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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六回 谪仙何处 ...

  •   第六回谪仙何处

      “王兄,我送你一程。”
      龙雅拍马赶上手冢车队,与他并缰而行。车队中央红绡罗帐的轿子里坐的自然是手冢夫人,时不时地掀了帘子起来,有些焦虑担心地看着走在队前的丈夫几眼。龙雅目光正好对上她,只得微欠了身子权做礼数,一面转身与手冢说话。
      “王兄回了封地,一切可不比在青春。若有什么需要便跟我说。”
      手冢有些诧异地看了龙雅一眼,然而并未表现在脸上,只是点头应了下来。他与龙雅自小一起长大的,年龄又最相近,若不是扯上了什么帝王权术,那便该一直如同小时候那般情同手足才是。然而彼此大了一些,都读了些攻心为上的书史,便自然而然地渐渐疏远了。接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又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上,真算得是行同陌路了。然而同时手冢也是最清楚龙雅性子的,知他因为庶出的缘故小时候受了许多苦楚,所以才总是计较着名利地位的事情,摆出残忍的架势,其实心里说不定还天真的紧。就像现在,约莫是认定了手冢不会再干涉青春事务,倒透了些念及手足情分的关照来,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曾几度图谋将他置于死地的事情。
      手冢想着不由得软了语气,回他道:“我以后不常回青春了,你万事小心在意,不可过度张狂。”
      龙雅大笑着道:“王兄说什么话呢,你都不在这里了,我还忌惮谁去?”
      手冢皱眉道:“你若看轻了菜菜子与龙马,早晚有大苦头吃。”
      龙雅笑道:“我没看轻他们,是他们恁看轻我,我便要证明给他们看看。伦后的血有什么了不起?我娘虽然身份低微,却也一样是响当当的女子!是不是,你最清楚的!”
      手冢看着他道:“自然是的——你不用总给我祭出这免死金牌。”
      原来龙雅的母亲原也是江湖中人,貌美如花不说,舞得一手好刀,江湖人称“刀娘子”。偶然遇见南次郎后生有龙雅,但她毕竟是江湖中人,性子孤傲,本就不愿意委身为妾,哪里还愿意束缚宫中,根本不听南次郎挽留,只带着龙雅偷偷走了,四处飘零为生。后来被仇家寻衅砍去双脚,为保龙雅性命只得又返身回到王宫,也不要封号,只借了后宫里的别院暂且安身。恰巧当时手冢母亲彩菜王妃因疾离世,伦后又四下征战忙得不可开交,无人照管年幼的手冢,刀娘子便将他带到自己这边来,与龙雅做个伴儿。因此在手冢看来,龙雅的母亲也算是自己半个母亲了;因此即便龙雅三番五次暗算,他也碍着这一份情,不肯对龙雅回以杀手。
      龙雅也清楚这一点,却是胸有成竹地笑道:“我知道王兄对我的好,这情我全承下了。只要你不再插手,等我有一天位极九五,自然会一点点还报王兄的。”
      手冢还以他一个警告的眼神,龙雅却是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王兄还是期望我赢的好!若是其他人赢了,怕倒会算你是我这一边的,先给铲除了去才安心!”
      眼见着前面便是官道岔路,再往前便要出青春地界了。手冢按住马缰,对龙雅道:“就送到这里罢。”龙雅也不说挽留的话,停了步子,看着手冢背影,突然一咧嘴角又纵马向前,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王兄跟我说话都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在想立海使节里的那个随军文书罢?”手冢被这话骇了一跳,猛地拨转马头,惊疑地回望向龙雅,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龙雅见了笑道:“原来你也认出来了。我真当你混帐到如此地步,白生了一双眼哩。但你没有机会了:他原本就是我的人,现在更是我的;当初是我糊涂错还了你,现在我要要回来。——你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手冢僵在哪里;继而猛地一把攥住了龙雅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搡下马去。他声调几乎颤抖着吼道:“你把他怎样了?!”
      龙雅也恼怒起来,狠命掰开他的手指,冷笑道:“怎样?我把他怎样了?你把这话回转了问你自己看看!!你把‘夏殇’给了他,却把他就那样丢在一边过你那正人君子的生活!”
      手冢听到这句话时当真发怒了,左手迅疾抓出,没待龙雅反应便扣上他肩膀,竟将他就这么从马上狠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一应侍从家丁都听见响动停了下来,手冢夫人见状也赶紧下了轿,两名丫鬟旁边扶着,就要上前相劝。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要看我那时就在天下人眼前手刃了仇人,把他首级提去祭祖告灵么?!你那么想看,你自己动手啊!!”
      众人连带龙雅都没有见过手冢发这么大火的模样,一时懵了,该劝的被吓缩了手,该拉的停了步子,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凝滞了半晌,龙雅才抹去摔破嘴唇流出的血,狠狠啐一口在地上。
      “我好象,自小就爱和你争同一样东西似的。”他缓缓地、有些轻蔑地说道,像是自语,又偏偏给手冢听到,“娘总是夸你懂事又冷静,又爱读书。本来我和娘俩日子过的好好的,你一来,把我什么都搅乱了。我不想连娘也被你抢走,才拼命读书练剑。后来呢,娘把‘夏殇’也给了你!我那么想要,她却连碰也不让我碰一下子。可你竟然又那么轻易便送人了!——可笑的是这次又一样了!我本想说:‘我不和你抢!’我让给你还不成么?!是你不懂得珍惜,所以我要夺回来!”
      手冢从他那漆黑的眸子里看不见半分玩笑的色彩,不由得惊道:“龙雅你说什么疯话!你不是不知道他是谁、做过什么事情!——况且他这次以立海的身份过来,还不定要再设下什么圈套计谋,莫要再和他接近了!”
      龙雅大笑道:“你怕了!你在怕我么?怕我吃了他?可现在怕,却也晚了!”顿一顿,又道:“亦或你是在怕他?可我是不怕的!有一天等我有了这天下,我能给他一切;他自然会来我这里!”
      手冢听得一口气淤在胸口,不禁脱口打断他的话:“别一厢情愿地疯傻!你不曾懂他!”龙雅闻言倒竖双眉,也朝他吼道:“那你懂他!你懂的他好啊,那么聪明的人竟会醉得把我认做了你,对我说‘脖子上抹一道红还快些子,要杀要剐随便罢’?!——你还不如不懂他!”
      手冢一下子梗住了,眼中隐约流露出惨然的神情来;龙雅瞥他一眼,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翻身上马。
      “到头来你不还是一无所有。——白费了娘当年给你那柄‘夏殇’的心思。”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龙雅便恨恨地一甩马鞭,沿着来路飞驰而去。
      “龙雅!”手冢在他身后叫道。可远去的身影决然得没有半分停留,就在扬起的滚滚黄沙中渐渐湮没。

