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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四回 纵使相逢 ...

  •   第四回纵使相逢
      山头云雾缭绕,山脚旌旗隐约。
      英二斜倚在山头一块大青石上,愣愣地发呆。碎花罩衫滑了出了半个肩头,和主人一般懒散地撒着,衣裳的边角被不解风情的落花碎叶砸进泥里。
      他在这呆了多久没人知道,只见着被风吹散的落叶花瓣快埋了他半个身子,连发梢里都夹带着些,旁的人乍一看定以为是天上降的山神花仙。可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抱着膝,疲惫却不依不饶地睁着眼。
      “大人,您怎么在这里?该歇息了。不然铁打的身子也搪不住的。”
      英二没有动,只有那双会说话似的眼睛微眨了眨,问道:“青春有消息来么?”
      “消息没有来……”
      “哦。”英二将下巴磕在膝头上,摆一摆手,“你下去吧。”
      那人没有应声。突然英二一个激灵,从青石上蹦了起来,满身花叶被震得纷纷扬扬地落。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刚刚跟他说话的人,嘴角抽动了几下,仿佛不知是该往上弯还是往下弯一般犹豫着僵在那里。
      那人先笑起来,歪了歪脑袋温和地补充道:“消息没有来,我先来了。”
      “混帐大石……!!!!!!!你刚刚拿我开心么??!!”
      英二咧着嘴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大石赶紧举双手投降,没防备被抱了个正着,重心不稳,两个人一并摔进草丛里。
      英二赶紧爬起来大呼小叫道:“没摔着哪里吧?”大石揉揉脑袋苦笑道:“摔不死!”英二又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将他上下打量,连声问:“二皇子没拿你怎么样吧?他们后来就放了你了?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大石一把扯过他道:“别管我了!这不好好的么?倒是你,脸颊怎么被划伤了?还有哪里伤了?请大夫看了没有?那天淋了雨,可有着凉?”
      两人紧张兮兮地彼此望了好一会,接着约好了似的都敲着脑袋抱着肚子笑得喘气。
      笑了半晌,大石总算勉强站起来,将手伸给英二。
      “没事就好。”
      英二微微撇嘴,任他将自己拖起来。
      “你也是。”

      “风雷营安定了么?”
      英二敲了敲脑袋:“算吧。靠攸王爷的面子。也不是我的本事。”
      大石笑了:“乱说。我看刚才把着寨门的卒子,说起你都是眉飞色舞的。他一路陪我上到山顶,你的事迹我也听了大半了。”
      英二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你听他们瞎扯。”
      大石笑道:“好好,不说这个。你该去睡了,下面的兵说你一整天都在山顶上呆着,吹多了凉风怎处。”
      英二皱眉急道:“也不知道是谁没事了也不传个信来,害我——”后半句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吞回去。他转转眼珠,换个话题接上:“你一个人来的?跟菜菜子那边说了么?”
      大石道:“我跟着殿下一起来的。她知道你这边出了纰漏,怕再有什么变故,所以借口南下监督治水,先到你这边看看。”
      英二被骇了一跳,连忙拍着身上的灰,拾掇头发上的树叶,一边问道:“她也到了?现在哪里?你怎么早不和我说!”
      大石连忙拉住他道:“别忙,殿下的车驾还在后面呢,明早才到。我放不下心,因此先来了。”
      英二愣了片刻,只觉得一股暖流流进心里。他往青石上一倒,嘴里却不饶人:“什么嘛!害我紧张半天。……说来你竟敢先于公主车驾而行,这次怎么不讲你那套礼仪规矩了?”
