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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东方欲曙,白云成列一重重自墨蓝的天际挣了出来,随之便有些微冷寂的霞光在云彩上渐渐扩开。残旗迎风招展,而那晨风中却已有了些燥性。看来又是一个大太阳天,城头上的典军们不由诅咒一声。兵刃在青石上打磨发出“滋滋”的声音,伤兵们捧着一碗水万般不舍的细细咂舌。他们无奈的看着南汉军一队队鱼贯而出于城下排列齐整。车轮转动的“咯吱”声后,一些粗重庞大的东西也被陆续推到城下。
      高平晗肃然立于阵前道:“方才西王已传下帅令,若是今日再攻不破此城,便退后三里结营长时围困,你们若想早归故里,那便看今日了!”
      风威冷听了这话,不由的望了高平晗一眼,觉得这话似是说给他听的。
      前几日战事之中他一直都只是守在高平晗身侧护卫,有数次已攻上城头缠战之时,高平晗都频频看他,指望他能于此要紧关头助上一臂之力。可风威冷都装作没有看到。
      高平晗却也未以言语强他。
      其实风威冷心中一直在交战,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只是一直没能拿定主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十来只牛皮大鼓在军后排成一列,赤着上身的鼓手忘情狂敲如癫似狂,好似远古的邪神正附于其身,无穷无尽的杀气恨意经这一声声鼓点传进了列阵者的耳中。
      风威冷听这鼓声,也不由得觉得心跳加快,竟似与那鼓声齐律。再看军士们,各人身中也现出些悍意来。
      “上!”号令者的声音穿透了鼓声,早已备好的兵士们将大石搬进投石车中。机簧“砰砰!”齐响,然后无数大石就呼啸而去。风威冷站在高平晗身侧远望,只听见城头惨叫呼喝连声,人影如傀儡般奔走不休,居然不觉惨烈反而有些可笑。
      虽说起先已备了巨石筑如小丘,可这么密掷了一阵也将用磬,空中石头渐稀。
      “杀呀!”便有人打着旗子,后面跟着抬有云梯的兵士冲了上去。上面早已备了箭支滚油,不多时便有一个一个的兵士捂着脸从云梯上摔下。
      方才一轮大石投下,城头已砸出许多缺口,城上守军也死伤狼籍。不过半个时辰,竟有三五处地方都有人攻入。城头缠战不休,有一处已有上十人冲了上去,不久却落下来头颅手臂,那残肢居然看不出有多少人,估计是全死掉了。
      高平晗见有几处守得极牢,便命投石手取小石瞄准了打。果然这一轮石头掷过,再攻上时就已经顺利许多。当中有一队人,小校极是悍勇,居然双手执刀,只以脚踏云梯,比起旁人手足并用还要来得快。
      距城头尚有丈许时双足猛的使力,如大雁腾空盘旋下击,双刀旋舞,隔着老远都晃得人目眩。只落上城头不一会,就有好几名典军丧命于他手。他身后的士卒见头领如此神威也精神大振。上面的人拿刀往下砍,下面的人居然赤手接了狂吼着迎上去。城头守军为他们气势所摄,不得已退开了些。一下子居然拥上了三十余人,已清出大略四五丈地,后面的兵丁见了,纷纷架了云梯往上面爬去!
      “好!”高平晗不由抚掌,面现喜色。风威冷心头也是一松,破城当就在眼前了。
      突然城头有一大张油毡被揭开了,一支箭射下。那箭漆作朱红,迅捷有如电闪雷鸣,射中一人,竟贯体而过,再中一人,箭势串着两人的身体其势未绝,居然接连撞倒了三五人。风威冷并不是十分惊讶,心道:“红孩儿来了!”
      可他却瞥见高平晗的面色有点发白。风威冷再看去,马上就明白自已方才想错了。此时城头赤箭如雨,非是雨点而是一道道的雨线,一箭残象未绝就又有一箭激射,绝非一人之力可行。这时眼前所见居然是红多青少,那城墙竟被这箭光给淹没了。箭雨密处正是方才那小校所登上的城头下方,总有上千人挤拥于左近侯着攀上去。万箭齐出之下当真是箭无虚发,如方才那般一箭连射中二人三人的也不在少数。下面嚎声震天,众军纷纷逃窜,却是自相践踏,互阻道路,终免不了一死。整个战场上的人都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城头上本有典军和南汉军正在激战,刀枪举在手中,居然忘了断续打下去。
      “万钧神弩!”高平晗死死的抓住了身侧的帅旗,一字一顿道:“那日便是为了弄明白华城可有此物方才犯险,谁知……倒底还是瞒过了我!”