      菜菜子有些怅然地拾掇着并不杂乱的桌子,想她以后可就不那么容易见到国光了,就算见着,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如往常一般亲密无间。不过她心头一块石头也同时落了地,因为至少国光不用再见着这些丑恶又无休止的争斗,不用再替他们焦头烂额,不用见着自相残杀时的景象了。她仍担心着龙马,因而每天总派人去问些情况。可龙马却仿佛和她生疏了似的,都在自己的府厅内,也不怎么往她这里来。菜菜子也不在意,心想总有一天龙马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一面暗中派心腹下去,以龙马的名义在各处打点关节。又特意嘱咐了几名朝中倾向她的权臣,时不时地明里暗里照管龙马,不教他在龙雅那里吃亏。歇了一会,又想到手冢交还了禁军军权,还不定父皇会给谁统管,免不得还得挑个时间去问安,看能不能揽在龙马头上。又匆忙地记起现在交由龙马实行的事务仿佛多了一些,赶紧又取出卷宗查看,心里寻思着免不了要揽几门搁在自己身上,这样他手头空着,父皇才有可能委以如此重任。一时间里又想着干脆自己表明了立场,只一心帮忙龙马不是更好么;遽而独自摇头否决了。若自己退出,龙雅没了掣肘,反而会一力对付龙马,倒给龙马太大压力了,——他毕竟是孩子。倒该是自己现在应该将龙雅逼紧些,也夺些权力来——反正到最后不都是一并交给龙马的么,怎样取得都一样吧。
      她如此暗暗下了决定,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龙马登基即位时的宏伟景象,心中一阵满足。贴身使婢风儿便道:“殿下,公事若完了也该歇了,天不早了。”她疲倦地点一点头,却听得外面有禀告声传来:“殿下,有礼单送到。”
      “这个时候?”菜菜子诧异地看了看黑成一团的天,没片刻便猜到送礼的是谁,掩不住满心欢喜连声道:“是英二送的罢!真是的,怎么不教将军进来见我?”
      那禀告的人赶紧道:“菊丸大人尚在外地,并来不及回,晓得公主最近乏累,因而差人带些特产东西回来给公主解闷儿的。”
      菜菜子听了,脸上那欢欣登时去了一大半,有些恹恹地道:“晓得了。赏了运送的,一会将礼品拿进屋里就是。”说着从掌事人手里接过了礼单,才看一眼,便再绷不住脸,又笑着喊回那掌事的道:“赶紧将礼物替我拿来!快些!”
      风儿凑上来笑道:“殿下看了什么,怎么怪开心的!”就凑过来瞧。菜菜子笑道:“你都看这家伙送了什么!我也伏了他了!”将单子凑到风儿眼下。风儿瞧了,也笑个不住。只见那上面写道:

      新摘野花九枝
      野草三把
      未化蚕蛹七个
      并草市购得手铃一串剪纸若干
      聊奉殿下 以供赏玩

      附:臣本欲购糖串一根寄回,奈何该物太易折断,不便运送,再者天气暑热,糖丝易化,故不得行,实为深憾。

      文渊阁学士、内阁翰林、领风雷营印、右将军菊丸英二谨呈

      菜菜子先前还没看到附注的那一行小字,直到风儿指着时才看见了,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时下人也将那礼品盒子送到菜菜子面前。菜菜子连忙拆开看了,果然先看见一束野花,都还没谢,正开的灿烂,五彩缤纷。连忙递给风儿道:“快去插了来,将我桌上那束牡丹换了。”这下倒换风儿不乐意了,嘟囔着嘴道:“殿下,怎么说牡丹也比这个强些!”菜菜子笑道:“你不懂,我便爱这个。”说着微红了脸,赶紧低头看那盒子,又果真从里面拣出七个蚕蛹来。怪道是现在已是初夏,早过了蚕蛹的蜕蛹期,却也并没有破茧而出,想是死了的蛹,供人赏玩用的。难得的是这七个蚕蛹竟不偏不倚是七种不同的颜色,从粉到红到雪白甚至纯金色,光亮鲜明,拿在手里比最上等的珍珠也要美些。菜菜子把玩了好一会,又命风儿取玉露盘来装了,摆在厅上。接着从盒子里又拿出了两幅精美的剪纸,都是民间招福纳财用的,真个与皇宫风味不同。接着再往那盒子里看,果然用带着点野外阳光香气的野草铺了盒底,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串金色的小手铃儿。
      菜菜子一时怔在那里,许久才拿起那串小铃儿细细摩挲着。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并不难买,可也要有这份心才行。她想起自己曾经闲着时候给英二说起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弄丢了一串金色小手铃儿,难过了好几天。她并不喜欢给别人说自己的事,可怪就怪英二嘴皮子太溜,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事都能信手拈来说得活灵活现,惹得她眼红,也免不得搬些陈年旧事说一说,挣个脸面,本也没怎么当一回事。可英二听了,却当即笑道:“那有什么希奇!丢了一串手铃儿,我闲暇了买给你。”菜菜子那时只当他顽笑,便道:“也不值什么的,要你买。就算有了,现在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手脚上绑串铃儿么?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不过说一说,博个开心便好。”英二却瞪着眼睛道:“就绑串手铃儿,看谁笑你!”……
      那故事说了有一些时候了,连自己都忘在一边,难为他还记得。菜菜子心里暖得发烫,并脸上也烧起来。风儿看在眼里,偷偷地笑,一面扯过灼儿来悄声道:“殿下喜欢将军的紧哩!把个野花草当宝贝似的,连牡丹珍珠都搁起了。”灼儿笑道:“你真钝!公主的心思,我可年前便看出来了;我瞅着将军也是对她有意的。只是当年许过愿心,此生不嫁,若反了誓言,要遭报应的。再说公主她总爱装个要强的模样,这可怎处呢?”说着又皱起眉头来。风儿道:“公主龙凤之躯,誓言什么的又怎做得准。只要将军开口,包准她欢喜得什么也忘了。若再让二殿下三殿下从中施点压力促成,半推半就的,早晚成了这门好事。”灼儿听了,跳起来去捏风儿的脸,连声笑道:“臊不臊!你定是自己看中将军了,想殿下过门你做个陪嫁的!好打算!”风儿也不饶人,反手打回去,笑道:“还说我!这是你自己的心思吧!也不知将军一来,是谁赶紧从我手里抢了茶盘端去的?”两人闹了好一阵,总算又安定下来计议道:“公主面皮薄的很,这事还得先瞒着她。二殿下向来跟她针尖麦芒的,怕不肯帮忙,我们还是先告诉了三殿下去。公主平日里最疼她这弟弟了,肯定说得通。我们好歹算是公主房里人,不便径自去将军那里提这事情,只好再拜托三殿下去说。”

      英二嘴里叼着炒糖豆子,刚出炉的烧饼烫着手,不得不在两手间来回转着。看见大石匆匆赶来,埋怨似的将烧饼扔给他,赶紧咽下糖豆子,将烫得生疼的手贴到一边冰凉的石头上。
      “英二。……嘶,好烫!……你还吃!”
      英二白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热腾腾的臭豆腐。
      大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继续将烧饼在两手之间来回传着,一面道:“油太重了,这天吃不好。要水么?我刚刚见着那边有口井。”
      英二跳起来一面嚼一面含糊着道:“早说!”就要往井那里去。大石一把扯住了笑道:“满手油的,别脏了人家的提绳。我去舀给你,坐着罢。”
      英二开心一笑,点点头装模做样地咕哝道:“好人!多福多寿,一生平安!”大石闻言,微微侧身笑道:“我能出什么事?你平安就好了。”
      英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低下头吞下一大块臭豆腐。

