久攻不下。朕怕日久有失,正想请教燕王。”不二奇道:“区区山吹残部,兵残将疲,便是占了小小一个百罗,又怎会久攻不下?”真田道:“据报说,青国的膘骑将军桃城所部似乎与他们同在百罗。”不二闻言一惊,赶紧问道:“攻打百罗的前锋现有多少兵马?”真田道:“不过五千。怎么?”
      不二正色道:“眼下百罗是饵。陛下自入中原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震海内。然而山吹毕竟是青国属地,之前所以不闻不问,恐怕是避其锋芒,以待强弩之末,可眼下百罗已在青国边境之上,桃城又被困城中,于情于理,青国都绝不会再坐视不管;况且前番与青军交手,大挫其锋,这一回定会派大军来援,以雪前耻。”他顿了一顿,又道:“若猜得不错……领军将领该是青国攸王。区区五千兵马,拦他不得。”真田冷哼一声,道:“素闻青国攸王贤名,今番倒要会他一会。五千兵马,恁显得礼数不周了些!朕领五万精兵,亲去迎他。你与莲二领左右两翼,伏于百罗之侧,鸣金为号,便两面夹攻,定要他声名扫地!”不二心中自有打算,见真田如此说,正中下怀,因而不露声色,只笑道:“但凭陛下吩咐。”

      桃城困守百罗城中,已有十日了。粮食兵器渐渐接济不上不说,士兵也多有带伤,又缺医少药,病死者愈多。连他自己那素来铁打的身子,也抗不住了似的瘦下好大一圈,之前攻打绽池时留下的箭疮也总不见好。围城的立海士兵愈来愈多,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涨满了视野,却是只围不攻,仿佛要将他们困死在这里。桃城算计着援军将至,教能战军士饱食带甲,于城内整军待发——其实也是赌上性命的办法,若过了午时而援军未至,也只好杀出血路,战死沙场,强过困死城中罢了。
      骤风渐起。隐隐如同滚雷一般的声响动地而来。桃城登上城楼望去,见远处尘头大起,旌旗生辉,喊声震天,一彪军杀到眼前,离围城立海军队不过数十丈之地,射住阵脚。看那旌旗,上书的却是青国攸王名号。桃城喜道:“果是王爷亲来!那便不用怕他了!”吩咐军士各各就位,依计行事。
      立海见青国援军前来,倒也在预料之中,摆开阵势,便要对阵。谁料青国阵营突然从中剖为两半,一彪骑军从中突出,人不过百,各个全身甲胄,头戴金翎,一阵风似的直冲入立海阵中,为首一名青年将领,浑身金甲,凤眉龙目,耀不可当,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立海从未见此阵势,不觉大乱,自相践踏。百骑金翎直贯入立海中军。正慌乱间,突然背后一阵骚乱,桃城领军从百罗城中杀出,与金翎骑军成犄角之势。立海军大乱,往后便走,百罗城上守城士兵早备好火箭,见他后撤,一阵乱射下来;同时两声炮响,青军从左右两侧杀来,而中间百骑闻炮声响,回身便走。立海军怕有埋伏,不敢强追,只得眼睁睁看他又杀出围去;不曾折一人一骑。青军士气大震,奋勇向前;立海抵敌不住,节节后退。
      桃城飞骑直入青军阵前,见金翎金盔金甲者,下马便拜:“谢王爷相救之恩!”却听得一声熟悉的笑,那青年将军去了头盔,甩开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一双金色眼瞳熠熠生辉,声音里尚带着些未脱稚气的顽皮:“看清楚了再谢不迟!”桃城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头望着眼前人,生怕错觉似的,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龙马不待他反应过来,早吩咐左右道:“快送将军下去歇息。”几名僚官便上来作势要扶。桃城甩开他们大叫道:“我不累!不用歇息!”眼睛却只盯着龙马面庞,仿佛只一眨眼,他便会消失在眼前似的;他踉跄着走到他面前,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抚他的脸。
      然而他不能。他的手停在眼中人的脖颈旁,视线便模糊得不成样子。四周静极了,连脉搏的鼓动声都听得见。他最终只是躬下身去,拾起他脖颈上缠绕的一缕黑发,送到唇边。