      已登上城头的那名小校显是拼了命往弩弓处杀去,只是随他上来的人倒底只有三五十,被数百典军困住。那刀光虽说矫夭如初,光圈却也不得不愈缩愈小,想是已陷入苦战中,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要说去毁了那排成一列的数十张弩弓。
      高平晗还沉得住气,他身边的将领却已叫嚷起来:“若是这回让他们打下来了,气势一泄,今日绝不能再有寸进!”另有一将劝他道:“他们看准我军急于攻城,有意待我投石机的石料用磬再祭出法宝来。哼,我军那里着急了,今年华城外粮食大熟,驻下来一年半载也不碍事的……”
      这些言语一句句钻进风威冷耳中,他突然从高平晗身边跳开,只几步就跃到了后面的巢车上,对那掌车的兵士道:“快往前推!”掌车兵士看了看高平晗,高平晗点头示意。车兵们就将巢车按着风威冷的命令推动了起来。
      风威冷早看出那些弩弓形体笨重,绝不能轻易移动。又是十余架紧挨着排在狭窄城头,定然不好换方向。于是令掌车兵士从箭矢相反的方位推过去。巢车如此高大,一动自然引人注目,当下就有典军发觉了,便往这边射箭,可那箭都是些寻常弓箭,掌车兵士穿着极厚重的铁甲,便是射中也毫无用处。风威冷抽剑在手,但有箭来随手格开。
      距城百步之处,风威冷着兵士将桩子打下去。这时典军们虽不知这么孤零零的一架巢车来做什么的,可也觉得不妙,正有一架弩弓要重新装箭,便磕磕碰碰的转了头,向着巢车这边摆下来。
      这里巢车已定好。风威冷坐在车笼里让兵士们将他拉了上去。巢车正与城头相平。风威冷方上车顶,便割了绳索。车笼“咣!”的滑了下去。那绳索大约总有数十丈长,他将绳子一端在车杆顶上系紧,另一端缠在手上,双足在杆上一蹬,就向城头飞来。
      他凌空飞越,耳中听得风声呼呼,眼见只见碧空如洗,仿佛见表妹正在远远云端向他微笑。觉得此刻已脱去躯壳白日飞升一般。终于身子往下一沉,眼中见到典军污黑的面孔,惊怖的眼睛,大张的嘴巴,吐得老长的舌头,还有一簇簇的枪刃。唯独就听不到一丝的声音。
      高平晗在城下看到风威冷飞至绳尽,便扔掉了绳索,下面有一柄长枪掷出,风威冷身子平空一折,那一刻真不似生人而如一只尽极轻灵的幼隼。他避过长枪足尖反倒在枪杆上一点,借这一点之力再度翻了一个筋斗。以鹰击长空之势下击,手中长剑一出,城头顿时平空涌现一大片茫茫白雾。白雾所现之处,一片惨叫痛呼。
      风威冷自已感觉倒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风光。四下里密密的的刀刃一重重压上来,虽然无人可抵他一招,却好似大海潮生一般无穷无尽,寻暇抵隙无孔不入。若不是手仗利剑,只怕身上早不知被戳出多少个窟窿。他一面踩住袭向他左肋的大刀,一面夺过从他项后疾刺的长枪。手中宝剑贴着一人的枪杆削上去,刃头在他喉间一掠就收回,已劈断了三把铁矛。那矛尖激飞,只见得两声惨叫,风威冷估算着是打瞎了右边两个牵着钢链的兵丁眼睛,却也无暇去看上一眼,因此时又有一剑从下往上划来。风威冷以剑硬生硬生的一架,那剑立时断了。可用剑的人却身子骤矮,已从风威冷剑下逃出去。那人发力狂跑,几无人色。旁边有人拦他,他叫道:“那人就是那日杀了金枪王败了红将军的……”
      三日前之事城头上不少人都已目睹,当下个个胆寒,再也不敢去拦风威冷。风威冷冲进弩阵,手中宝剑狂斫,弩牙纷纷断掉,一张张价抵百金的弩弓就此毁去。弩兵们虽然心痛上前来拦,可是他们大多不精于技击,却又如何拦得住。
      这边弩弓一毁,城下压力顿轻,高平晗亲自上阵督战。见胜利就在眼前,人人奋勇当前。两下一较,典军大势已去。
      风威冷见南汉军已经杀上城头,便忖道:“我即已入城了,还打个什么,快些回家是要紧!”于是便混在典军溃兵中挤下城去。数月未见靖安大道,风威冷禁不住有些激动。谁知没两步,便差点跌了一跤。他低头一看,原先平平整整的青石板道已被挖得满目疮痍,白浮的尘士中混着一些碎石残片,正是午时,毒辣的日头将地面晒得发烫。