      “听传信的人说,你又叫他们送些奇怪的物事给殿下了?”大石将水装在半个葫芦瓢里递给英二,同时问道。英二早已吃得满嘴油光,赶紧接过先喝了一大口,才辩白道:“什么‘奇怪的物事’?都是从草市上买的好东西,宫里没有哩。现在王爷不在青春了,三殿下跟她又貌合神离的,不是怕她心里难过么。大家都盯着她看,说她跟伦娘娘最像了,其实才不是。她跟我二姐姐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啊呀,我不是说相貌,是性子。我小时候,二姐便成天担惊受怕的,一会不准我习武,一会不要我念书;若能在家里陪她一会子说话,便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去。当时我只觉得她烦;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大哥早就被赶出家门,父亲又辞世了,若我也走了,她将来指望谁去呢?菜菜子的烦恼,我虽不很明白,但怕是不比这小罢。”
      大石舒心地看着他道:“你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英二挤着眼睛笑道:“难为从你嘴里听到夸奖我的话,这小半块烧饼便打赏了!”将自己咬了大半的烧饼塞进大石手里。大石也学英二那装模做样的模样,像金元宝似的捧着,拱手一本正经地道:“哎呀,怎担当的起!——谢将军!”英二笑得几乎要照着他脑袋就来一拳,大石偏着头躲了开去,也不避讳,就那样拿起烧饼一口口咬起来,还不忘问些正事:“好啦,莫闹了!……这边的公务了了么?”英二听他问起这个,垂头丧气地答道:“……总算是了了。……”又咬着牙恨恨地道:“那个贾十三!总有一天我要化装成江洋大盗去剥了他衣服吊在树上死命地打!竟然把我当笨蛋耍,说话还故意咬文嚼字的,以为我不懂读书哩!”大石听了也不免怒道:“那个贾永我也是见过的,为人不正,欺软怕硬,早晚落下把柄。……不过既然公务了了,怎么不见你动身回风雷营?我这边事也结了,只在等你。”英二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皱着眉连珠炮似的道:“这一起外出的机会能有几次?忙起来时半年也见不到你个鬼影!就算我按例每月要回青春一趟,你又不是在这里便是在那里,遍寻不着踪迹。——你若是觉得烦,趁早别再给我这般好脸色,只管抬脚走你自己的去。还省得我掂上量下的,不知该把你搁在心里哪里!”
      这一席话说的干脆听的明白,倒把大石说的僵住了,脸上浮现大半欢喜和小半忧愁交错的情绪,两颊隐隐透出一抹微红来。过了半晌,他才犹豫着笑道:“英二!……我还以为……还像原来……”英二被气得一跺脚,红着脸低骂一声“笨蛋!”免不得伸长了颈子探过头去,在他唇边飞也似的一碰。
      大石僵得更直了,被施了定身术似的还没个反应,英二却蹭地一下子烧透了脸,“啊呀”一声跳了开去,骨碌碌没个主心地转着他那一双猫似的大眼睛,两只手又抓又揉糟蹋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叫道:“天呀呀!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谁晓得我做了什么?!”
      大石这才赶紧回过神来,几步走去将他搂进怀里,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带着笑喊他的名字,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
      “哎哎,英二。英二。英二。我的英二。”
      英二哧地笑出声来,一拳毫不留情面地狠擂上大石的背:“谁是你的英二了?刚得了寸就立马进尺,好不害臊!”口里骂的是别人,却是自己的脸红得烙铁似的,见大石眼神望过来,不自主地赶紧避了开去。大石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一切乱麻麻地一团糟,他什么也忘了什么也不顾了,只晓得一把揽过他深深吻住。那吻里有烧饼的咸、糖串的甜,还隐约透出臭豆腐的迂腐香气;最后这些都被井水的冰凉甘冽冲得淡了,剩下小小的欢欣和淡淡的苦,在彼此腔中流转着。
      直纠缠到气息都开始乱了,大石才蓦然记起什么礼仪宗教来,慌张地赶紧放开了英二。他的心因为前路的漆黑而恐惧着,砰咚砰咚地跳个不停。不由得退开了两步,刚抬起手想要掴自己一个清醒,手腕早被人紧紧攥住了。
      是英二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狠狠摁着。他的眼睛先前还那样低垂着,却终究一寸一寸抬起来直视大石那方正的面容,目光渐渐变得如黑曜石那般坚定。他弯弯眼睛,轻松地笑起来,放松力道,拉起大石的手。
      “走罢!正巧有些闲暇,偷个空儿打算回老宅子趟。你陪我!”
      大石先是一阵安心,抬起头看着英二拉着他向前走的身影,却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颤巍巍地爬了出来。他僵住了身子,任英二拖着他,模糊不清地道:
      “英二……前面……”
      “什么?”英二定住身子,有些奇怪地返身看着他,脸上耀着不管经历什么苦难也从未改变过的明亮色泽。
      大石将话的后半吞进肚里。他紧走几步赶在英二前面,道:“等等,我们一起。”英二这才放心地笑起来,恶作剧似的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
      大石硬着头皮向前走去。他不能告诉英二,刚刚那一刹,他只看见他们的前头黑作一团,再没有路了。