      “不是攸王?!”
      真田作色而起。帐前有山吹的降将曾见过攸王,笃定地道:“的确不是攸王。攸王曾数至山吹,属下也曾接待过,样貌与今日的金盔将领不尽相同,年龄也似乎要略大一些。这金盔将领,与其说像攸王,倒不如说更像另一人——”
      真田拧起眉头道:“但说不妨。”
      那降将道:“臣揣摩着那长相轮廓,倒更像是青国原先的三皇子——臣驻防边境时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端得是过目难忘的样貌。况且适才臣听军中传言,说那将军有双金黄色的眼睛,若真如此,那便确信无疑了。青国的三皇子的瞳色便是金黄的,世间罕有。”
      真田皱眉道:“青国的三皇子?他现在不是做了皇帝了么,怎么会——”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快步走出帐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为这个以外的收获而贲张起来,他确凿无疑地喃喃自语:“的确是他!……”因为除了他,青国还有谁能光明正大地借用攸王的名号?除了他,青国还有谁需要借用攸王的名号?
      “吩咐燕王和莲二,但听号令,便尽起本部之兵,按先前计划行事。捉得青国主帅,便是头功!”又四下分拨,预定天黑起事。

      裕太欲入主帐请战,刚至帐口,便听得这一席话。他大喜过望,暗忖道:“我自圣鲁道夫而来,身为先锋,未有寸功,如何赢得过哥哥去?若能捉得青国皇帝,也出出胸中恶气。”思想定了,便推说外巡,悄悄引本部人马,迂回行进,意图偷袭青军营寨。
      走了数刻,众人这才察觉不对,赶紧报知真田。真田大怒道:“小子要坏大事!”只得前往相助。不二听说裕太私自领兵劫寨,怕他有失,也调一军伏于路口,以便接应。
      龙马料到立海劫寨图谋,早做好万全准备。裕太领军攻到时,只见寨内虚搠白旗,空不见人,暗道有伏,便命撤退。忽战鼓猛响,从那看似空无一人的帐内竟杀出一彪军来,同时四周火炮齐发,另三支伏军分三路而下,将裕太困在垓心,冲突不出。所幸真田援军来助,杀开豁口,这才得脱,沿大路且战且退。龙马引兵追去,前来接应的立海军队接上冲杀一阵,却仍是抵挡不住,迤俪而走。龙马见前边是真田,哪肯罢休,只催马加鞭,赶将入去。桃城有些担忧,扯住他道:“莫要纵深过长,恐前后不能照应。”龙马笑道:“不妨!你不见他们旌旗杂乱,脚步慌张?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下次要再捉他怕是千难万难!况且,我先前早伏了两支兵马于山后,只待号令,便可左右夹攻!”桃城听了,这才放下了心。龙马瞅了瞅他,撇起嘴笑道:“你这家伙,一些日子不见,竟变得胆小起来;也有输怕了的时候?”桃城佯怒道:“谁怕了!怕你吃亏倒是真的!”龙马笑道:“怕什么!若吃亏了,你便替我讨回来!”两人相视大笑,都觉得身上涌上来股用不完的力气,将彼此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说话间人马已追入隰谷。此谷地低,中凹旁凸,龙马怕有埋伏,先教士兵勿近。谷前有一深溪,上架数座浮桥,立海兵马退入谷中,便要放火烧桥。龙马见了笑道:“胆小鼠辈,勇而无谋!”料定他没有设伏,教□□手一阵乱射,射退了烧桥的军士——浮桥尚余一二未及点火。龙马将鞭一指,大军杀过溪来,真田领军且战且走,往谷后便退。见龙马大军都已过溪,知已中计,心中暗喜。不过片刻,背后杀声大作,一彪军从谷外掩杀而来,烧毁浮桥,占住溪边,□□手一字排开,施放火箭;真田闻声回军掩杀,青军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不免大乱。龙马知是中计,便教点火为号,命两路伏兵从谷外接应。不二屯兵在外,见谷内点火,知是暗号,便教左右尽去点火,登时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尽皆狼烟四起,令援军难辨方位,难分真假。真田立于高埠,把将旗一招,伏军得令,左右两面杀入谷来,将青军四面困死。
      不二此时还只道主帅是手冢,怕他先为立海所获,因此不待稳住阵脚,便一马当先,杀入青军阵中寻觅。这一冲阵,合围便出了缝隙。桃城久经沙场,立即察觉,一把扯过龙马,引兵杀将出去。不二远远看见攸字旗号,回身冲来,却不期然将他们二人隔作两段。龙马见敌军皆冲他而来,心道若只得桃城一人,便容易逃出的多,因而返身往谷内便走。桃城冲出重围,回身不见了龙马,急问左右。左右回道:“适才一路乱军冲散,不知到哪里去了。”桃城骂了一声,不及包裹身上伤口,扔了卷刃长剑,提马绰枪,返身冲入谷中,四下乱找,逢着青国败军便问。一军士道:“适才仿佛看着陛下领着数十骑,往东北去了!”桃城也不多想,便往东北杀去,远远见着龙马被四名立海俾将所围,正尽力死战,渐渐不支。桃城大喝一声,将手中长枪一掷,先将一人透心而过;又夺过两柄画戟,左右一荡,将另两人摔下马去。龙马见来人是他,又喜又悲,哽咽无语,却没防备另一俾将高举配剑,便要对他当头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桃城一把扯过龙马臂膊,将他整个人扯离马鞍,扯进怀里;那剑就劈了个空,砍在马鞍上面,将马鞍连着马背一起砍作了两段。那坐骑哀号一声,栽了下去。
      桃城不敢恋战,搂紧龙马,便向外冲。龙马叫道:“快放开了我!两人同乘,马跑不快!”桃城却恍若未闻,单手绰枪,前拨后刺。回顾左右随从,止剩十余骑。龙马执意要下马换乘。桃城怒道:“不准!若你再被冲散了,我该怎处?这次我绝不放开你!”将他搂得更紧了,飞马向前。龙马被他臂膀环护,仍隐约见前后左右,寒光四起,猩红乱溅,钢铁交刃之声不绝于耳,数次流矢乱枪几乎将要伤到他,全赖桃城左右遮护,身被数枪,箭透重铠,得脱重围。龙马靠着他胸膛,听那一声声心跳,眼里有什么终是止不住滚落下来,一道道划伤脸庞。
      眼见将要出围,桃城心中暗喜,快马加鞭,谁料一没留神脚下,被绊马索绊个正着,两人一并从马上摔落下来;两旁窜出一小队立海人马,守株待兔,要来拿他。众人只得强忍疲乏,拣起武器,各自为战,向外突去,桃城被四五名军士围住,截杀了半日,再转头看时,又不见了龙马,连同贴身数十名护卫也不知去向。他又乏又累,浑身是伤,却无论如何也歇不下来,仍是咬牙提一口气,拣一匹没主的战马骑了,再度返身入谷去寻。