      大石连忙将他扯起来道:“别躺那上面!天要黑了,石头上睡会着凉的。来,我们下山去。”
      英二百般不愿,只将身子软成一滩泥,大石扯了半晌才将他扯起来,他却站不住似的,又往大石肩上一摊,将全身重量都压了过去。大石被他压得一个踉跄,苦笑道:“祖宗,你重死了!快起来站好了!”英二却舒服地将脑袋枕着大石肩头,喃喃地问:“你还没回我呢,这次怎么不讲什么礼仪规矩了……?”大石愣得一愣,刚要回答,却听得微微的呼噜声在耳边响起。
      没奈何地叹一口气,咬咬牙将怀中冤家扛上肩膀,一步一步摊下山去。

      “啪”
      白玉雕龙的棋子敲上青玉棋盘,换得的却是一声凄惨哀号。
      “啊啊啊……殿下……什么都好,别再下棋了……小的认输就是……”
      桃城抱着脑袋,半边身子歪倒在烫金撒花的垫毯上,别着脸不看那一方小小的棋盘。
      龙马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也不知是哪个刚才说‘尽管放马过来!别说一局,一千局也使得’的啊?还早的很呢。”
      桃城不说话了,耍赖似的往地上躺成一个“大”字,只道:“不下了,这满脑袋都是黑的白的,渐渐就要分不清黑白了!你一早叫我过来,该不会就是算计我下棋吧?要说什么,到现在还不能说么?快快说了。”
      龙马笑起来,伸手将棋盘推到一边:“有些话,就要分不清黑白时才好说的。分得太清时,就是说出来,也做不到的。”
      桃城转转眼珠,将双手枕在脑后,道:“你说的是攸王爷的事情吧。”
      龙马微点一点头,道:“王兄其实是明白人,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他卡在那里,我们三个都动弹不得。但这世间要的偏是‘难得糊涂’。他不愿糊涂,那只有我们逼他糊涂了。”
      桃城笑道:“其实你就算不动手,公主和二殿下也会逼他的,正好留你个人情,日后万一时还有照应。”
      龙马白了他一眼,道:“可没那么多便宜好拣!你来看。”他扯过棋盘,将棋局抹了,重新在九星上摆上棋子,指着最上端三粒道:“这是二哥的长毖营势力,青国精锐全集于此,也亏他骁勇善战,这份基业倒全是他一人打下的。”又指着最下端三粒道:“这是菜菜子姐姐的势力。风雷营虽稍逊于长毖,但姐姐常年活动于朝野上下,各部都有势力,两方一均,足以和二哥旗鼓相当。”
      桃城听得饶有兴味,一骨碌爬起来,连声问道:“那这中间三粒呢?”
      龙马没奈何地瞪他一眼,道:“可惜的很,你我目前本领统共只占得了这中心三粒中的左右两粒,这中间天元上最关键的一粒,却在王兄手上。”
      桃城略想一想,一拍脑袋叫道:“禁军!”
      龙马道:“是,就是禁军。老头子不知哪根筋错了,将禁军统筹交与他全权负责。皇宫重地,我们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你看二哥近日里都不在皇宫里住着,躲在城郊别馆里,就是忌惮他这一点。若不是太熟悉王兄为人,我现在可是要连觉都睡不塌实了。”
      桃城吹了声口哨,看着龙马道:“听你这么一说,还是当心为上。人可是说变就变的。”
      龙马撇嘴道:“瞎操心,我早把侍卫都换过了。可禁军这一份,却是要找王兄要回来的,在他手上终究不合适。这一份若在我们掌控下,与姐姐和二哥就还有一拼。”
      桃城早猜着他心思,接上就道:“我回去就安排心腹,探看禁军中有没有可用的人。”
      龙马想一想道:“那天我碰着了一个姓崛尾的小侍卫,人满圆滑的,觉得能用,你再派人试探看看。”
      两人商议定了,刚要起身,却有心腹来报,在龙马耳边低声附言数句。龙马听了,挥一挥手命他退下,也不说话,只先呷茶一口,心底思量起来。
      桃城却等不及,问道:“又什么消息来了?”
      龙马歪歪嘴角,故作神秘地道:“看来是时候卖个人情与王兄了……他这次想不糊涂,估摸着也难!”

      从风雷营出来,菜菜子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下了,不免放慢脚步。布在青春的眼线仍按日里送来情报,菜菜子接了,看了几眼,僵在那里。
      “龙雅这家伙,无法无天了么?!……”她命过左右,怒冲冲地吩咐下去,“教把消息查个明白了再来!”
      左右应诺了,一面道:“殿下,三殿下派了人来,现在候在车外。您看……?”