      不二只觉得自己过了此生中最荒唐的夜晚,一错再错错个不休。出了攸王府,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好久,直走到一条大江边,任江风荡开衣襟,水气浸入肺腑,这酒才渐渐醒了,回想夜间种种,连自己都不禁起了冷战,才意识到有些已再不可挽回。天气热得江中鱼儿都不停地蹦起来透几口气,他却萧索双肩,将一句古诗翻覆吟道:
      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吟罢又笑,笑罢仍吟。
      直念到口舌酸麻几乎再吐不出声音,他终是霍然起身,和平日里一样面色平和地大踏步走进寄居的驿馆,迎面撞上整束行装急急就要起行的仁王。
      不二心中早盘算好了一整套推搪的答辞,只待他来问;可仁王见了他却只劈头问道:“幸村大人没和你一起么?……”
      不二没料到他问这个,茫然摇头道:“没有……他还未回么?”仁王道:“正是的。又没带随从,又没说去哪,我命人跟去,又中途丢了。找了半日,还不见踪影。”不二心里不知为何隐隐多出一丝不安来,口中却只道:“这可不好……不过他武功独步,这里又是他故乡,熟悉的很,倒不须太过担心。但我本打算尽快离开青春,他此时不在,倒真的不妙了。”仁王怪道:“也不必尽快离开青春罢?……幸村大人一人在此处才是不妥!他身子一直不见好,有些旧疾怎样也不得愈,我只怕他见着旧时景象又发作起来!这里须比不得在立海皇宫,三餐五味里都是皇上特意吩咐暗里加的补品,神仙似的供养着。”
      不二素知幸村体弱,但因知他中过毒,也并不为怪。习武之人常有毒愈后气血亏虚的症状,体质自然比常人差些。然而听仁王说起,才知他原来竟还有疾病未愈,连忙问道:“是什么疾病,许久也没好么?”仁王道:“也说不甚清楚,叫太医来,个个都道不出个理所然。只是一到阴雨天气,便总是咳嗽,身子也偶尔不听使唤似的动弹不得。后来幸村大人连把脉也不让太医把了,只推说无有不适,也不吃药。反正这病也不知该用什么药来医,只见是阴雨天才容易犯,想与寒气有关,都把一堆起暖的补品给他养着。”
      不二这才晓得为什么一到阴雨日里幸村都不见踪影或者病恹恹的,心道自己竟然给他瞒过了。想了一想,却意味深长地望向仁王道:“你不是素不喜他么,怎么这时候替他着想了。”仁王皱起眉头斟酌字句,慢慢地道:“我是不怎么惯看他。然而心眼里是佩服他的。当年纵横江湖的绝代英华,多少传奇故事,哪个不服哪个不叹。那时候我陪着皇上微服在中原游览,途中听闻了青国围剿风云盟的事情,当时就想见一见这传闻中的神剑,却听闻他投江自尽的传言。当时只晓得扼腕叹息了一阵,却没想到傍晚渡江时——也是轮回巧合,竟真将他救了起来。皇上万金之躯,竟会跃入江中去救一个素未平生的人,现在想来,却也不能说不是一段因果。堪堪救起时,他尚且满身是水,脸色煞白得可怕,嘴唇乌紫。可我们止看了一眼,就傻在那里,动也动不得了。世上何人能不愧绝代英华的称号,约莫也只有他了。”不二苦笑道:“可你们后来还不是多说他的不是处!”仁王想一想道:“殿下在贵国时候,是否也常遭人非议诽谤?”不二一愣,道:“……?的确常有就是了。”仁王点头道:“果然是的。你们这样人物,天生是遭人嫉恨的主。其实大家都晓得后来事体,分明是皇上迷恋上他的,先前他并不情愿。况且有他在身边后,皇上原先的不近人的冷性子也好转了许多。可我们总不能说是那一位的不是;再何况别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地位本领面貌甚至恩泽他样样都有了,可能不让人恨么?”
      听到这里,不二大约恍然了:追根究底,到头来一句“果是至清无人问,竹影疏斜道是非”罢了。自己当年抑郁在胸而随口讴来的句子,此刻才算真的懂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自己为平朝内非议而不得已只身犯险来到青国,倒给这苦涩的日子里平添了一丝亮彩,其间许多纠缠,纵使花一辈子去消磨也再不会有半分褪色。
      只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然而他终是有些踌躇起来;犹豫着对仁王道:“可我们不能再留此处,越早走越好。……说来惭愧,是我酒醉不慎,似乎给二皇子和攸王看出了破绽。这全是我的缘故,因而一是不想累了你和幸村,二是若他们因此猜疑立海与冰国联手而有所防备,倒是我们这边处于被动。事已至此,只能是带着情报快些回到立海,着手准备抢得先机。”
      仁王有些怪异地望着他,想是在猜测他昨晚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作了什么事情。但他也不得不考虑不二提出的建议,却又不敢丢下幸村一人在这里,只得问不二:“有无两全之策?”不二思量片刻,道:“只得兵分两路。我留在此处等幸村,大人则带着车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因我的缘故而被怀疑扣留。等我找到幸村,则立刻带着他赶上去。”
      仁王定定地听他说完,突然嘴角滑出一丝嘲讽的笑。他道:“殿下,我不信你。”
      不二不禁失笑,昨晚一夜无故未归,到底成了把柄。仁王大概怀疑他与青国亦有勾结,只想两国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罢。殊不知这渔翁之利是要收的,却不在这里,但眼下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说服仁王,只得勉强一笑道:“大人该不是要我赌咒发誓罢?”
      仁王只看着他,也不说话;不二会意了,苦笑数分,抬起左手放在桌上,右手一旋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柄银晃晃的小匕首,就向左手尾指切去。
      刀片刚划上皮肤,便听叮地一声,有什么物事撞在刀面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匕首滑开几分,嵌进尾指旁的桌面里。然而手皮已是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殷红的鲜血从伤口中探出头来。
      自是仁王用小石子将不二的匕首弹开的。他拿捏着投石的力道,见匕首果然只滑开寸余,并且嵌在木桌之中,心道不假,信了不二数分,口中道:“殿下不必如此。伤了殿下,下官也不知该如何覆命。殿下只需将随身最重要的物事先交下官带回,并以那物事发誓便可。”
      不二听了,知瞒不过他去,只得转身去取了自己随身的配剑来。那剑乍一看普通至极,可待不二去了剑鞘上的伪装,再拔出剑来,便是由不得人不赞一声了:剑身不觉锋利,形似韭叶,且比其他刀剑要厚重几分。可虽看去浑厚钝重,却有巍然气势隐约其间。习武的人一看便知,威而不苛,锋而不露,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兵器。
      仁王看到此等好剑竟不知该赞什么了,只摩挲着精雕的剑鞘问道:“此等好剑生平未见!可有名字没有?”
      不二微微一笑,道:“有是有的,就是有些古怪。——叫做‘夏殇’。”
      仁王道:“天下剑自有天下名,铸剑者随性而起罢了,也不必深究。此剑下官斗胆代为保管。——却还得委屈殿下说个誓来。毕竟是你我两国事体,下官万不敢疏失。”
      不二微微侧首寻思,将夏殇举到眼前,对着那雪亮的剑身中映出的朦胧影子,一字一字道:
      “从今而后,我不二周助若叛国背友,毁约弃盟,不能守诺,则血流涸尽,以祭此剑。”