      龙马胡乱打杀一阵,渐渐走的远了。再抬眼看时,不见了桃城,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清楚了;四周全是战场,人个个都杀红了眼,变成了只懂得屠戮的野兽。他看看天色,疑惑着为何援军仍没有到,却见一个骑马的士兵在他面前勒了缰,指着他大叫道:“就是他了!”然后倏地一群人将他围住,听见一个冷而威严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喂,——金色眼睛的小鬼。”众人纷纷向两边退去,数名将领簇拥着一名眉目若钢的青年走了过来。
      他直觉猜道眼前众人环卫着的那一个便该是立海的皇帝真田弦一郎了,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运气不佳。虽然眼下自己狼狈的紧,他仍是不想在这家伙面前失了身份威信。于是挺直了腰板,用他那素来傲物的金眸子直视着对手,那眼神教人不寒而栗。
      “你便是青国的皇帝越前龙马么?”真田迎着他的眼神问道。
      “你就是入寇中原的贼子真田弦一郎罢。”龙马微微挑起眉毛应道。
      果然真田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强摁着怒气道:“朕在问你话。”
      龙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道:“方外之国,不毛之地,妄称天子,不足为过;中原怜你土瘠人稀,不令你年年纳贡,不与你岁岁加兵,皇恩浩荡,尚不自知?!反沐猴而冠,恬不知耻,胆敢进犯中原,抢我土地,戮我人民,枉你空有人壳,壳内与豺狼何异?!尚不知九州百姓,愿寝汝皮;四海犬彘,生食尔肉!快快领兵速回,尚可苟延残喘;否则天兵到时,休怪片甲不留!”一席话骂得立海军中人人变色,几名将领早耐不住性子纵马冲来,便要擒他。

