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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人何以堪 ...

  •   第十二回人何以堪

      数日前。
      龙崎丞相府中,大清早的便迎来了第一位访客。那人满脸风尘,粗布衣衫,若不是当值的护卫认出是许久不见的当朝御史大夫,恐怕他现在早被那些尽忠的门侍们推出老远了。
      “乾大人……您这是?”当值护卫不解地问道。乾摇手示意他噤声,一面低声问道:“丞相起身了么?”护卫答道:“尚未。乾大人恐怕还得等上一阵。”乾紧皱眉头,迟疑片刻道:“重大事务,等不得了。还烦通报一声。”那护卫应了,便要里去。乾又紧随嘱咐道:“除了丞相外,不要对别人说出我的身份。”那护卫应道:“晓得了。”没得片刻,便出来回道:“丞相在正厅等您。”乾谢了护卫,急步入内,再难掩饰脸上焦虑神色。他一见龙崎,便俯首告罪道:“学生罪该万死!”龙崎奇道:“你出去半月,怎么一回来就说这个?还这副打扮,快起来罢。”乾道:“学生本计先去攸王府,与攸王一同来此,却发现王爷竟自领军去了北路,因此只得马不停蹄赶来丞相府。学生有一事相询:中路枢机军师不二周助现在何处?”龙崎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他先是受伤了,从中路回来,然后却又跟王爷一同去了北路,听闻他大小战役屡立功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怎么?”发现乾的脸色唰地惨白,龙崎觉得奇怪,便打住话头问道。“也就是说,现在王爷与他同在北路战场、四国交界处?”乾颤声询问道。龙崎点头道:“的确如此。究竟怎么了?这人哪里不对么?”乾缓缓摇头道:“不是这个人哪里不对……是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名册,续道,“这是云台起凤乡四千乡民的缴税名簿,里面只得七户姓不二的,却根本没有叫做‘不二周助’的人!”将那本册子狠摔在桌台上。龙崎闻言也吃了一惊,将那本名册拿过仔细翻看,不但没有叫如此名字的,连年龄相近的也一个没有。乾又取下腰间所携之剑,道:“这是学生在王爷内室中见到的挂剑。问时,王爷说是将原先的夏殇赠人,换得这把回来——王爷的夏殇送了不二军师,我等都见着他配在身上。当学生看见这柄剑时,起了疑心,因此要了来,仔细研摩,发现大有文章。”他抽出长剑道:“若学生猜得不错,这该是冰国名剑‘燕归’。”龙崎脸上微微变色道:“如何又与冰国有关了?!何以见得?”乾道:“学生本也是只听闻过该剑传奇,没有亲眼见过。但……”他抚摩剑身,寒气四射,果然好剑。他将剑插入厅前鱼池内,道:“丞相请看。”只见等不片刻,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渐渐以此剑为心,荡开层层涟漪,鱼儿都逃到数丈之外,不敢近前。乾又指着那剑柄上花刻道:“这是一个‘燕’字。这又是一个‘归’字。都是变体字,不是我中原写法。”他说着从水中抽出那柄剑,炎夏尚未尽去,天气仍是热得很,可那柄剑上竟不过这么片刻工夫便结了一层薄霜,又转眼挥发干净。龙崎惊叹道:“不信天下竟真有此剑!”乾道:“更可怕的乃是与记载完全一致。传说冰国铸剑,惟有极品才名之以‘归’。此等剑要在深山严冰中锻铸而成,向来以寒气慑人,最甚者能尽天下之水。若不是亲眼所见,是怎样也不会信的。”龙崎早明白了乾的意思,急问道:“那……‘燕归’的主人究竟是?”乾缓缓道:“学生得知,这天下名‘归’之剑,自古至今都只得冰国王室才有。而如今冰国皇族之中,配剑可能会叫做‘燕归’的,自然只得北燕封地之王‘燕王’了。于是学生竭力多方探得了燕王名氏……”听到此处,饶是老练风雨如龙崎也抑制不住猛地从主座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嘶哑喉咙大声问:“——是什么??!!”乾无奈地低下了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不二周助。”