      仁王当即点起车仗,趁夜起行。不二则仍留在客栈内等候幸村。一连等了三日,都不见踪影。直到第四日上,不二眼见着等不下去了,整束行装,便要上街去寻,却眼前一花,一人踉跄脚步,撞进门来。
      “幸村——!!”不二赶紧低声唤他,他却恍若未闻,一径里去。不二只得又唤,快步上前扯住他臂膊,他才蓦然惊住了,站定身子看向不二,口中模糊地道:“你?……喔,是不二么。”不二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赶紧一把将他扯进房内,随手闩了门,这才焦急问道:“你这几日上哪里去了?我怕误了事,只得叫仁王他们先回去了。……你怎么了?不甚精神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幸村木着双眼,慢慢地道:“没什么事……没的。我只是觉得,这天也恁不分好歹不与公平了些!……我前世究竟亏欠了什么,今生要受这般作难!?……若只是我受这作难也就罢了,免不得一死还一个逍遥自在!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了!!为什么教他与我走上同样的路呢!!!”他越说越控压不住,嘶哑着嗓子,浑身颤抖起来,“天哪!……当初我为什么死了呢!却又为什么没死呢!活着的话一切都无从缘起,死了的话也至少可以一了百了!偏是这么半人半鬼半死半活在这世上,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不了!……我对不住英二,我害了他!都是因为有我这样不中用的哥哥才带坏了他!”说到最后,他像力气全部用尽了似的大口喘息着,身子慢慢软下来,一只手不住地抚着胸口,仿佛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楚似的将眉头皱成一团。
      不二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这样起来,前些天里分明还是有说有笑的,将苦楚凄凉都看得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然而他从那些班驳凌乱的语句中听到了一个名字,让他脉搏突突地猛跳了几下。
      “‘英二’……?”
      他疑惑地重复着,转身想寻个茶杯倒些水来,却被身后异响惊了好一下,赶紧转回来,却见幸村跌在地上,整个人被锥子锥了似的蜷作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簇簇地抖着。
      “喂,幸村!!”不二骇了一大跳,赶紧将他扶起来,触着他身上只觉得又冷又烫,也不知是什么病症。赶紧掀去他脸上伪装,果然又见着他一张脸惨白无色,惟有嘴唇鲜红欲滴;人早是厥了过去。当下把不二唬了个六神无主,也来不及去寻大夫,只得铤而走险,握住他掌心,将自己冰寒内力源源送入,游走周身经络,也不管对不对症,只想先护住他心脉,拖延片刻。
      好在此举还略有微效,没的一柱香工夫,倒压住了他体内乱窜的几十股怪异内力,哇地吐出几口黑血来。不二略略安心,扶起幸村问道:“好些了么?……究竟是怎么了?”幸村微睁开眼,感到不二的内力正护着他心脉,又阖了眼睛。不二正觉得奇怪,突然感到幸村体内那些乱窜的几十股小内力竟合成一股巨大内力猛地撞来,力道之大竟将自己内力逼出体外。与此同时,他见着幸村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气若游丝却仍是勉强地说了一句:“这回总算是赢你了。”
      不二却有些恼怒起来,他拧起幸村的脸道:“你计较什么!我可是在救你!”
      幸村听了,只是苍白地一笑。
      “别白费工夫了……你那样方法压的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只最后白白耗费你辛苦修为的内力。我总不能一辈子将手与你牵着的。”
      不二哑然无语,任幸村将手挣脱开去。他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幸村摇摇头,苦笑道:“看了多少大夫,都说不出个理所然来。我估摸着还是那剧毒‘飘零’所致。当时被真田所救,靠着许多稀世名药硬是勉强从阎罗王那里抢回了性命,都以为是万事大吉了。可我想既是剧毒,哪里又能有那么容易不死的?……果然渐渐的又出了症状。我不习惯被人像女人似的围护着,因而一直尽力瞒他。可后来愈发严重起来,终究瞒不过去。……”他说完这一段,又喘做一气,好久才有力气笑着续道:“……看来也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不二急道:“我先前竟都被你瞒过了!你之前不是看起来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不成,我还是得带你看大夫去!”站起来就要望外走。幸村挣扎着一把拖住他,仿佛用劲猛了,挣痛心口,当即攒在床边,额头上一层连着一层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先前练一门邪派功夫,能权且抑制痛楚病症,只是每十五日会在夜里反噬一次。每反噬一次体内便多分出一种内力,与本源相互冲突,终是现在这样未到反噬的平日也摊不过去了。……呵,不二,反正这身子到底也熬不过这个夏天,你何苦让我多怀着无谓的希望纠结!我也不喜喝那些汤水补品,苦极了,药味那般重,以前真田总是暗暗加在我饭菜中,道我尝不出来似的。我又怎么不知道他心思,只是到底是没缘的,又何苦连累他陪我一起受这折磨!”
      不二立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劝什么,只倒了一杯茶水与他。他才喝一口,突然猛地一呛,反而咳了半杯血在里面。他抱歉似的朝不二一笑,歪倒在床头。
      “……走罢。走。任我自生自灭。我不想你看到我这模样,太丢脸了。”
      不二道:“好,我们走。我答应仁王,要把你带回去的。”
      幸村闭了眼,好久才轻轻地道:“不二,若你还当我是朋友,便不要让我回去。我就是算到会有这样一天,才离开他、离开那里的。这样一个决心我下了数年,你忍心看它白费么?”
      不二不能答。幸村仿佛睡去了,嘴角挂着零星的血迹。不二心里一阵难过,却又真是没有别的办法,空空地叹气。
      “不二。”幸村突然叫道。
      不二一愣,赶紧随手擦了下眼角,低头问道:“什么?”
      “能送我回老家么……?虽然我是个被爹爹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却不知为何仍是想能葬在祖坟里。——好笑罢?”
      不二心道,绝不能留幸村一人在这样地方。可现在恰逢各国使节观礼毕归国之时,青春查防较严,再说幸村之病又如此蹊跷,万一被人瞧出破绽,也是不好。的确是不能在青春呆下去了。不如到了外省,寻些名医良药,至少不用让他这么白白地遭受苦楚。主意已定,他赶紧和平日一般淡淡笑着道:“好啊,你老家是哪里?我陪你回去。莫说不吉利的话,等你回去了,见了家人欢喜起来,不定便好了。”
      幸村微微笑了,苍白脸上这才隐约出现了一点生气活彩。他慢慢地道:“其实我最想见的,是我弟弟英二。可他却成了最难见的一个了。——他现在出息了,官至右将军,走犬呼鹰好不气派。若是以前,我要打心眼里替他高兴的,可现在我只觉得我害了他!……定然是我罪孽深重,老天竟连我这最亲的弟弟也不放过了。”
      不二越听越凉,理不清千丝万绪。这个英二是那个英二么?谁害了谁?什么罪不罪孽的?他试探问道:“幸村……你老家莫不是……景明崎光……罢?”幸村疑惑笑道:“你如何猜到?”不二又问:“‘英二’……是菊丸英二?”幸村一愣,恍然笑道:“原来你认得英二?”
      不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感叹世间渺小,同时拿话搪塞道:“……勉强算是同科进士罢。”
      幸村闻言,努力眨了眨眼笑道:“既如此,我可比你辈分大些了!”不二听了又是想笑又是伤心,虽然还有一肚子话想问,到口边却汇成一句:“快歇了罢,还贫!”替他扶好靠枕,薄纱毯裹了身子,守着直到他睡了,才去吩咐小二租赁马车,作前往青春邻省景明省崎光乡的准备。

      因为担心幸村病况,不二不让他再戴上人皮面具,只拿斗篷遮了脸,卧在马车内。也不敢雇车夫,只得自己驾车,一路往景明颠簸而去。沿途山明水远,满眼葱茏,不二没甚兴致游赏,但幸村却仿佛随着天气的暑热,精神一日好似一日,若不是见了他那日里那般情状,不二当真看不出他身患绝症。譬如眼下,他见着走的是僻静小路,便从车厢里钻出身来,将全身气力压在不二肩上,笑着观看四周风景,一面道:“如何,我家乡风景不错罢!当初便是这个缘故,才被赐名曰‘景明’的!怎么,大诗人不趁此良辰题句留名么?”不二免不得一手提缰,一手作势将他搡开,口中笑道:“你怎么精神成这样!之前说什么病症的,难道是诓我?”幸村眨眨眼笑道:“好个不二,这都被你猜出来了,我便是诓你的。”不二苦涩一笑,故意皱眉道:“莫闹了!再如此,小心我将你五花大绑了点了昏睡穴去!”幸村笑道:“乱讲!我还病着哩,你舍得?若敢捆我,便吐血给你看。”不二恼起来,猛地把缰一拽,那赶车的马儿长嘶一声撂起蹄子停下了,巨大的力道将幸村从他身上掀下来。不二瞅准了时机,一把拽过他衣领往后一丢,整个人扔回车厢内。
      “下次再出来,便再给你扔回去!出来一次扔一次,出来一百次扔一百次!不怕摔的话,只管出来!”
      幸村在车厢里骂骂咧咧抱怨不休,不过到底见效,真个没再探出头来。不二颇为自得,以为御人有术。眼见着行到一条清溪边上,波光粼粼,映得山石树木都仿佛水精宫殿,让人不由多看几眼。他见着在那溪中,一名书生模样的人正卷着裤脚,趟在水中找着些什么。他身上背着一个药篓,腰间还别着几个网袋,搅得水里起了层层涟漪。不二看不见他模样,却诧异地发现他起身揩汗时,隐约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满头银发。
      这个人……好象哪里见过……
      待他想起来时,早是猛地拽停缰绳,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飞掠出去。
      ……六面医仙!!