      风威冷只怔了一怔就明白过来,自然是被典军锨了去修补城防。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几扇开着的门口都晾着号衣,显被征作军营了。此处鸦没雀静,城头上的厮杀之声不过隔了一条街却遥远得好似另一重天地。风威冷不由的想:“城内的兵上那去了?红孩儿不在城头上,他上那去了。”却又摇摇头,觉得这些事与自已毫不相干。
      一路上多见得有熟悉的招牌,只是此时归家意切,也没心思停下来打声招呼。
      风威冷方拐进利民巷,脚下就踩到了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他不由跳开一步,心“咚咚”乱跳。那居然是一个人头!“小五!”风威冷叫了一声,这人正是他自幼一处玩的邻居。
      又听到有人大声诅骂着什么,然后便是女人的哭声,突然有重物“咚!”的一声砸下。风威冷加快了脚步赶过去。边走边勿勿扫视了几眼。只见巷子里的各家都门窗洞开,里面被砸得稀烂,赤着身子的女人嘤嘤的哭。几具尸首倒在门槛上,鲜血不绝的淌出。 “怎么回事?”风威冷头脑有些发闷,脚步都浮了起来,“我分明是头一个进城的人,难道西王在北门攻得还要早些?”
      一面想着,一面已看到自家的门,门板倒在地上。一个老女人扑在门板上双拳狠砸,口中叫骂:“千刀杀的呀!混帐兵,爷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呀……”风威冷见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浑身发寒。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盼着这只是在发一个恶梦,只要再过一刻就能醒过来。
      他到门板前头扶了老女人起来,老女人抬头一看却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哭道:“你怎么才回来呀!早干什么去了?姑娘让他们抢走了!”老女人额头上鲜血不停的涌出来,和眼泪流在一处。风威冷不躲不避的挨了这一掌,见地上有一块红布,随手拾了起来想给她包上,却一眼看出来是表妹的手工,便收在怀里。另割了一段袖子几下给老女人系好,站起来道:“吴妈,姑娘是被什么人抢走的?”
      “是围城的那些东西!”吴妈一手指着巷子的另一头,一手死力的推他道:“快去,快去,姑娘让他们抢走了!”
      “别慌!”风威冷拔剑在手,对吴妈道:“我一定将她救回来!”这话出口,他已飞奔而去,只觉得这一生都未曾跑得如此之快。
      风威冷此时脑子倒分外的宁定了,想道:“我是从东门进来的第一人,那抢走表妹的必是西王的人马。他们定然是要送给将官,表妹一时只怕还没有危险。这会子西王的大营一定还在北城外,他们肯定是往北城外送了。我往城外去找,要是找不到,得先去找高大帅。今日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让高大帅帮我去讨一个女子,西王总不能不卖高大帅这个面子。”
      风威冷在这华城中长大,一衢一巷无不烂熟于心。抄了往北城门去的近路。走的虽是小道,却还不时能见穿着南汉军号衣之人四处乱窜。已有几处房子起了烟头,这多日睛热天气,一场通城大火怕是不能免了。
      有一个乱披着衣裳的南汉军从巷子里闯出来,不知怎的看风威冷不顺眼了,叫道:“小子,你干嘛的?我看你就象奸细!”风威冷心绪正坏,不过是事急不想理会这些人,这兵丁居然自已找上来了,风威冷当下剑尖一递,就已抵在他肚皮上。那人倒似久经行伍的,居然也颇机灵,就地一仆滚开三尺,肚皮上却已是皮开肉绽,鲜红的肠子拖了出来。
      那兵丁胆色不小,当下一把攥了肠子跳起来就跑,叫道:“兄弟们,有奸细!”
      风威冷本待再上一步宰了他,听他这么一叫心中一动,倒不急了。这人叫声方落,四下窗子里便站出了十来个人,个个衣衫不整,有的更是浑身血污。听那兵丁一指,便“嗷嗷”直叫,一起扑了上来。
      风威冷冷笑一声,待他们近得身来,脚下毫不动弹,手上略振,剑光晃到之处,兵丁们个个倒地不起。风威冷架住一人的脖子低声道:“什么人是为西王搜寻美女的?”