      菜菜子愣了愣,道:“教他进来。”
      来的是龙马手下一名侍卫,也不说话,只递上一封书信。菜菜子拆看了,果然是龙马手迹。粗略将信一扫,竟和刚才所接情报内容大致相同,心知不假。她叹一口气,问那侍卫:“龙马还吩咐你什么?”那侍卫道:“我家殿下说了,这事还望公主殿下千万助力,帮攸王爷一把,也是——”“也是什么?”那侍卫犹豫着开口续道:“——也是帮您自己一把。”
      菜菜子沉思片刻,挥手道:“回复你家殿下,这事情我自有分寸。”那侍卫应诺退下了。菜菜子又问左右道:“国光现在何处?”一人禀道:“王爷这两日出城去了,估摸着是例行巡查防务,没几日便回转的。”菜菜子摇头道:“他不在城里,才让人担心!须知到了外边,龙雅可早设好了套儿,等他上钩。这事等不得了。”回身唤道:“风儿,灼儿。”只听得脆生生应着“哎”,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娘掀了帘子转进来,各福一福道:“殿下,叫我们哪?”
      原来这两个是菜菜子贴身使婢,千万人里挑选出来的,模样自不必说,从小教习诗文武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菜菜子很是放心她们,于是道:“若换了别人去,怕跟龙雅冲突起来,两方真扯开了脸皮,也不好。你们去寻个法儿,不露声色,好歹将国光挽到我这儿来。”风儿灼儿笑道:“这点小事,殿下只管等着。”自去了。

      手冢走在烟柳堤上,望着远处军营齐肃,旌旗生辉,心中暗赞,问左右道:“前面是谁人军帐?”左右回道:“是二殿下帐下。”手冢点一点头,心道龙雅果真不是池中之物,就看这整肃军容,也知他投入了极多精力,包容了极大野心。纵使不计此节,单看那军营阵势,竟也似连绵百里,不见尽头,其势力之大,亦可见一斑。
      突然一阵欢快笑声打断了手冢思绪。抬眼看时,前面陂塘上两个女娘正一劲嬉笑玩耍,乌发飞扬,粉裙绽放,更兼翠烟柳堤将她们的身影遮得若隐若现,害得两旁侍从全看直了眼,作不得声。那两个女娘见着一群人傻了眼似的望着她们,竟也不作羞态,反倒大方招手道:“客官们哪里来的?无事的话,上家店里坐?”其中一个看来年长些,走到手冢身边道:“公子爷去我家店里坐好哇?我家店里果子酒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喏,就用这种果子酿的!”开口是不怎么地道的官话,夹杂着浓浓乡音。另一个女娘也挤过身子来,笑道:“姊姊,他们外乡来的,无喝过,你还强拉人家么?”两姐妹巧笑倩兮,言语暖人,倒把随从中大半的魂钩了去,兼又走了半日,着实累了,因而都盼着手冢应承下来。手冢还来不及拒绝,早被两姐妹一边一个挽过胳膊,拽着去了;众人都跟着一哄,簇拥着他们向村舍中走去。
      那两姐妹自然是乔装的风儿和灼儿。她们瞅个空儿凑近手冢,悄声道:“王爷,前面断然去不得了。公主殿下教我们来拦着您,您只管跟奴家走就是。”灼儿又从袖袋中掏出菜菜子的玉佩权做信物。手冢见状,约莫猜到几分,也不说什么,在村里的小酒坊里坐到了天黑,安顿大队人马住下后,领了几个亲信,跟着风儿灼儿,在夜幕里扣开了近郊一户乡绅富户的大宅。
      菜菜子已在那里候着多时。见手冢进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国光,我可就怕请不来你呢!累了吧?快坐下。”手冢坐了,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竟如此大费周章。”菜菜子掠了掠落在肩头的长发,想一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求你一件事罢了。”
      手冢顿了片刻,将刚端起的茶杯放回原位,抬眼看着菜菜子道:“恕难从命。”
      这句话冷冷得顶得菜菜子好不尴尬,她强笑道:“国光恁不给情面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手冢也不理她,只道:“是龙马教你来劝我的么?”