      佐伯听得背后风响,刚转过身,便见着不二立在眼前。他望了不二一眼,笑道:“客人来寻佐伯何事?何故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不二闻言也不避忌,随手揭去伪装,拱手作礼道:“医仙别来无恙。”佐伯见竟是他,也微微一愣,还礼道:“不二公子也一切安好。……啊,恕某失礼,此时该呼为殿下了。”不二笑道:“医仙面前,愧不敢当。长话短说,在下此次是来求医仙救我朋友性命,医仙要什么报酬,只要不二给的起,定然倾囊相付。”佐伯笑道:“殿下折杀某了。既是殿下朋友,某敢不相帮?只是究竟是何病症,让殿下如此为难?”不二闻言,知佐伯答应了,心中大喜,连忙将他引去马车那边,一面与他简略描述了症状。佐伯越听越奇,摇首寻思,半晌道:“那得病之人武功修为该是独步江湖,无人出其右,并曾中‘飘零’之毒,否则断不会如此。”幸村此刻听得人声,也掀了车帘,正巧听到这两句,诧异地回道:“你怎么知道?”佐伯抬眼看见他,惊了片刻,恍然笑道:“原来竟是风云盟主‘绝代英华’幸村!如此便解的通了。”不二见幸村一脸惊诧模样,赶紧替他解释道:“这位是六面医仙佐伯。他有起死回生之术,你的病不定便能治好了!”幸村见不二掩不住欣喜模样,懒懒一笑,也不说什么,只把手伸给佐伯,任他查看。
      佐伯先把了脉象,打开药篓,一面细问病情,一面取出一排银针来,拂手拈花,飞针下穴,探看病况,真可谓神乎其技。不过一个时辰,便大体探察完毕,用手拭着额头汗珠,转出厢外。
      不二赶紧跟上低声问道:“如何?能治么?”佐伯寻思片刻,对不二道:“殿下,有三样人,即便能救转,某也是不救的:一是毫无贵气之人;二薄情寡义之人;这第三,则是一心求死之人。”不二心中一寒,想说什么硬是摁住了,转而道:“医仙请接着往下说。”佐伯道:“盟主之疾,乃是强用补药延续性命,导致内火过炽,正好与飘零的阴寒毒气相撞,虽然一时势头劲健压住毒性挽回性命,却未能从根源上化去毒素,导致飘零之毒分散渗入肌理骨髓,虽然各处之毒都不致死,但日渐侵食腐蚀,渐渐的不能正常行走,精神恍惚,反应迟缓,最后兴许连说话也不能了。刚刚某粗略探察一遍,他似乎还用某种邪派功夫强压着这些症状,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但反噬极重,此时经脉已是乱做一团。他患此疾时间绵延本已太过久远,不易根治,又偏练了那种功夫,现在纵使做最好打算,能将他体内飘零余毒大略化去,他也已是经脉错乱,再过一些日子,便将武功尽失,四肢无力,形若废人。我想他自己约莫也知这一结局,因而倒是盼快些死去的好。”
      不二默然无语,半晌才道:“可我想救他。求医仙救他。”
      佐伯看着不二,慢慢地道:“当他已经不想救自己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办法救他。况且他那样活着,真的好么?”说着打开药篓,从中配了几味药来,又写了一个方子,都塞给不二。
      “这些药虽不能救他性命,却至少可以减缓痛楚,让他去的自在些。等手头的服完了,便按这个方子去抓。”
      不二点点头,有些木然地接了来,走出几步,突然抬起头有些苍白地笑道:“看我记性,却忘记给医仙问诊费用。要什么都行,不二既答应过,决不食言。”佐伯闻言,卷袖笑道:“既然殿下慷慨,某也不要金银,斗胆只愿得殿下手书一幅,以慰平生。——不知可否?”
      不二一愣,勉强笑道:“有何不可,只也恁地便宜了。”展纸研磨,问佐伯道:“要题何词?”佐伯道:“殿下随意。”不二也无心细细寻思雕句,只将笔一挥,随感而发,笔由意动,落处惊风,力透纸背,待看时,已书了半阕《虞美人》其上:

      傲骨错生横波目,
      争教天也妒。
      且自飘零没谁管,
      人道是:“尚有暗香如故!”

      写到末一句,心中凄楚,暗道诗人素来爱雕刻词章来赞花风花骨,却真个不懂得飘零滋味。又想起自己也曾因为机缘巧合,为幸村写过悼词,其中有“落英缤纷,枝残暗香”句,想来自己也与那般文人骚客并无不同,只晓得感时伤势,为赋新词强说愁,并不真懂个中滋味。他纂着笔的手因为悔恨恼怒而顿在半空,才晓得而今识得这般滋味后,却果然只能是欲说还休了。

      幸村站在他身后看他写词,见他顿在那里,便微微一笑,抢过他手中狼毫道:“也有词穷时候?看我续来!”捻笔蘸墨,将那下半阕随手书道:

      空留尘世把身误。
      缤纷开一度。
      试问凌霄谪仙子,
      怎堪得、刹那年华将暮!

      不二看着那词句,半晌无奈笑道:“幸村,我不及你面上坦然。”
      幸村笑着掷笔于地,道:“哪里,我不及你骨中狂傲。”
      两人拊掌大笑,别了佐伯,携手登车而去。

      景明省崎光乡游仙郡里,菊丸家原是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只是到了近岁,接连几代没有出乡举状元达官贵人,因而虽然是表面还是一如往常光鲜,内里却是渐渐败落了。如今一代生了两女两男,都指望他们能光耀门楣。谁知长子英华自小便叛逆不经,丢开孔孟之道,只去学那些歪教邪书,竟还自成一派,直把爹爹气得与他划地断义,逐出家门方罢;幼子英二起初还听话的很,自从知道了他哥哥事迹,竟也不在家里待着,只跟着他哥哥四下乱跑,不听长辈劝告。后来长子被朝廷围剿投江而尽,家长一气之下得了重病,竟撒手西去了,从此家道便一日更不复一日光景。长女英珞嫁与东邻富绅,本指望一辈子安稳生活,谁料命途多舛生无福分,第一胎时难产死了;次女英莛嫁与了郡主儿子,没料到三年后竟因为迎娶了一房小妾而书了一纸休书,说什么“不守妇道”,将她逐了回来。若说这家里还有什么事是值得欣喜的,那便只有英二后来仕途坦荡,一路升任至右将军的消息了罢。然而英二却似乎不甚喜欢他们,与家里走的并不很勤,只一两个月回来一趟,或者干脆只托人捎些银钱贴补家用罢了。