      “你说什么?!”英二不敢置信地大叫着就要冲上去,菜菜子喝道:“英二!不得无礼!”终是把他拦了下来。
      乾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轻敲了敲手中厚厚一叠名册,冷声对菜菜子道:“公主,证据确凿,不二周助很可能是冰国奸细,还请公主殿下告知他目前所在,若不将其控制,我军不知还要死伤多少。”英二大叫道:“胡说!!不二至今只立过战功无数,谁见着他私通冰国了?!你凭一个本子一柄剑就要抓人么?!”菜菜子也犹豫不决,只得道:“乾大人,恐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我也见过不二为人,坦荡磊落,身先士卒,该不会是奸细。”乾苦笑道:“公主!他是臣一手批过提拔的考生,若论这名分,臣也算是他半个老师了。若不是证据确凿,眼见国难当头,臣哪里舍得如此人才?可臣想到他身为冰国一员,竟混入我国国学科考,狼子野心,非同小可。还请公主一定从旁协助。”为安军心,他故意略过了不二身为燕王的身份,只说他是冰国士兵。见菜菜子尚且犹豫,乾不得已掏出了御赐的金牌道:“此事我来白鹭城前已示过皇上,皇上赐我此面金牌,让各位殿下尽力协助。公主——”菜菜子见躲不过,况且又与不二交情不深,于是道:“不二军师与国光数日前便驻扎端玉宫,然后北出端玉关前往孔镇调停六角邦内事务了,不在此处。乾大人要怎么找到他?”乾闻言大惊变色道:“他与王爷一同去了六角?!什么时候走的?!”菜菜子不明所以,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约三四日前吧……怎么?”乾跌足叹道:“鱼入彀中,天教我青国损兵折将!快与我点起兵马,前去独孔山接应!”可巧刚要出大帐,便接着前方飞报:“端玉宫守军急报!攸王爷与不二军师领七万兵士北出端玉关取道独孔山,至今逾二日未有回音,因此特来请公主殿下将令!”
      乾停了步子,脸色惨白。菜菜子跌坐回帅椅,半晌才道:“快派一队人马探询下落,快!”英二僵在原地,亦是动弹不得。乾朝他苦笑道:“这下你总相信了?!可也晚了!”英二死命地摇头,张大了嘴吼道:“……不信!我不信!一定是他们遭了六角伏击……你有什么证据?!……”乾疲惫地摇头,挥一挥手,对身旁侍卫道:“送菊丸军师去休息冷静片刻。”早有两名虎背熊腰的侍卫走过来,一边一个架过,将英二拖扯回房。菜菜子不安地搓起双手,急问道:“若真的是……那国光岂不……?”乾沉默地点点头,又续道:“不止如此,连我青国全国,都将危在旦夕。”
      漫长的一天过去,等来的却是更加惨痛的消息。派去探询的那队人马回来了,只抬回数具尸体。他们颤声禀道:“独孔山中段发生战役……仿佛阎罗地狱一般。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尚且活着的人……只见着不知从哪里降下大火,将那山谷烧成了白地。只在山口找到这几具尚且完好的尸体,便抬了回来,其余的……都是黑碳了……”说到最后,他们竟再也讲不出一个字,都伏在地上呕吐呜咽不止。
      菜菜子惊得面无人色,只能勉强道:“你们……你们快去查清楚这几具尸体的所属,再来回报!另外再派一队探询王爷下落,我不信……!……七万人,他可带了七万兵马呀!……”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却听得帐门处一阵骚动,心下烦躁,正欲问时,早有人来报道:“公主不好了!菊丸军师将看守士兵打倒,竟夺了马匹独自冲出寨门往北去了!!”
      菜菜子跺脚道:“这家伙,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快,让人将他追回来!现在局势,他单身上路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端!”

      大石听到北路这一系列变故之时,正在白鹭城北门外的军寨中检发粮草。他愣了好一会才理清了头绪,惊出了一身冷汗,正欲动身回城与乾计议,却听见马蹄声响,人声躁动,赶紧探头看时,见一骑横冲直闯,从人群缝隙中险险插出,吓得路人四处躲闪,乱作一团。眼看快到城门,那吊桥还悬在护城河上,没放平稳,可那骑却半点勒马悬缰的意思都没有,竟就这么冲上吊桥,飞落过河,往北急奔。大石只觉得眼前一晃,却认出了马上骑手,惊叫道:“英二!你去哪里?!”英二哪听的见,早催促马鞭,尘埃大起,倏忽间便到了视线边缘。
      大石隐隐觉得不对,当下也不及细想,拽过身边一匹战马,飞身跃上,对身旁士兵道:“我去追菊丸军师,你们去和公主殿下通报一声,教她不用担心!”一踢马腹,朝英二消失的方向追去。
      英二满脑子里都被混乱占据,却又偏偏被一个想法强烈地支配着:找到不二,找到那个混蛋不二,让他来解释清楚!我绝不信他是叛徒,但也绝不信他死在那场山间大火之中!都是他惹下这些混帐事情,他来收拾这烂摊子呀!该死的!这声音在他脑中越叫越响,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别的事情,连大石远远追来也没有发觉。在骑术上英二本就较不二还为精良,现下又心无旁骛,那马儿被他催得飞快,以至大石好几次都被甩开,只能凭着地上模糊的蹄印辨识他所去的方向。而夜色,就在他们追逐奔驰途中渐渐降下。

      扑面而来的山风让英二一瞬间清醒许多。——这里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英二慌张四望,山石嵯峨,羊肠小道,树木在深浅不一的黑暗中张牙舞爪。原来他一意北行,竟忘记绕道,径直冲上了这么一座土山。突然跨下战马哀号数声,猛地一个腾跳,竟将英二掀摔下来。看时,才知是山路碎石太多,英二又催的急,绊坏了马腿。眼下更无他法,只得原地停了,想寻些干柴生火,却没来由全身一栗,觉得自己正被什么盯着似的,浑身不自在起来。可四周却又无人影,只有隐约绿光在树丛中聚集。那匹伤了腿的马不停地挣着身子,想拖着腿逃走,看来也感觉到了危险。英二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捏紧手中长剑,摆出架势,苦笑骂道:“该死的,那总不会是绿色的萤火虫吧!”
      头狼一声长嚎之后,那些窥伺的群狼都各个现身,长嚎为应,渐渐将英二围在垓心。英二勉强安定心神,不去管手心冒个不停的冷汗,只思索着逃走的方法。狼的数量很多,想要硬冲恐怕凶多吉少……唯一的出路是身后的陡崖,陡却不险,假如摔下去的话狼群该不会追来……只是现在太黑,不知那底下究竟多深,是潭是石,贸然跃下的话,找不到落脚点,纵使轻功卓越,也一样会落个摔死的厄运。英二紧皱眉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豆大汗珠从额头上掉落下来。而狼群却仍是不停地逼近着。
      正在这毫发之间,突然听见马蹄声响,刹那远近,惊动深夜,一人驾马猝然冲上山来,将狼群阵势登即搅作一团。只见那人将马猛地抽了三鞭,同时返身纵跃下马,一把抱住英二,顺势滚下陡崖。那马仍一股劲地前冲,狼群尽皆追马而去,没注意到先前的猎物早从它们眼皮底下溜走。