      菜菜子脸上变了颜色,腾地站起来道:“国光,我须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龙马也是记挂着你,怕你着了龙雅的道儿,还特地报信与我。你当我们都喜欢管着你闲事么!若不念着二十年手足情分,你是死是活,又何必我们费心思?!”说到后面,她显然有些激动了,齐眉的刘海都乱纷纷地盖着额头,里面透出点点汗珠。手冢心里也懊悔刚才说话过重,只得拉她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才好,只能轻轻替她抚着背,没料到这举动更害得她差点哭出来。
      “……国光……我自负对你还是尽了心力的,你也扪心问自己看看,姐姐这二十年来对你可如亲弟弟一般?……有什么事情是瞒你的、什么是不向着你不顾着你的?现在我是不成了,我自以前在佛祖前许下愿心时起,便不奢望能有一天安详日子过;龙雅也早不成了,他愣是给自己安了个天大的心,却也不知有没有一个天大的胸怀容得下,早晚会成了累赘,自己被自己拖死;龙马呢,唉,他太好胜了,一场也输不得,我们让他输了那么多年,这孩子都记在心里,迟早要还报在我们身上。我们三个都作茧自缚,你明明来去无牵挂却偏要跳进来么?何苦!”
      菜菜子抽抽噎噎地说着,倒把手冢说得作声不得。他不是不明白菜菜子讲的道理,然而心里却也再清楚不过,目前三方僵持能够维系全赖他在中间隔着,一旦撒手不管,定然斗得天昏地暗,那时就不算什么情分手足,单这政局动荡,风云突变,就又要耗去多少国力,治理多长时间,才能回复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局面?他不是不想退,而是于国于私,他都不能退,也退不得。
      菜菜子见他不做声,也猜到他心思,噙泪笑道:“国光,别顾我们了,也别想那么多!想想你自己才是正经。你就在中间隔着,隔得了一时,难道隔得了一世?改朝换代,并土封疆,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要来的终究要来。我闲暇时常想,今生生在帝王家,也是命罢!逃不得的。”
      手冢沉默了许久,只能道一句:“……别这么说。”谁料菜菜子却执拗起来,按住手冢肩膀道:“我偏要这么说!国光,我今日就求你,……姐姐为你寻一门好亲,你成了家,便离开青春回你封地去,好么?你就当没认识过我们,就当没这天下江山千万百姓,过你逍遥自在花天酒地的日子去好么??姐姐我是逃不过去,虽有想嫁的人也嫁不成;你好端端的一生,别被我们拖累了!”说到最后,竟然扑通一声,给手冢跪下了。
      手冢惊得赶紧要将她扶起,连声道:“菜菜子,不要这样!”她却只俯着身子,拼命摇着头,直摇得满头翠翘颤动,有几枝落下来,松了云堕髻,几缕乌发一泄至地。
      手冢知她一心为自己计算,心下倒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苦涩酸甜各占数分,搅成了不知名的滋味。他强着将菜菜子抱起来,扶回椅上,看她脸时,脂粉都被眼泪冲得不成模样,阑干斑驳地留着痕迹,因而想说的话到了唇边,也怎样都吐不出来。两人沉默了好一会,手冢终究还是只能叹气,对她道:“我不在时,要保重自己。”
      菜菜子这才破涕为笑,嗔道:“瞧你面子大的!我都这样了,才换得你一句话回。”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声音传来:“公主殿下,王爷,热茶来了。”菜菜子颇有意味地望了手冢一眼,这才笑道:“怎么现在才来!快进来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娇小可人的身影。她袅袅婷婷地走到菜菜子与手冢跟前,将茶端上,给菜菜子与手冢各沏好一杯。沏手冢那杯时,她不由得偷偷瞄他,茶水都险些洒在桌子上。手冢有些奇怪地回望了她一眼,见是个清爽柔美的大家闺秀,也没放在心上。倒是那女子被手冢这么一望,唬得象见了豺狼似的赶紧将眼睛垂下来,慌张张地退出去了。
      见她出门,菜菜子才笑道:“你可好,好端端吓唬人家姑娘家的做什么?不晓得温柔些!”又问道:“刚才可看清楚了,是个不错的姑娘吧?”手冢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菜菜子免不得在他脑门上敲一记道:“你什么地方都好,就这些死不开窍!刚才那是这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我国大儒士舒博老先生的掌上明珠。舒老师不再做内阁翰林之后,隐居在此,也是机缘巧合,竟被我找着了。他向来爱你才华,又担心你在朝野中的处境,这门亲竟是他先向我提的,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手冢这才明白菜菜子是抹着弯给他相亲呢,故意半恼道:“原来你早计划周全,只等骗我来此。”菜菜子笑道:“你莫管,只说这姑娘对不对你胃口。舒老师的千金,怎样看也配的上你。”