      不二在阵中听闻是龙马亲征,尚自不信;待赶到跟前,见他只身一人,面对真田谈吐滔滔,并无半分惧色,不免大惊。几名将领此时早冲到龙马跟前,作势欲抓,被他一一灵巧躲过。一将大怒,举掌劈来,但见白光一闪,手掌竟被生生切去半个。原来龙马暗藏袖剑,只待他靠近。忽听得左角人喊马嘶,一人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竟是桃城。龙马微微一笑,低声怨道:“这顽固的笨蛋!”瞅准了桃城那老远就向他伸出的手,在他贴近时猛地拽住了,身子借力往后一甩,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后,双手擐紧了他,将脸贴在他那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背上。
      龙马有些满足地笑了起来。
      是生是死,管他的!
      逃不逃得出去,管他的!
      只是现在,足够了。
      ……
      然而他隐约听见后面下令放箭的声音。
      他将搂着桃城的手搂得更紧了些。
      一,
      二,
      三、四……
      究竟中了多少箭,他数不清,也没力气再数了。坐骑也中了箭,惨叫着将他们掀下背去。他任性地搂着桃城不愿松手,摔在地上时背上的箭头全嵌进骨头里。
      “龙马……!!龙马!!!!!……龙……”
      呼喊名字的声音渐渐模糊了,眼前的光芒也一点点褪去;嘴里好重的腥味,那是自己的血的味道。这就是死么?可恶,我还不想死啊……
      眼睫之间凝了泪滴,却再没有气力令它滚落了。
      罢了,本也不想让你看见……

      金色的眸子里渐渐没了神采,变成了黄浊的颜色;乌黑的发散了一地,上面还簪着那根金色的凤翎。桃城不敢相信地望着他,颤着腿,巍巍地跪下了,摸索着,将他那双逐渐冰冷的手暖进怀里。
      “喂,龙马!!龙马……你别睡啊……!!……”
      没有应答。桃城僵了一刻,突然发疯了似的猛地摇晃着龙马瘦削的双肩哭吼道:
      “龙马!!!你不准死!!不准!!听见没有!!!我……你要我怎么办呢!!!……”
      直到声音也喊得嘶哑了,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狰狞可怖的模样。可无论他怎样喊叫呼唤,龙马都不再有任何回答,没有光彩的眼睛看着他,湖水似的只倒映着他的脸。
      他颓然地松开了手。龙马的身子失去了他的支撑,滑落到泥地上,半边脸埋进夏日里茂盛的草丛中。桃城低笑了一声,许久之后终于喃喃道:“……喂,龙马……别跟我顽笑……我还没有对你说过……”
      他看着那张渐渐失去血色与生气的脸,爱怜地拨去那上面所沾的泥土,缓缓俯下身,吻上那冰冷苍白的唇。

      不二默默注视着他们,穿过一丛丛惊愕的茫然的人群,走到桃城面前,将一柄剑掷到他眼前。
      “这是我答应你的;若是战场再见,便和你单打独斗,不施诡谋。若你胜了,便放你走。”
      桃城仍只是望着龙马,终于抬手缓缓地将他那未瞑的双眼郑重地阖上了。他惨然道:“我不走。他在这里,教我往哪里走?”这样说着,却仍伸手接过了剑,掂了掂,抬起头对不二道了一句“多谢”,站起身来。
      不二暗叹一声,抽出“夏殇”,斜斜而立。桃城更不多待,劈面杀来,剑中杀气腾腾,更多的却是悲哀无奈。转眼剑到眼前,却猛一个收手,一招“长歌当哭”,剑势绵绵不尽,却是凄凉的招数。不二知他只求速死,心中悲伤不止,脚踏凌波,身如缳燕,倏忽已避开剑势,转到他身后,低声道一句:“送你一程,快去陪他罢。”微微阖起双眼,将夏殇反手一送。
      桃城抚上心口,看见自己的血正顺着夏殇的剑尖,滴落在龙马的脸上。他安心地笑了起来,脚下晃了一晃,倒在龙马身旁。

      悲伤沁入心扉,仿佛被杀死的是自己,那倒在地上的尸首也是自己似的,痛从心口处穿来,电光火石之间已将他贯穿。不二觉得四周先是静得可怕,再是猛地嘈吵起来,有人呼喝奔走,有人唤着他的名号。可他什么也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愿再想,只看着眼前这一对尸首,僵立着身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样极重要的事情,却怎样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这让他难过的紧,心中空荡荡的没个着落,竟似乎有些怕得发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住了他,不断地摇晃着他叫着什么,字句浑浑噩噩,听不甚分明。不二有些发怒地喝道:“究竟什么事情?!”耳朵里这才传来那军士慌张的声音:“殿下,……前后左右,不知何处兵马……我们……我们似乎被包围了!……”
      “……包围?……”他拧起眉头,奇怪地反刍着词句。突然他有些清醒了。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绛袍赤马,眉眼是他最怕思念的模样。
      梦罢?
      不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龙马与桃城的尸首横亘在他们之间,满是鲜血的夏殇斜矗其上,仿佛墓标。
      手冢深深的眼眸里也映着他的影子,却平静得没有一丝觳纹。
      “我来见你了。”

      第二部第十回负尔千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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