      英二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欲裂。他摸摸身上,没什么大伤,只得背上被尖石划了几个口子。再看四周,天已经蒙蒙亮了,而自己也在意识模糊中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滚到了山脚。再看身边的人——他被唬了一跳——竟是大石,却伤得比自己重多了,全身衣裳都被划得破烂不堪,一双手血肉模糊,有的地方肉都翻了出来,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他心中一痛,知道这全是因为怕在滚落中途失散,紧护着他不愿放手才变成这样的,当下二话不说便从怀中取出伤药来,撕开自己衣襟下摆替他包扎。膏药碰上伤口,那火辣辣的触感登时刺醒了大石,他挣扎起身,见英二身上并无太大伤口,这才安心笑道:“还好你没事!我一路跟来,见有土狼,可吓坏了。从山下上来,见那坡不险,便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啊,请把药给我,这些小事我自己做便好了。”说着便忍痛去抢英二手中伤药。英二也不答话,只是左避右让,灵巧地偏开身子,让大石几次都抢了个空,他这才皱着眉头道:“老实一点,伤患便乖乖听话。”又道:“你那双手都成那样了,你要怎么‘自己做’?若再逞强,当心你这双手便从此废了!”大石笑笑,只得老实让他上药。英二瘪嘴半晌,终于低着头一边替他包扎一边道:“今次谢谢你,救我一命。”大石微微笑道:“我真羡慕英二,坦荡为人,没半分遮掩。若我也能做到这般,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后悔。”英二瞪他一眼,将手中的结系成蝴蝶状,气道:“我可没原谅你!只是这世上的事,越来越读不懂罢了。”大石略一想,便道:“你指的可是不二是冰国细作的事情?”英二用手揪着地皮上的草根,慢慢地道:“我是不信的。可这年头,让我不信却又偏是真的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我现在说‘不信’,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他顿了一顿,望了大石一眼,又道:“我不信会有人出卖哥哥,却有人的确出卖了;我不信会是你救我,然而却又偏偏是你;我不信我此生会与国政有任何瓜葛,可现在却身着战袍在指挥千军万马。我不过二十岁,以后还会有多少个我非得相信不可的事情?”大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英二却早倒进草丛中,懒懒地、仿佛事不关己地道:“——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不二这件事情了。当时一时冲动跑出来,然而现在想想却也不是不可能罢。那么,我岂不是一开始便被他骗了?真是十足的傻瓜。……”他边说边笑起来,那笑声如此勉强,单薄地在风中乱飘。大石安慰他道:“其实我也不信不二会是细作——哪有做到那个份上的细作?然而要证实这一切,还得等他回来才行。独孔山再怎么说也在六角境内,凭我们只手空拳前去是不行的。菜菜子公主已经下令让人再去搜索了,我们还是回到白鹭城是正经。目前陡然少去七万大军,比嘉六角若钻这个空子,恐怕再难挡住。”英二此刻历经变故,已然清醒冷静许多,知道大石所言不虚,只得苦笑道:“我便是这么一旦任性起来不顾后果,你怎么不早些拉住我!”大石想了一想,笑回道:“若你能保证以后见着我都不气坏了自己,那我便时刻盯紧你,不让你再做出这么冲动欠考虑的事情来。”英二闻言面上僵得一僵,半晌才撇过脸去,甩下一句道:“我不是记仇的料。——竟想记也记不住。然而你得答应我,关于那件事,总有一天我要听你解释。”
      大石心中一宽。他笑着郑重承诺道:“我答应你。”

      手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他只感觉到周身的疼痛,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饶着他清醒一般。耳边仿佛有人在说话,语气冰凉彻骨。那是谁呢……究竟是谁呢。想不起来了,不想想起来。

      “……他出了好多血啊,我刚才看到伤口,要不是处理及时,真恐怕性命难保哩!……”
      “庄主既交代了要好生照管他,我们还是先给他上些药罢。也该换上新的绷带了,啧,血都透了,定是痛得很,好在他昏过去了。”

      “……萤儿,碧儿,你们在做什么?”
      “啊,夫人来了!”
      “夫人,我们给这位哥哥上药哩。”
      “——啧,臊是不臊,人还没醒呢,你就哥哥哥哥地叫!看上了人家不是?”
      “夫人面前,你瞎扯什么!夫人,这是庄主吩咐我俩照顾的哩。”
      “……他回来了?……这又是什么人?”
      “啊,庄主晌午回的,将这个人交给我们就去府中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庄主表情怪怪的,又吩咐我们好生照顾好他,萤儿觉得该是庄主很重要的人哩。”