      手冢心知菜菜子说来轻巧,当初一定费了不少心思。舒老先生好容易才退居官场,又怎会轻易舍得放女儿再入虎口。但他既已退隐,自然不属于朝野中任何一派,倒是平白省去了许多麻烦,单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菜菜子替他考虑周全。手冢一来心下感激,二来也的确无甚不妥,只得应承道:“我没有什么意见,还要凭你说合。”
      菜菜子笑道:“我早说了,给你找一门满意的。明个一早我就去帮你回复舒老师。只是伯父伯母都过世了,现在父皇又身子欠佳,说亲时你还得亲走一趟,免不得还得委屈你叫我声姐姐。”
      手冢点头应了,见时辰晚了,便要送菜菜子回屋歇息。菜菜子坚执不愿他送,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道:“国光,一直都没有问你,你有心上人没有?若是有,我这样做可是对不住了。”
      手冢沉默片刻,道:“没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

      夜里凉风丝丝渗入心扉,他倾了茶,换一盏冷酒送到唇边。仿佛有人在他身旁轻笑道:“可麻烦了,若那般,待我先饮三盅来!”拂弦拨琴,逍遥自在,本是千锺难醉,谁愿此生不醒。
      清夜里哐啷一声浊响。
      他倚在门边,它碎在地上。

      消息这东西轻的很,风一吹便散得到处都是,更何况是攸王爷大婚的消息,没几日便妇孺皆知,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说个不休。菜菜子拿出长姊的架势,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一早就叫来了礼部官员,着他们赶紧选定黄道吉日,分拨事项,倒把手冢晾在一边闲着发慌。龙雅和龙马也赶来贺喜。刚进门,便听见礼部官员向菜菜子询问婚礼该用何种皇家礼制、大小规模。菜菜子刚要答,抬眼见龙雅进来,便不好说。那官员也不知趣,只当菜菜子不懂,摇头晃脑道:“若依我国常制,该用王侯之礼才是。”龙雅刚巧听见,便斥道:“胡说什么!王兄是我国股肱栋梁,又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岂能与一般王侯并论?此次大婚,得用皇子之仪。姐姐,你说是不是。”
      菜菜子本就是这个意思,没料龙雅先说了出来,正好顺水推舟道:“正是。你们便当是皇子大婚一般操办,若有一丝怠慢,便小心头顶乌纱!”手冢皱眉道:“菜菜子,龙雅,这样不妥。不用为我坏了宗家礼法。”龙马早在一边笑道:“王兄何必在意。王兄日夜为国操劳,也是时候省些心力。这些不过表面文章,都是应得的。”菜菜子也道:“我叫你一发都交给我,那便什么也不用你忙。你只管现在练出好酒量来,别在大礼那天被灌得不知南北,冷落了新娘儿才是。”
      手冢拗不过他们三个,最后只得一边坐了,看他们三人在眼前忙做一堆,眼前浮现小时候四人一起玩耍的情景来。不小心打碎了贵重的花瓶,菜菜子还割伤了手,坐在地上嘤嘤地哭,龙马那时还太小,只掰了根树枝一本正经地挖地,龙雅幸灾乐祸地绕着他们转,将碎片踢得到处都是,自己则装模做样地数落着他们,只可惜没人听。
      什么时候我们成了这样了,说一句话肠子里都要绕三个圈儿,笑的时候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哭,身不由己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心底清楚得很,按青国成例,王侯成年后都该回到自己封地去,不能再滞留青春干预朝政。之所以能留到今日,一来是皇上心眼里欣赏,有意将他留在身边做左右手;二来是变故丛生,中央不能无人主持;三则是他也的确没有大婚。但一旦大婚,成家立业,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留在青春了,该去经营自己的封地家业是正经。龙雅龙马也定是认定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热心,想籍此将他手中权力转嫁到自己身上,好在皇位争夺中稳占上风罢。就连如此为他考虑的菜菜子,也难免不是顾及这一节才如此帮他。真真假假,早在三年前他便分辨不清。
      有道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兼济天下”眼看着是做不到了,菜菜子求他,龙雅逼他,龙马暗示他,只要他独善其身便好。他叹息着心道,殊不知我现在便有心一生酒间花前老,那个想他作陪的人却也不在了——不,从一开始他便不在,花是罂粟,酒是鸠毒。
      好罢,我便放手。
      也只得放手。

      “……不二,……不二——你在听我说么?”