      那人道:“我不知道!”风威冷剑往前轻轻一递那人立时没了气。
      再问下一个时,就极爽利的答了:“我知道我知道,是虎牙营的赵裨将,我方才已见他往前面走了还不到一枝香的时辰他不是光是给西王选的,说是要送皇……”
      “够了!”风威冷心中一定,提着他的衣领就大步踏去。那人肚皮在地上磨磨蹭蹭当是十分痛苦,走了不多时,他已大声叫起来:“那便是了!”
      风威冷已见到前面一乘木车,已然拆了轿围。二三十个女子关在里头。有名裨将指点着四个兵丁将两个女子往车里塞去。一个女子已死活不肯上车,被人硬扔上去,眼看要撞上车栏,车上一个翠蓝衫子的女子扶住了她。那翠蓝衫子一入风威冷之眼,风威冷喉头就哽住了。
      大车停在一株香樟树下,翠影如盖覆去了她半边面孔,一车人都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唯有她的垂着头不言不动,双唇抿得发白。她的秀发和从前一样总成辫子垂在胸前,双手搁在膝上,右手中指却系着一束彩线。那丝线的色泽与风威冷怀中锦帕上一模一样。
      风威冷仿佛看到她正坐在院子里与吴妈一处做着女红,突然门被踢开,那些粗糙肮脏的手扯住了她的衣衫。红帕从她膝上滑落,象是一片被污血沾染了的雪花。他想象着她紧紧的抓着那束彩线,就好象抓紧了今生最后的一缕牵挂,抓紧了线另一头的那个人,永生永世决不放手。
      风威冷一步步迈上前去,已有南汉军觉出不对上前阻拦,被他提在手中的兵丁不停的哀告,而一切都好似与他毫不相干。此时他眼中只能容下这么一束彩线。
      四下里好象有刀光,有枪影,有人声,有血色。可是他只见到她抬起了头,浓密的睫毛抬起,那两汪黝黑的潭水忽然的泛起了波澜,一圈圈漾开。那样的水波好似正在他心头流淌,将他的思绪抚摸得如此匀和。
      空中的浮尘骤然滚烫,每一颗沙尘都似一柄小小的利刃直刮上他的肌肤。他将手上的抓着的南汉军往身后一推,快跑两步,踢在面前两名兵丁胸口上,借力跳起,只觉得脊梁似被一把利刃整齐的剖开,心肺肝胆都要脱出来。
      他当空翻腾下望,见一人手执长剑已变招向刺向指他的胸口。
      可就在这时他依然在寻找她的眼神,从空中倒着看到了!她瞪大了的眼睛如此惶恐,她绝不会为自已感到这样的惶恐;她右手攥着丝线死死捂在胸口上,仿佛刺向他胸口的那一剑已经让她痛苦不堪。
      赵裨将的闷哼声伴着四下里的叫喝随着一声“冷哥!”一起贯进风威冷的耳中。
      风威冷同时感到了自已剑上猛得一轻。“喀!”一声脆响,赵裨将身子往后弹出老远,手中长剑已碎成段段残铁。这样凌空下击又仗有兵刃之利,天底下只怕无人可以挡他一招。
      风威冷一刻也不想再与这些人纠缠,直冲向木车。这时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不到五步,没有人可以在五步之类拦住他。
      她终于再也坐不住的站了起来,扶着车栏将手伸向他。风威冷再上一步就可以握住了那只手了。突然的她整个人一僵,风威冷看到一柄明晃晃的枪头死死抵在她的颈上,颈上腻白的肌肤深深的凹下去,她咬着唇强忍着没有出声。“退下!”赵裨将厉声道。
      风威冷瞪圆了眼睛,握着剑的手如此用力,连皮肤都似要裂开。
      “退下!”赵裨将的面色有点苍白,手也在发抖,可依然声色俱厉。他的手一抖,那枪尖就往里面陷了数厘,她的肌肤上顿时沁出了一颗血珠,象一滴眼泪似的须着脖子缓缓淌了下来。
      风威冷退后了。
      他的足印每一道都入地三寸。
      “你要是敢上前来,我就杀了她。老子反正是个死!”赵裨将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吓唬风威冷还是在为自已壮胆。
      风威冷定了定神道:“赵将军……”
      那赵裨将却手臂一哆嗦枪尖刺得更深,叫道:“不准上来,不准说话,退下,退下!”