      谁在说话?
      手冢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可眼皮像坠了千斤巨石怎样也无法挪动半分。眼珠倒是可以转动的,只是所到之处,全被另人发指的黑暗包围。若不是那三位如同天籁般的女子声音传进耳中,他定会以为自己身处阎罗地狱。还想再听她们说些什么,却半晌没有了声音,只听见一声若隐若无的苦笑夹杂叹息。
      “夫人,庄主都回来啦,您就别叹气哩。”
      “……我可不曾为他叹气。算了,你们让开,我来替这位公子看看伤势。”
      “呀呀,夫人要出招了么?”
      “诶,别把我说的和你们这些武林人士一般,什么出招不出招的,玄乎的紧。学的悬壶计,开得济世方,我只会这一些医药本领,可自从来到王府,也就少用武之地了。”
      手冢有心听她们说话,知道是三个年轻女子,可再听这口气语调,这位夫人却似乎正处妙龄,且精通医术。正思想之间,感觉有旁人指尖触到手腕,知是在替自己把脉。片刻之后,几处穴道微微一麻,体内真气运转登时顺畅许多,不由得暗自佩服这夫人的针灸功夫,已臻名家境界,青国御医中也罕见如此水准。一个时辰过去,觉得眼皮上陡然轻松许多,伤口痛楚也不至于麻痹神经,眼前黑色渐渐淡了,手冢猛地一挣,像是蝶冲破了茧,斑斓吞噬深夜,色彩完整地勾勒出世界的形状——不过是睁开眼睛,却仿佛一扇厚重的门被猛地撞开,哐啷声响。
      眼前坐着一位美貌少妇,手持银针,见手冢醒来丝毫不以为异,大方笑道:“可是醒了,若再搁上一盏茶的工夫,我便不管你了。”说话间眼波流动,一双杏眸熠熠生辉,薄唇下露出杏仁般雪白的贝齿来,让人惊异之余难移视线。手冢也在心中暗暗惊奇这女子与众不同,旁的已婚女子在见到陌生男子时往往回避不迭,稍好些的也得面庞红上一红,几时见过这般大家闺秀如此从容应对?若不是事先那两名奴婢称其为“夫人”,手冢定会以为她是武林人士或者哪户人家的疯丫头。可现在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手冢揉了揉兀自疼痛不止的额头,勉强撑起身子,嘶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那少妇身旁名唤萤儿碧儿的侍婢都掩口笑起来,萤儿笑推着碧儿道:“他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哩!碧儿,你告诉他去。”碧儿皱眉道:“你之前不还哥哥哥哥的叫么,告诉你家哥哥去呀,只会贫!”那少妇半真半假地瞪了她们一眼,嗔道:“莫嚷了,八间屋子都听见了。”又转向手冢问道:“你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没有告诉你,却把你带回来了?”手冢心底猛地一凉,不清楚到底发展成了怎样一个事态,只能想到糊得片刻也好,于是含糊道:“或许他说了,但我重伤之下,却也不记得了。——还劳烦夫人亲自救治,在下感激不尽。”那少妇脸上浮出一抹喜色,道:“谢什么,不过尽医者职责。——你若问这里名号,我便说与你听也无妨:这里是不二庄。”
      有那么一瞬间手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复道:“不二庄?!”那少妇点点头道:“此处正是不二庄。”看着手冢困惑和不敢置信的神色,萤儿笑道:“这位公子看来不知道哩!”碧儿嗤道:“这世间姓不二的千千万,可说到不二庄,普天之下也只得这一家的,连三岁小儿也知道呢。”手冢闻言心中一惊,脱口道:“真的是天下第一庄——不二庄……!?”碧儿笑道:“可算不傻,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庄,世间不二人’,这天下第一庄自然就是不二庄了,这‘世间不二人’么——”她正得意地要与他好好分解,却被萤儿一声惊呼生生打断了。只见手冢早一个旋身从床上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那名少妇,从自己身上拔起数根银针,权做暗器指住那少妇的咽喉。
      “你!!!……还不放了夫人!!”萤儿碧儿齐声呼道,却不像一般奴婢慌张四散,而是登时抽出配剑,看那架势,竟隐隐大家风范。手冢恍若未见,只将银针贴紧那少妇颈项,强忍周身剧痛,沉声道:“我问你,这里是哪国地界?!”那少妇却不惧他,直视手冢双眼朗声回道:“冰国北燕。——你放手吧,身受重伤,才刚刚醒转却偏要如此逞强,到头来只害自己。”手冢紧锁双眉,转头对那两名奴婢道:“即刻领我出庄,否则你们夫人性命不保!”萤儿碧儿闻言,正踌躇不决时,却突然听见帘幕后面传来清冷笑声,一人斜倚屏风,抱臂而立,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道:“名满天下的青国攸王,原来只是一个会要挟手无缚鸡之力女子的家伙么?收起那难看的把戏罢,我知你下不了手。”
      说话那人正是不二。只是此刻他装束华贵,雪锦银缎,更衬得他眉眼若画,不似人间凡物。手冢定定地看他良久,终究是长叹一声,苦涩地道:“……是你。燕王殿下,不二庄主。你好啊——!!”不二淡淡笑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过能否请你先放开内子,她向来不涉朝政,连我此次前往青国都一概不知。你要谈什么,想问什么,都冲着我来好了。”
      手冢一时僵住,望了望自己箍住的女子,终究是松了力道,任她挣开。他盯着那女子面庞片刻,淡淡地道:“原来是你夫人,倒是失礼的很。”不二转头对萤儿碧儿道:“快陪夫人回房休息。”又对他妻子道:“杏,抱歉让你受惊了。去歇着罢,晚上我再去看你。”语气却远没有想象中温暖关怀。杏却也仿佛习惯了似的点一点头,转身快步走开了,萤儿碧儿赶紧追了过去,偌大房间中登时只剩下他们两人,呼吸生硬而僵直。

      “坐下谈,如何?”不二一如往常那般淡淡笑问,随手往旁边的椅子上指了一指,然后自己歪身倚进碧纱橱里,“你想问什么。”
      手冢锁紧眉头,沉默良久。窗外阳光耀眼夺目,在屋内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不二半边褐发被照得闪闪发亮,半边脸却又被影子遮盖,看不清表情。
      “……你已娶妻了。”
      不二笑起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发梢微微颤抖,连带着阳光和影子都一并抖个不停。他摊开双手,忍俊答道:“如你所见。你想问的只有这个?”
      手冢脸上看不出半分可称做表情的东西。他慢慢地坐进椅子里,慢慢地道:“那前番你对我之情谊,便全是假的了。”
      不二偏开脸去,微微阖起眼睛。阳光落在他的唇上,一字字敲出话语:“你既是知道,便也不用问了。”
      “那从一开始,你便是为了达成今天这个结果而筹划好了一切?”
      “如你所想。”
      不二答得那般理所当然,仿佛坐在他面前的是与他从无交集的陌生人。手冢勉强忍住心中那刀绞一般的痛楚仇恨,继续问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不二笑道:“刚才内子已经告诉你了。这里是冰国北燕境内,‘天下第一庄’不二庄。”
      “胡说!”手冢拍案而起,“天下第一庄是武林第一名门,从中原销迹已久,无人知其去向。它身为武林正道,不可能参与挑起数国纷争,它的庄主生性闲散忌政,更不可能是冰国燕王!!”
      “住口!!你什么都不懂还给我瞎扯什么!!”不二猛地跳起来大声吼道,“你以为我……你以为我!!!……”他的声音近乎扯到了尖锐的地步,饶是手冢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骇了一大跳。但他终是渐渐冷静下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苦笑道,“……你说的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好久的事情了,我都快忘记了。”
      手冢定定地看着他,紧追不舍地问:“没有哪个国家会让自己的王爷去做如此冒险的事情。你真的是冰国燕王?我不信。”
      不二笑得好看,他取过茶具,为手冢斟上一杯,也为自己斟满。他润了润干涸得快要裂开的喉咙,道了一声:“问得好。”