      “……哎,抱歉,”不二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一笑,“有些走神了,你说什么?”
      幸村呷了一口茶道:“……我有些想回青国看看。”
      不二想一想,叹气笑道:“还是别回去的好。”
      来到立海国,倏忽也数月过去了。这里地处极南,天气燥热,才至暮春便似中原炎夏一般。不二幸村两人都不是立海官员,闲散无事,更在屋里呆不住,整日里都在国都海陵闲逛,有时还跑去周边小镇玩耍,也不事先知会,害得常有大批官员领着禁军气势汹汹地来找他们。不二起先还怪道他们为何如此紧张,自己既有把柄在他们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远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作多情了,周围人担心紧张的全是他身边这家伙,偏偏当事人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就喜欢看别人担心的神情似的,依旧我行我素屡教不改。
      不二从不过问幸村私事,因而也不清楚他为何会身在立海、与真田究竟有何瓜葛,但从言语行为中也隐约看出一些端倪,因而揶揄道:“若你去了青国,有人再带着大批官员和禁军闯进人家地盘里面,可就好看了。”
      幸村微微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的,算什么事。‘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我也在这里腻了,想回去了。”
      不二听出他语气中凄凉坚决,反倒有些吃惊,试探问道:“你真决定了,不后悔么?”
      幸村一仰脖子,一杯冷茶灌下肚去。
      “我用了四年时间才决定下来——大概也没时间后悔了。”
      他倒在靠椅上,半阖着眼睛,手指在木桌上敲着寂寞的节奏。

      不二侧过身子倚着酒肆阁窗,看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混杂一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亲切的世俗气息。街脚一名书贩在收拾摊子,他面前一叠叠刚印好的书,约莫还残着墨香味。他一面收拾一面吆喝,腔调里布满了浓而厚重的乡音,听不太懂,却咿呀宛转的有着韵味。不二饶有兴致地听着,没料到幸村突然站起来,扯着他便往街上奔去。
      “怎么了?”不二被他拖得够戗,勉强问道。
      “没听见么?”幸村笑道,“刚刚那书贩不是吆喝着么,新的小报到了,这可是稀缺货,最不易得的,官府也禁止买卖。若不赶紧,可就没有了哩!”
      他一面说,脚下也不停,话刚说完,早来到书贩跟前,问道:“小报到了么?”那书贩道:“都到了,不知公子要哪一种。”不二心中暗奇,小报哪还有分种的?要知道小报专门记载乡俗新闻,好些都耸人视听,言传不实,如同小说一般,哪还有什么种类之分。幸村却立刻答道:“我要‘青’的,有么?”那书贩喜笑颜开,连声道:“有、有!公子您真有福气,这是今个才赶印出来的呢。早一天晚一天,都不巧。”
      幸村取了一本,付了钱,竟比平日里的小报贵上一注。不二一把扯过笑道:“我也看看是什么小报,如此金贵。”翻开书封,才看了题头,便大吃一惊道:“这哪里是什么小报?!分明是青国邸报!立海集市上,怎么会有青国官报贩卖?”幸村笑道:“何止青国,你若要看冰国的,也一样有。立海地处方外,又有许多各国移民,自然会想知道各国消息,因而不惜重金从各国官员那里买来只能官员阅读的邸报翻印,又有什么奇怪。”说着将邸报抢回,笑道:“我花好些钱买来的,你要看时,先付银子来。”
      不二失笑,只得央道:“今个不巧没有带银子,先赊着如何?”幸村压根懒得理他,只顾一头埋进书里,连连挥手道:“不成、不成!本店概不赊欠。”不二恼起来,抬手便捏他胳膊上的曲池穴,幸村灵巧一让,将手中邸报擦向不二脑门上的神庭穴。不二低头避开,单指去点他腰间门京穴。幸村呵呵一笑,擦着他手指险险滑开,免不得抽出一只手来挡住不二,直捣他手腕太渊穴。不二双手一翻逼开攻势,到底是多一只手的空闲,便来抓幸村读得津津有味的邸报。幸村无法,只得节节退后,视线却仍不愿离开手中书报,口中嚷道:“好啦好啦!别恼我,正看一篇紧要的呢!你认得青国的攸王爷罢……看这里,有趣的很,他七月初便要大婚了!”