      再隔多年重回故地,幸村感慨良多。不二刚将马车停稳,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一个趔趄险些崴到脚,却也不顾了,只探着头往家里的大宅院中望去。以前门廊两边总站满了管客的小厮,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现在却连个人影也没有,空荡荡的好似庙宇僧寮。幸村摇一摇头,刚想扣门,却与一个正匆匆奔出门外的家伙打了个照面。
      “你,……找谁?”
      那人疑惑又警惕地望了幸村几眼,放慢了步子问道。幸村犹豫了一下,说了父亲的名字。那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歪着嘴角嘲讽道:“……你是三皇五帝时代的人么?……没了!他早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幸村微微睁大了眼睛,神色猛地黯然下来。他还想问什么,却想起姐姐妹妹早都该嫁了,英二又不在这里,那家里还剩谁呢。不由得丧气地往门里看去,却瞥见一袭人影,那人影也望见了他,一时都怔在原地。
      “莛儿……?”
      庭中妇人闻声诧异地向前一步,幸村早一把掀去了罩脸的斗篷,笑道:“还认得我么?”
      那妇人僵住了,眼中流露出几分惊疑恐惧的神色,许久才慢慢挪着步子,小心地唤着:“……是……英华哥?……”
      幸村笑起来,跑进宅院内,伸手想抱住她,她却像见鬼了似的缩着身子,翻着眼惊恐地看他,连连躲开几步。
      幸村尴尬一笑,道:“是了,你也不是当年那样小的英莛妹妹了。是我粗心。”
      英莛缩着身子,低着头又惊又疑地道:“……你……英华哥,你不是已经……”
      幸村淡淡地道:“你便当我是鬼魂也好。我只想来看看你们罢了。”
      不二此时也进了宅子,站在幸村身旁。先前与幸村打了照面的那个男子也跟了进来,问道:“妹子,他是什么人?”英莛道:“他……他是我先前的大哥。”那男子扯着嗓子笑起来,道:“嗄!你说什么疯话?!你大哥不是早死了么?……就因为他的缘故,连累气死了你爹娘,这大家族才落得今天这样下场!……你还念着他,怕不得官府将你们全家满门抄斩么——啊呀呀!”话音未落,却是不二早将剑尖指在他喉头,这边却是温和地问英莛道:“这位姊姊,这人究竟是哪一位呀?”英莛连忙道:“快放开了他。他虽这样……却是英珞大姊的夫君,叫做赵单,伤不得的。”不二才慢慢收了剑。幸村听到英珞名字,不由得问道:“大姊如今可好?”一面便转身去与赵单行礼。赵单叉了腰笑道:“我不受你这礼。你都是死人一个了,突然活蹦过来,我受不起这惊吓哩。况且那没福分的婆娘也早死了,若不是我念着旧情,担心着这宅子和几亩薄田无人料理,也压根儿懒得出入这里!”
      幸村惊了一跳,问英莛道:“大姊她……?”英莛垂了眼不说话,半晌道:“大家都进屋里坐,慢慢说罢。”赵单却在后面跳着脚叫道:“我可不会与死人一起说话!妹子我也劝你想好了,你们家会成这样子,可不都是他一人害的?自他死后就灾厄连连不是么?现在他魂也回来了,这回是要害死你和你那宝贝弟弟哩!”
      英莛那单薄的双肩不自然地耸动了一下。她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望着幸村。幸村怕她为难,赶紧道:“莛儿……我立刻就走了。”
      英莛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挽过幸村道:“哥哥听他说甚瞎话。屋里坐罢。”

      “莛儿……你还没有嫁人么?家里怎会是这般光景?”刚刚屋里坐定,幸村便问。英莛倒了些苦茶来,涩然一笑道:“我嫁了,可惜被休了回来。爹娘死后家道便败落了,后来姊姊也去了,一家子人走的走散的散。英二是要在外面闯事业的,我一个人不干不净怕连累他前程惹人笑话,因而只守着这老宅子里。——他常回来看我的。”说到英二,英莛脸上总算出现几分神采,她问幸村道:“哥哥呢?”
      幸村便把前因后果简略地与她讲了一遍,怎样落水被救,如今时日无多都说了,只是省去了许多关键。末了他道:“莛儿,我便是本想来看你们几眼,如今爹娘都不在了,我也想上他们坟上告罪去。毕竟生养一场,此生还不得恩情,只好来生再报了。”
      英莛道:“哥哥说什么哩,只管在这里将养着。若你还把这里当家,便不要与我说什么推委的话。”
      幸村心中一热,便答应下来。正想再与英莛多说说话,却听得门口一声清亮亮喳噪噪的喊声:“二姊!莛姊姊——!!我回来了!”
      这下连不二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只能暗叹果真无巧不成书。抬眼便见着英二小跑着冲进院落,身后自然跟着大石。幸村怔怔望那二人身影,终是猛地站起来,下定了决心似的道:“——这一次,我有话要对他说。”

      “英二。”幸村叫着他的名字迎上去。
      英二站定了,疑惑地看着来人,突然三魂勾去了两魂半似的直瞪着眼,赶紧抬起手来揉了好一会。幸村便在他跟前站着,微笑着看他。
      “老天!大石,我今个喝酒了么?你摸摸我额头,看烫也不烫?大白天的好端端怎么就见了鬼呢?我刚刚还清醒着的……”幸村微微撇嘴道:“有良心么,见着了人,还当面咒人是鬼的?看我将来变了鬼,也定要缠死你!”大石站在英二身后,看着来人僵住了身子,早没听清英二说的是什么,只一点点将手伸去,小心翼翼地碰着了幸村的肩膀臂膊,当下嘴唇发抖,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还……活……”
      幸村看不过去他那不敢置信的模样,向他手掌上狠狠一拍,笑道:“托你的福,大石。”
      英二看一看幸村,又转头看一看大石,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向前一扑,撞进幸村怀里。
      “哥——!哥……天哪!你……你这混帐!!……你不是……我还以为……!!”他觉得什么飞下了眼睑,然而早不去想了;等反应过来,自己早哭成了泪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抹在幸村衣服上。

      不二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惨然;这片刻相聚之后,便不得不面对真正的生死别罢?然而对于幸村来说,却是宁愿如此,也要以他以为正确的方式去和英二好好分辩的。
      英莛也和他一起站在门边看着,却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抠进门边老旧的镶木中。

      幸村看了大石一眼,拍一拍英二道:“英二,我有话对你说。我本来想就让你这样一直以为我死了,这样对大家也都有好处;可现在我仍是不得不出现在你面前,只为了对你说一些话。所以即使逆耳难听,也一定要听进去——我是真为你想,明白么?”
      英二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揩着泪笑道:“哥哥哪一句话,我是不听的?就连当初违逆你的意思不去考国学,后来不还是乖乖去考了?”
      幸村微微笑起来,颔首道:“如此说来的确是的,我便放心了。”于是扶着英二双肩,对他一字字道:“英二……别在跟他一起了。听见了么?我知道大石为人,可我要说,你们别在一起了。趁现在还早——趁现在还来得及。”
      他声音不大,可满场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脸上各各露出些神色来。英二睁大了眼睛望着幸村,仿佛没听清他的说话,半晌才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往后退开一步。
      “哥……。你说什么呢?”
      “英二,大石。算我求你们,别在一起。我不想看你们之后都如我一般煎熬!我宁愿你们一辈子莫知晓什么是这噬骨钻心的滋味!然而一旦走上这路途,却是不得不尝到的。我受够这折磨了,总算逃了回来;却换你们要陷进去么?!”
      “哥—————!!”英二尖声打断了他,气恼地道,“你便是要跟我说这些的?!我不想听!!你四年前便传闻已死,当时我怎样也不肯信;可四年时间由不得我不信!如今我信了,你却又突然出现了,对我说些什么你的道理!!可我已不是当年你宠着的那个孩子了!!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做的很好啊不是么?!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初我险些要为了你杀了他,可现在我要为我自己和他一起!我不要听你的话,再不要听了!!!”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层层水气,使劲挣开幸村双手。大石赶紧上前拉住英二,怕他出什么事情。
      幸村杵在原地,这辈子英二从未如此忤逆过他;他果然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明亮鲜活的大孩子了。他看着自己被英二摔开的双手,近乎无力地笑起来。
      我果然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剩下了。
      “好——,你既然这样说,便把你所有的一切全放下。”幸村看着英二眼睛,一字字道,“若你有一样放不下,你们便终究将要末路。哥哥不是在诳你。我也和你一样的,把心给了不该给的人,却终究抛不下那丁点风骨尊严,到头来换得零落成泥、两相飘洒、一无所有的结局。——分开还是放下,你至少还可以选择。”
      英二闻言,神情猛地一缩。放下。可哪个不是从小念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如今又怎能说放下便放的下?
      大石见状赶紧道:“幸村,我想你也许误会了……我不会干扰到英二的……现在青国少不得他!以前是我害了你,你要我偿命亦可;可哪怕只一口气在我也会顾着英二,不会让他受人欺辱,——你放心罢!”