      “说来话长。我父亲不二周平才是江湖流传称颂的那个‘不二庄主’,是个随性而为、如同闲云野鹤般令人羡慕的人物。他自创武功招数,浪迹江湖,竟在中原武林成就如此事业。时间长了,就连最熟悉他的人竟也都忘了他曾经身为冰国先王第十七子的身份,只记得他是天下第一庄的‘不二庄主’,鼎鼎有名的正人君子,大侠客。”
      “他本拟就这么在江湖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再不回皇宫去。然而……他偏偏碰见了母亲,当时身为太子妃的淑子。”
      不二侧着脑袋,有些艰难地讲述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与手冢的眼神一撞,不经意透出的复杂情感刺得彼此一阵麻木痉挛。不二只得站起身子,背对着他,这才得以将话题继续。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莫名其妙,我也不能懂。但总之父亲对母亲有了情意,母亲也对父亲暗许了终身。可她是冰国太子妃啊!父亲做事最为随性,竟立即带着她从宫中逃走了,两人便一起戎马江湖,浪迹天涯,留下朝廷上上下下乱作一堆。”
      “我五岁那年,母亲一个不慎被朝廷寻着了踪迹,抓了回去。当年的太子已经做了皇帝,就是冰国昭文帝。他好象对母亲也有情意,竟说不介意她这几年的所为,要迎她做冰国皇后,母仪天下。母亲自是不肯,但名分上她还是他的正室,明媒正娶,天下皆知,辩白不得。昭文帝又以她家族性命以为要挟,令她不得不从。父亲当时便冲入了已经数十年未回的皇宫,与自己的皇兄谈判,只为换回母亲。你猜猜他交换母亲的筹码是什么?”说到此处,不二微微侧脸,苦涩地笑望手冢。
      手冢犹疑道:“莫非竟是……不二庄?!”
      不二点一点头,道:“江湖第一庄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便是这个缘故。父亲将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不二庄,将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名誉信念,就这么拱手让与了冰国。”
      手冢沉默片刻道:“他要换的那人对他而言是无价之宝,那便哪怕赌上性命也再所不辞。天下做到如此之人,除了你父亲,还有伦后。”
      “可是不够。”不二摇头笑道,“伦后舍了性命才救回南公,父亲只用区区一个不二庄宣誓效忠冰国这种口头承诺作为代价,自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们还找父亲要了一样东西。”
      手冢呷茶一口,漠然问道:“是什么?”
      不二惨然一笑,以同样漠然的口气回答道:“‘以子为质’。”

      手冢猛地抬起眼睛,不二却自顾自地推开院门,屋外是一方小园,花草茂盛,正在阳光下趁风摇曳。他追出院门,急问道:“你是……人质?!”不二只是侍弄花草,并不看他,丢下一句道:“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那之后我做了太子伴读,很得太子赏识。然后昭文帝崩,父亲亦继之而去,当年恩怨也可算是烟消云散。朝野势力重组,我袭爵成了燕王,辅佐太子当政。那年我只有十四岁。”手冢心中一惊,诧道:“你说的难道是……冰国的‘光和政变’?”那场政变乃是因冰国光和年间昭文帝之死而起,朝野动荡,太子年幼,丞相擅政达八月之久。然而太子终究是集结亲信,夺回王权,将丞相于殿前斩首示众。那是一场怎样的权势倾轧,可在不二口中,却变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家常便饭。但就凭政变后受封燕王来看,他定是当时太子夺权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手冢深吸了一口气,道:“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既已位极人臣,又何必如此?青国与你有何仇怨?你若报复,不是也该报复冰国么?”
      不二笑了,他轻轻地道:“手冢,攸王爷,你是个幸福的人,一路坦荡,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你生下来便是王爷了,没吃过苦,也没经历过奴才般伺候人的生活。父亲死时我答应过他,照顾好母亲。可若我不是王爷,我母亲、姐姐、弟弟便全都什么也不是。其实我和父亲一个性子,不喜欢这朝野政事。可没有办法。所以我把我自己卖了,卖给了如今冰国的皇上,我答应他从此这心中只装着这冰国天下,换得北燕燕王的地位权力。——反正我本来就是人质么,怎样都无所谓,不是么?”他拍了拍心口,站直身子,面对手冢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可谁知道,这一装进去便再也放不开了,别的什么也装不下了。——连你也装不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几片刚刚黄了一半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舞蹈,最后寂寞地躺在地上。不二不小心踩到一片,发出了有些脆弱的声响。
      “近秋了。说起来,也竟在不知不觉间进了九月呢。在青国是叫做桂月的罢。”不二自语道,转身走入屋内,有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手冢道,“抱歉,今天我好象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话,就到此为止罢。你贵为青国攸王,我亦不会折辱囚禁于你,这几日便好生在庄内休息静养,只是莫要再起逃走的念头。要知道,不二庄全庄上下机关无数,而就连你见到的侍婢都堪称一流高手。”
      他转身走开了;那身影单薄得如同适才零落的早秋黄叶。手冢望着这背影好久,心中早不知是什么滋味翻涌:情断不了,仇忘不得,恨消不尽,缘缠不休。他张口艰难唤道:“不二,我问你最后一件事情。”看他堪堪顿步,盈盈回首。
      “……你我相识,是否也早算做这台大戏中的一出?”
      不二抱臂转身,笑道:“攸王爷,你如今还敢信我么?”
      手冢一刹无言,而他早料到似的拂袖走远,将一句生硬的话语丢在一旁:
      “——那又何苦多此一问。”