      不二差几寸就要抓到邸报的手僵在空中。
      “你来看!”幸村这下倒不要他付钱了,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将那消息送到不二眼下,指着那行行再清晰明了不过的字,一面笑道,“真是有趣的很,这权倾朝野的王爷真的甘心退出纷争了么?我本来还以为他也有夺位的心思,才一直想方设法留在青春的。谁料他竟然这个节骨眼上大婚……当然也难保不是被逼无奈。这下局势更不明朗了,初夏的青国王侯婚典,定有一场热闹大戏看!”
      这些话语不二一句也没听进。他看着那行行文字,手脚都冰凉了,世界轰然一片。
      他慢慢合上邸报,半晌沉默无语。幸村这才发觉不对,又是诧异又是担心地望着他,连声问道:“不二?不二?你怎么了?”换来他凄然一笑,任风吹乱满头褐发。
      他道:“幸村,不要笑我。”
      语音未落,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攸王大婚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那是在立海的朝堂上,由真田口中说出来的。不二略微庆幸自己先一步见着了邸报,不至于在君前失仪。群臣们议论纷纷,一个道:“攸王这次好大的排场,听说用的是皇子之仪,看来也是有野心的,不得不早做提防。”另一个道:“青国王侯成年后都必须回自己领地,不得干预青春朝政。这样看来,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了。”再一个道:“若真如此,他为何不选一门更有势力的做丈人?眼下选的不过是一儒生门第,虽有名望,却无权势的。”又一个道:“他被逼迫也未可知,青国二皇子可是有名了的心狠手辣的人物。”真田挥手制止了他们不休争论,开口道:“不管是哪种猜测,青国政局变换更迭都是必然。我们正好籍婚典契机探察一番,扶植协助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那位,那时再夺山吹定然便宜。”众人都不再议。真田于是唤道:“仁王,你便做使节,前去贺仪。”仁王跪应了。真田想一想又道:“燕王,这次也要劳你走一趟。”不二没料到如此,微微讶异道:“陛下……不二曾与青国有颇深过节,此举恐怕不妥。”真田道:“无妨,你到过青春,又曾深入宫廷,对青国官员再清楚不过,正好可以便宜行事。若是担心被人认出,仁王的易容术天下无双,你也是见识过的。”不二心下仍是踌躇,但也不好当面忤了真田,只得暂且道:“还容在下仔细思量之后,再复陛下为好。”

      回到翠微阁,不二思量许久,竟不能决。他并不惧青国,只是不想见那一个人罢了;然而一遍遍说着不想见,不能见,却只能越发定不下心,乱做一团麻。而另一面,真田既打算让他去青国,也该早有了一套计策,不会轻易收回前言。他想了半日,只落得头痛心烦,歪在帐子里,想睡,却无论如何也阖不上眼。
      幸村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焦,又是好笑,坐在一边揶揄道:“大诗人,怎地也有今日!你若实在无法,那便从头将事情再说一遍。一则是将脉络理清晰了,二则是有些话说出来也轻松些。”
      不二摇头苦笑道:“我虽想说,却也无从说起。纷繁交错,倒好似一出大戏。”
      幸村道:“你不说,那我便来问。你为何不能到青国去?”