      幸村突然觉得心口猛地一痛。病又要犯了么,他想。微微低头,先看见英莛不知为何散开的长发,接着是她小小的精致脸庞,手里握着簪发的簪子倒进自己怀里,簪子前头没入了他胸口,衣襟上随之飞快地绽放出一朵鲜红的栀子。
      “莛儿……?……”
      “……英华哥……对不住!……可都是你来了一切才乱了样……!我不想害你的……可……可你还是死的好!”她抬起她那张被岁月打磨了浅浅痕迹的疲惫脸庞,颤抖着苍白的笑起来。
      “我们家里什么也不剩,只有英二的前程了……全在他身上了……!!若他放下了,我们该怎么办哩?……你死了罢,不要来搅乱他……!……”

      不二本想,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不便插手,因而无论听到什么他也强摁着,只在一边静静看着,即使身边的英莛朝着幸村冲过去时,也没做他想。然而他看见那妇人拔下头上的簪子撞进幸村怀里。接着幸村的身子便慢慢地滑下去了。炎热天气里炎热的风,都刹那间如雪冰凉。
      他大喊一声,人霎时飞掠出去,反射似的将剑架上英莛的颈项。英二见不二拔剑,也几乎同时倏地拔剑,与他金属相缠,搅开缝隙,救下英莛。不二见他竟来拦自己,又惊又怒,冲他吼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英二格住不二长剑,失魂落魄地看看捂住心口倒在地上的幸村,又看看身后的英莛,眼睛模糊得丧失了焦点,只一劲摇头:“——我——我——”
      大石赶紧拉过英莛,又要去看幸村伤势,刚要走到他旁边,赵单却猛地从一旁跳了出来,拿一柄明晃晃的柴刀将他拦住了,龇牙咧嘴地又笑又叫道:“这下终于好了!!我都看见了——可不准救他!这人本就不是活人;不过一支鬼罢了!他是死是活,又哪个官府过问?……可他又是朝廷头号的通缉犯,悬赏了重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留他性命,英二将军的前程,啧啧,这不就完了么!不如卖个人情与我,我定说是河滩上拣的,那样送去官府,一则是撇清了关系,二则也有大笔银钱打赏!……”大石听得倒竖双眉,怒道:“让开!!”话音未落,却听得啪啪啪接连三声,看不清是谁动的手,只见着赵单筛子似的跌在地上抖做一团,脸上鲜红的一大片,一张嘴,吐出一口碎牙。
      英二只觉得抵着自己的剑上力道猛地轻了,定睛看时,不二早撤了剑,赏了赵单干脆利落的三耳光,冷冷地道:“再敢说一句,我便不看幸村脸面了。”
      那身形手法,逍遥气度,分明的天下第一,世间不二。
      “你是……不二……?”
      不二没有理他,只顾低头查看幸村伤势。簪子准确无误地没入心脏,眼见着是回天乏术。他心痛得绞成碎末,只能低声唤着:“幸村,幸村。”
      英二懵在那里。他想赶紧过去,可他挪不动半步。有一句诗说道,叹人生、最难相聚易别离。他怕给这该死的说中了。
      大石先一刻挣起步子,跌了过去;英二这才疯了一般扑过去。幸村双手按着心口,鲜血顺着他指缝染红了整片衣袖;不二徒劳地拥着他渐冷的双手,殷红的色泽蔓延上他的手掌。
      英二抖着身子,不敢相信地哭叫:“哥——!!不要……我们……我们不是今天才见面的么……?你说话啊!!”
      幸村微微睁开眼睛,可仿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颤巍巍地将手伸向半空,英二握住了,攥在怀里,眼泪又止不住一滴滴落下,全洒在他手臂上,冲淡那刺目的红色。
      “……英二……傻孩子……”他说一个字,要喘成一团,血也涌得愈发厉害,“……听……我不要……你……苦……”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那眼睛直望着天空,长长的眼睫仿佛黑色的羽翼,就这么从青色的云朵上轰然坠下。
      “哥————!!!!”
      满世界回音。

      良久之后,第一个站起身的是不二。他慢慢抽出配剑,只见着白光一掠,已是砍下了赵单的一只臂膀,再削去了英莛的一边耳朵。出手之迅疾剑术之凌厉,竟似比绝代英华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都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便只剩捂着伤处竭力嚎叫一途。
      不二默默地收了剑,走过去将幸村遗体打横抱起来。胸口的簪子兀突得扎眼。他皱皱眉头,凝力将它拔了出来,丢在地上。
      “英二,你答对了,我是不二。”他揭下人皮面具,朝英二扔去。“可你真的知道这个刚刚死在你眼前的人是你哥哥么?!”
      英二涸了泪,一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谁推他一把,就要跌成粉碎。
      大石擦干眼,担心害怕地将英二整个搂在怀里。他向不二道:“……放下幸村罢……。我们都一样难过,求你别逼英二了!他快要崩溃了……!放下幸村吧……我们得给他买口棺椁,还得换件衣服……不能让他就这么不干不净地去啊!”
      不二冷笑着。
      “他……本也活不过这个夏天了。你们倒让他少受了苦楚,我还该谢你们呢不是么?!!…………呵,什么赏金,什么前程?我是冰国燕王不二周助!杀了我更有赏金,抓了我更有前程!!!你们有天大本领冲我来啊!!跟他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他回来不过是想能葬在祖坟里,这也有错么?这也为你英二大将军的名分上抹黑了么?!……他下了多大决心、经历了多少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要带他走。虽然他曾说要葬在祖坟里,可我怕你们趁我不在了把他从坟里拖出来插上千刀!我要带他走,这里根本不配埋葬他!!”

      他丢下这些言语和一个冷然的笑,抱起幸村,大踏步走出这萧瑟的废宅。
      剩一阕《虞美人》,在重归炽热的风中旋转着。

      傲骨错生横波目,争教天也妒。
      且自飘零没谁管,人道是:“尚有暗香如故!”
      空留尘世把身误。缤纷开一度。
      试问凌霄谪仙子,怎堪得、刹那年华将暮!

      第二部第六回谪仙何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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