      晚膳时分,一阵略为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手冢的假寐,抬眼看时,竟是杏端着一篮香喷喷的饭菜推门进来。手冢一刹时有些发窘,连忙起身避在一边道:“夫人,适才在下失礼的紧。实在是情势所逼,还望见谅。”杏大大咧咧地笑答道:“攸王爷休要如此说,我们没事先说明清楚状况,也有不是。你现在伤还没好,静养为上,先吃了饭菜,我再与你上药。”那神情态度,竟仿佛好友闲话一般,半点不似对着他国敌俘。手冢微微皱眉谢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夫人已为人妇,此处不便,还请夫人回了才好。”杏望望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都说青国攸王正人君子,天下无双,今个才算是真见着了。不过你说的那般中原礼节,麻烦的紧,我自小当男子一般骑射撒泼惯了,哪耐的住!况且我不论做什么,他都不管不问的。”说罢将饭菜推到手冢面前笑道:“快些吃罢!就是不知这冰国风味你可吃的惯。这庄里老久没来客人了,我闲得发慌哩。”手冢无法,只得捧过碗来,暗道这样美貌活泼女子怎会甘愿嫁入如此深府闲庄之中?却也不好开口相询,只得低头一劲吃饭。他本就昏睡了好些时候,早是饥肠辘辘,此刻多想亦无裨益,因此不得片刻便将满篮饭菜一扫而空。杏高兴地拍手笑道:“还要么?我去添来!”手冢赶紧道:“怎敢再劳烦夫人!已经足够了。”杏佯怒道:“你也‘夫人’‘夫人’地叫,真叫得人没来由老了!我叫做橘杏,这名字哪里不好?”手冢贵为王爷,身边美貌女子也自是见过不少,但能若这般自在大方却不忸怩作态的,实在是头一遭碰着,一时间反而不知该怎样回答,正想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却突然惊道:“等等……橘?!你莫不是……”橘杏吐舌笑道:“哎呀,竟被你看出来了——本也没什么好瞒的就是了。冰国边境不动山脉主峰不动峰便是我娘家。”
      手冢问道:“那不动峰教主橘桔平是你的……?”
      “哥哥。”橘杏答道,打开篮中早准备好的包裹,“快些躺好,我与你配了几味外伤膏药,专治箭疮。——哎,你认识哥哥么?”
      手冢道:“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你本该是不动峰护教神女才是,怎么……?”
      橘杏笑道:“我还以为我可以那样过一辈子呢,哪晓得不动峰在冰国境内势力过大,导致那个混蛋皇帝派兵围剿。打了半天没什么成果,双方都各有损伤。后来就谈判了啊,说什么冰国内部需要安定,结什么百年之好,然后我便被嫁了过来。”
      “其实哥哥也不想我嫁过来的,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整天。可我知道我非嫁不可,我们再怎样也打不过朝廷大军哪。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满幸运的了。啊,我究竟在说什么呢,你快点将旧的纱布换下来啊。”说着说着,橘杏见手冢没动静,不禁催道。手冢道:“夫人还是回避一下罢,这些小事我自己还做的来。已经麻烦夫人太多了。”杏定定地看他片刻,突然笑道:“你和他真像,不听人劝,不喜欢别人帮助援手,仿佛那都是施舍似的。我想我若不是个女人,你也定会说其他的话来拒绝。算了,便让你这遭,可要老实换药!明个我再来看你。”手冢无奈,只得叫住她道:“夫人请留步!在下并非燕王朋友,眼下不过阶下囚俘,夫人不必如此费心相待。”橘杏笑道:“我早知了!可又打什么紧?青国攸王名满天下,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这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全是我自己想法。”手冢这才注意到,她话语中所有涉及不二的称谓,全都是‘他’,语调冷淡,不似夫妇应有。然而却也不好多问,只得拱手道:“夫人盛情,手冢若能得以苟全性命,定当倾力以报。只怕是时日无多,有负夫人恩惠。”橘杏摇头笑道:“他不会杀你。他若要杀你,何苦救你?”
      手冢一时哑然,半晌道:“纵然他不杀我,冰国上下也不会容我活多一刻。况且他何故不杀我?若不杀我,一旦风声走漏,冰青二国仇怨即结,有害无益。”
      橘杏望望他那纠做一团的眉头,突然笑道:“逃走就是了。”
      手冢大吃一惊,瞪着橘杏。她一脸狡黠,却半分不似玩笑。他皱眉冷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橘杏闲闲地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冰国国土若何,与我并无干系。政局一乱,对不动峰只有好处和便宜可拣,我可是在利用你哪。不过成与不成,当然还看你的意思。”手冢疑道:“可这不二庄上下内外全是高手机关,如何得脱?”橘杏笑道:“我好歹也算是这庄中女主人,机关暗道自然比谁都清楚。怎样,要不要赌上一把?反正纵使失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状况了,不是么?”
      手冢知道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然而他还是问道:“可你是他妻子。”橘杏一愣,想了一想,无奈地笑起来。
      “我在不动峰之时,便早有了心上人,可哥哥他们并不知道。因此对我来说,在决定要嫁入冰国王室之时,这里便死了。”她指一指心口,仿佛那里一片荒芜。