      不二想了半晌,苦笑道:“我不瞒你。若是平日,去也无妨。但昨日里你那一张邸报,上面写的明白。我不想见他,更何况是他婚典。”
      幸村笑道:“我明白了,原来症结在攸王。他是你朋友么?”
      “不是。”
      “那是仇人?”
      “仇人……我约莫算是他仇人罢。”
      “你怕见了他后他报复你?”
      “不……”
      “那你怕什么?”
      不二想了许久,无奈地一摊手苦笑道:“我若是知道,现在也不用头痛了。”
      幸村听他如此说,之前又见着他流泪,心里早猜到大概,于是再问道:“你说你是他仇人,你亏欠了他什么?”
      “……一颗真心。”
      “那他亏欠你什么?”
      不二想了许久,苦涩摇头:“我想不出。……他没有亏欠我什么。”
      “你错了,”幸村早料到似的笑起来,拿手指戳上不二额头。
      “——他还欠你一个结局,不是么。”

      前往青春贺仪的礼品装了满满一船,泊在港口里,随时可以渡海至山吹,然后再经陆路抵达青春。不二立于船头,静观海天接处,涛生云灭。仁王指挥舵手扬起风帆,喝一声:“开船!”松开缆索,任细浪叠叠,将一叶孤帆推进一片蔚蓝。突然见岸上一个人影一窜,在海面上轻点涟漪,几个纵身后竟一跃抓住缆绳,轻巧一翻,便稳稳当当地落进船里。
      不二看清来人不免一愣,失笑道:“我便知你乖不住的,终究追来了。”
      幸村扔下手中简单包裹,轻巧笑道:“怕你一路寂寞,特来作陪。”
      仁王和其他手下却变了脸色,赶紧道:“幸村大人,您不能一起,下官即刻着人送您回去!”
      幸村道:“不用忙了,我既要来,你们便撵不走。你们皇上那边,我留过书信了。”
      仁王等一干人面面相觑,接着一个接一个全跪下了,乱纷纷地道:“大人万万不能如此!还请大人为皇上想一想!”
      幸村迈开一步,别过脸不受他们的礼,一面苦笑道:“别跪我,也别叫我什么‘大人’——担当不起!我正是为他着想,这才离开的。你们当年不都是抠烂了眼珠子要除了我这惑主狐媚,怎么今日反倒劝我留下了?”
      这席话冰冰冷冷,听得不二身上都平白起了层栗子,才明白他这四年呆在这里,果真不如表面上那般逍遥自在。且话说到这份上,瞎了眼的也看得出他与真田情谊,不二虽不便插口,却也觉得这样不告而别恁地情薄,于是也劝道:“我不清楚来龙去脉,或许没资格说话;但你与他数年缘分,即使真要走,也不该如此随便,好歹知会一声,亦不枉相逢一场。”
      幸村闻言淡淡笑道:“纵使相逢又能如何?曲有终,人有散,杯盘狼藉之时,只更觉得凄凄凉凉、零零落落!我怕见散筵情景,倒不如先一步离席来得痛快!”
      不二见他如此说,知是劝他不住,只得转身对仁王道:“写一封书信与陛下,就说幸村暂且与你我同行,不会有事,请他莫要挂心。差人驾小舟紧着送去罢。”
      幸村感激地看了不二一眼,与他并肩倚栏听风,半晌笑道:“……当真有趣!”
      不二四下望望,所见之处不过满眼海蓝,因而奇道:“哪里有趣?”
      “我们虽同在一条船上,但你不得已与他越来越近,而我不得已离他越来越远——这不有趣么?”
      不二被这话狠噎得难受,埋怨似的瞅了幸村一眼,他早奸计得逞似的,笑得沿栏杆滚下去了。
      两人免不得追追打打闹做一团,平日里什么庄重机智潇洒万千全都丢个干净,剩两个孩子抛开机心,除去伪蔽,只为争这片刻忘却烦扰的时光。

      他们不知,后世里点评古史,说到此节,总有一句弹词凄凉唱道:

      纵使相逢怪道是,人生如戏不为多。

      第二部第四回纵使相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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