      隔日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橘杏领着手冢,悄悄潜入一间满是灰尘的厅堂。她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后间,将布满灰尘的宫雀灯左拧右转,不得片刻便听得轧轧声响,地板裂出一个只容得一人穿行的入口来。她将事先画好的地图塞给手冢道:“进了下面,点起火把,按这个路线走。底下岔道很多,可千万不要走错了——走错了便再也出不来了。等走到了头,便是庄外东二里地。从那里再往南走,会有渡口,那是伊人江支流。顺江而下,自然就能到达青春了。”手冢犹豫片刻,抓过橘杏道:“你也一起走罢!”橘杏笑道:“怎么,都到这个份上你还不信我么?”手冢摇头道:“你若留在这里,定会被我牵连。况且你不也一样不想留在这里么?你既知道这条暗道,为什么不逃回不动峰?”橘杏笑起来,慢慢抹开手冢的手,一字一字答道:“我不走。”
      “你知道么?我本来该嫁给当今皇上,做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小妾。然而他突然出现了,对皇上进言,将我明媒正娶了过来,做了他正房夫人。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本以为他是喜欢了我,才将我要过来的,可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样。他敬我如宾,待我如客。后来我知道了,他心里只有冰国,其他一概装不下。”
      “可那天我看见了他对你的神情。他对敌手向来不留情,可却偏留了你的性命,还不远千里将你带回不二庄养伤。我想,你对他真的很重要,所以才想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橘杏声音低了下去,她的手在半空中无意义地抓着,仿佛要抓住那透过窗格漏进屋内的如水月色。她歪了歪脑袋,对手冢道:“可你一定会离开他的。如果我也走了,他便又是孤单一人了。”
      “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她轻轻说道,使劲将手冢推进暗道里。手冢仰起脸,看见暗道轰然阖紧的瞬间,有什么反射着月光,映出珍珠一般的色彩。
      她在为谁流泪。

      暗道里潮湿冰冷,不论脚下、墙上,手能够触及的所有地方都湿滑一片。呼吸困难极了,火把也点不起来。手冢凭借着适才对地图的记忆,一步步摸索着前进,可渐渐得连时间也记不分明,早不知道已经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鞋底都不存在似的,冰凉粘腻的水和着泥不停地拍打着脚底,在空荡无人的暗道中激起单调的回音。在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岔口之时,眼前终于透出了微弱的光芒,他大喜过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支撑着冲过去推开眼前破旧的门板,拨开稻草谷堆,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身处一座破烂的山神庙中,庙中山神像结满蛛网,被灰尘覆了原色,显然是早就断了香火。庙外天刚蒙蒙亮,星辰都还若隐若现,天地亦在欲醒未醒之中被覆着一层深蓝色泽。手冢心知橘杏确没有骗他,一时反倒百味杂陈。可最后这些滋味全化作一个名字,在他心口眉头纠缠不休。
      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
      耳边又响起国学初考的日子里,那首令他蓦然回首的《蓦回首》的曲调。
      汝本自无意,空杯对处,长揖别西东。
      君且止趋步,蓦然回首,赫日自当空……

      梦里真,真语如幻。
      糊涂醉,情长计短。
      怎解得,痴仇恩怨?
      终究是,人何以堪!

      破旧的庙门被狂风猛然撞开。眼前空荡荡一片白地中一人抚琴弄弦,衣袂飞举,高山流水指间倾泻。他见着手冢,微微一笑,弦声转促,曲调中登时杀机重重,偏又凄凄不似向前声,只令听者泪满青衫。
      “等你好久了。”
      不二停指笑道,“还怕你中途便走错了岔道,让我平白等上一夜。”
      手冢冷声道:“可我并不想再见你。”
      不二仰头凄然道:“你当我想再见你么?”
      手冢问道:“你怎知我会走这条暗道,是你夫人对你说的么?”
      不二笑道:“杏是个好姑娘,对吧?医者本性,最见不着人受苦,定会救你出去。她晓得这条通往庄外的暗道,可她却忘了这暗道还是我告诉她的。”
      手冢默默无言,半晌终是暗叹一声,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不二随手划弦拨音,淡淡地道:“六国之中,冰国地处西北,气候湿寒,谷物不丰,畜牧不兴,国贫民乏,与青国富裕丰足自是天壤之别,与其他四国也竟不能相提并论。然而其他各国皆在酝酿一统六国,冰国首当其冲,却也难以抵挡。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等他国鹤蚌相争,我好坐收渔翁之利。因此我调用了父亲留下的不二庄无双令——不二庄向来名满天下,号令江湖,有‘无双令一出天下耸动’之说。从中挑拨六国纷争,果然易如反掌。潜入青国,建言比嘉,联军六角,骚动山吹,全是我一人筹谋。三国分青,必有不和,之后再稍稍加以挑拨,定会自相残杀。等四国皆疲,冰国再出手各个击破,天下定矣。”他摇摇头,苦笑道:“可到了中途,因为某个缘故,这计划便一点点错位。现在局势,怕是我也不能掌控了。”
      “所以我问你究竟要怎样!!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手冢将指节生生掐进庙门的廊柱内,他的声音撕破了清晨静谧的薄雾,使得一切都突然血淋淋地清晰起来。
      “那我问你,若你侥幸得活,你会把我怎样?”不二完全不为所动,连声音都仿佛没有感情一般鲜见起伏。
      手冢深吸一口气,妄图阻止胸腔中那仿佛千万锤斧砸在心头的疼痛。他坚决地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不二笑起来。那笑容太单薄,仿佛立刻便会如同晨雾一般转瞬消散。
      “那我给你一次机会。”

      他重新坐回古筝旁,双手按弦道:“我弹一曲古风,你便趁我弹时走。可这一曲完了,我便会动身去抓你回来。怎样?虽然你逃脱的机会渺小,可亦聊胜于无。要不要赌上一赌?”手冢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戏弄自己,可也心道竟已走到这步,安有不续之理?身为青国攸王,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决不容许客死他乡,身为人笑。因此点头道:“手冢不过阶下囚徒,听凭燕王意思便了。”不二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低声苦笑道:“我便猜着。你是哪怕有一线生机,也决计不会留在我身边的。”因而扬声道:“那便开始罢。”随手拈起琴弦,奏成曲调。手冢也不及多想,从他身旁疾穿而过,半点不及停留。
      不二看他背影渐远,只觉眼前恍惚间一片朦胧。在青国与他共度的三月时光竟一一浮现眼前,仿佛魔魇,无论怎样也甩脱不开。

      手冢强迫自己不要停步,以最快的步伐往前走着。可他突然听见不二的声音。不是那种身为燕王而不得不有的冰冷声线,而是如同平日一样清凉中略略跳跃的调子,只是不知为何隐隐凄伤。
      不由得就想听清他究竟在唱些什么。于是那声音最终织成了一首诗,伴着空中孤寂的筝音散落四方:

      西楼月圆徒空照,
      寂寞把酒问清高:
      落花人坠楼相似,
      垣墟诗残谷亦消。
      青天缀满嫦娥泪,
      铜台何处锁二乔?
      自古情深多怅惘,
      向来恨浅少离骚。
      焦首时时连刻刻,
      煎心暮暮又朝朝。

      手冢本已走开很远。然而他仍在听到这里时顿了一顿脚步。他定是想回头,然而终究没有。曲并未完,他还是要走。
      筝音在此处转高转急,洋洋在耳,乱乱于心。

      我欲平静谁知晓?
      撒手归去便逍遥!
      争奈何、如画江山风雨潇潇!
      我愿平凡谁知晓?
      扑朔恩仇难自料。
      此生中、若尔真心堪负多少?
      今朝有酒醉今朝,
      僵卧沙场君莫笑:
      草木也知岁岁生,
      杭州早被潮催老。

      突然划拉一声,什么崩裂的声响。手冢终是再走不动半分,猛地转身奔回数步,远远望向不二。
      不二满手鲜血,原来刚刚操弦太急,一根弦竟被生生挣断,削破手指。他望着沾血断弦,突然低声笑道:“总算是知了为何伦娘娘那架筝会断去主弦。原来是情到深处,筝不堪言。”再抬头时,竟发现手冢停在远处定定看他,登时心头一阵猛痛,有什么几乎要从眼中挣扎而出。他想要强自镇定,却仍是止不住颤抖地用尽全身气力朝他大叫道:
      “傻子——!!!还不快走!!”
      手冢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全嵌进肉里。好久之后,他猛然转身,疯了似的朝着东边飞跑起来。

      不二看着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这才仿佛虚脱一般倒在筝弦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将适才那首古风续完。念到心伤处,已是几近呜咽,声不似声,斑驳凌乱。

      一曲已尽吟未绝,
      十指斑斑弦声悄。
      从此相思不能言,
      腹中肝肠尽已焦!
      呜呼!何人解我曲中意?
      四座无声应者渺;
      呜呼!何人笑我张狂貌?
      惟剩残月挂孤梢。
      无心赋得《蓦回首》,
      错把罪愆作良宵。
      天崖日落悲晚景,
      伊江梦碎转寂寥。

      念到此处,不二终是不由得想起当日两人天崖比肩,伊江笑游之时,何等快意人生!然而你偏不是落魄江湖人,我也亦非十年寒窗客。命中种种,又与谁人去说。
      不由得长叹一声,却突然觉得脸上凭添数丝冰凉,以为落雨,却又不是,再细看时,原来是漫天飘雪,纷纷扬扬,竟不得停。虽说冰国乃苦寒之地,但九月飞霜,亦反天象。因而苦笑道:“道是‘九月飞雪,人间情绝’,今果应之,天可怜见!”又强打精神,勉强将那首词续完:

      本无姻缘天难定,
      而今情断誓也销!
      推窗欲观夏时景,
      惊见漫天霜雪飘,
      九月飞花诉凄苦,
      万里山川尽琼瑶。
      心愿江水从此住,
      西风依旧送波涛。

      雪很大,落在地上的都化了,可落在不二身上的却积做厚厚一层,仿佛要将他掩埋。手指上的伤口一直不停地流血,怎样也不见有停的迹象,不一会竟将地上一小滩雪水也染成腥红色。他用尽气力才站直身子,猛然一掌将那架古筝击成粉碎。他嘶哑地唤道:“来人,备马,我要即刻前往冰帝宫请罪。”

      待手冢历尽劫波终是走到青春时,不觉已是伊人节当日。虽然四境战事未停,然而青春百姓们仍是和原先一样,热热闹闹地庆贺节日。毕竟今日一过,夏祭也就宣告结束,要进入忙碌的秋收了。
      手冢满面风尘地穿梭在衣裳华美的情侣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两眼空洞得没有半分神采。等他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在伊人江边驻足良久,身边一对对情侣正携手虔诚祈愿,将亲手制的各式各样的祈愿河灯小心翼翼地放进江中,其间不乏身着青军各番服色的士兵。他心中酸楚,又想起当日写与不二书间约定。然而当初怎料得到今日,若知今日,却又何必当初。
      他坐在江边乱石之上,任江风将他吹得东倒西歪。近秋的江风已带了三分寒意,他衣襟又在长途跋涉中变得破旧单薄,这风刮在身上,便如下刀子一般。然而他一动不动。有那么几刻工夫,他甚至想,就这么冻僵掉进江里,说不定也很好。
      他坐了一夜。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他一个,看着江中渔翁贪早撒网,口中胡乱唱着不知名的散调:

      伊江水,日日流,
      水声汤汤不知愁。
      千帆已过君不见,
      秃树荒川断字洲!

      桂花落,夏祭休,
      沁香飞满回梦楼。
      荷锄江边葬花骨,
      天涯尽处是香丘!

      缓檀板,快歌讴,
      凭尔归去忍淹留!
      不堪情到不堪处,
      蓦回首是莫回头!

      一轮红日伴着这歌声挣出了江面,骄傲地向着碧蓝的天攀去。手冢默默注视着它慢慢升高,终是腾地站起身子,艰难地挪动着几近麻木的双腿,头也不回地向着攸王府的方向大步走去。
      而这个荒唐得心酸的夏天里最后一盏祈愿河灯,就在他转身一刹被江水无情吞没。

      第一部第十二回人何以堪完
      殇夏之祭第一部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回 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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