      风威冷心中叫苦。没料到这位赵裨将是如此胆小的主儿。若是他肯多想想就会明白,放了她不是少了一名女俘,只要他不说西王未必会怪罪,便是西王知道了也未必会怪罪,何苦冒这样的风险?风威冷本来是想和他陈说一下利害,顺便再把高平晗抬出来,可是这人却全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南汉军跟着赵裨将一起慢慢往后退,风威冷离着他们十来丈处一步步跟上来。赵裨将显然是惊弓之鸟,浑身绷得紧紧的,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着风威冷。风威冷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下手。看着表妹已经咬出了血的嘴唇,他怨毒愈来愈深,暗暗的把“我风威冷今生不杀此獠誓不为人!”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将军!我们要往那里拐?”
      “什么!”赵裨将手上猛抖,才看到已来到了一个路口上。
      风威冷发觉不知不觉得他们已经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靖安大道上,这正是钟楼所在,与三义街相通。
      三义街上突然一片喧哗,数百兵丁往这边奔过来,不一会路口上便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南汉军。赵裨将突然面现喜色,叫道:“兄弟们,快!杀了人!”
      说完就一指风威冷。那些兵丁方要向风威冷奔过来,赵裨将又叫道:“那人厉害,用箭!”
      风威冷正在冷笑,却见杂乱的人群一下子裂开,排列整齐。看得出来是训练有素的,只是不知方才如何那般狼狈。裂开的地方三人一伙抬出一架万钧神弩,只四五下曲指间就已有了五张弩弓正指着风威冷。
      风威冷笑不出来了。他明白,即便是他也无法在弩箭射出前冲过这十余丈间距。而此时,非但无法救出表妹,连自身的性命只怕都已难保。他看到表妹一直凝在他身上的眼神突然往天上移去,映出朵朵白云,猛觉不妙。方来得及叫了声:“不!”表妹脖子一低便往那枪尖上撞去。亏那赵裨将胆子虽小身手却不慢,手一松,枪掉在地上。
      风威冷见他抓了表妹的头发,“啪!”的一掌打在她脸上,便再也忍不住就迈步冲了上去。
      赵裨将大叫道:“放!”那几名兵士却也不必他说就将要踩下机簧。
      “谁敢!”三义街上跑过来数千名兵士,打头的却是高平晗帐中的一员亲信将领。那将领见到了风威冷大喜过望,忙喝道:“谁敢动我风兄弟一根毫毛,今日休想生离此地。赵小儿,你敢么?”
      赵裨将见这等声势,自是不敢再硬,皮笑肉不笑道:“我们那里敢得罪高大帅的人,是这位兄弟硬要与我们过不去。咱们是奉了西王的命为皇上选待女,这位兄弟却要抢人,咱们是没法子呀!”
      高军中的将领听了拉风威冷的袖子道:“风兄弟,算了吧!哥哥一会再给你找几个来!”
      风威冷怒不可挡,一把甩开他的手,吼道:“那是我的未婚妻子!”
      赵裨将却“嘿嘿!”笑道:“笑话,未婚妻子?那庚帖生辰,聘仪订书何在?”
      “你!”风威冷气得胸膛都要裂开了。
      此时从靖安大道的另一边又有一支人马拥了过来,听那蹄声也有数千之巨。当头的将领见了此状也不免询问一番,赵裨将对他附耳言语了片刻。
      西王那边的将领喝道:“我家王爷有命,大营与副营以靖安大道为界各驻一边。子女玉帛各取一半,你们若再无理取闹,难道我们怕了你们不成?”
      高军将领听了这话,又看看了风威冷通红的眼睛,正为难间。忽有一骑驰来。
      “报!”那马上骑者高举旗道:“大帅有令,我军止于靖安大道,勿要与大营的兄弟们冲突!”
      高军将领接了令旗叹道:“风兄弟,不是哥哥不帮你。我们且回去,让大帅帮你想办法!”
      风威冷站在那里只是不动,好似木塑泥雕一般。
      却见表妹面色越来越白,她突然大声叫了句:“你快走!我一定活着……”一句话未完已被几个兵丁捂了嘴巴。表妹也不挣扎由着他们将她绑起来,塞上毛巾,只是一双眼睛透过了晃动的人影,就那么固执的深深的望进了风威冷的眼中。
      风威冷双手捂面,喉头“咕咕”作响,大步往三义街上奔去。
      风威冷躺在帐篷顶上遥望天空。
      他的身上平摊着一张锦帕,上而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那其实是一张未完工的盖头。
      天空红得有如他身上锦帕,尚有滚滚热浪袭人。好似太阳将落山之前的那一刻,将全部的热与光都慷慨的抛洒了出来。
      只是这却不是傍晚而是深夜。
      红孩儿见城将不守又怕高平晗报复便开了北门迎西王入城,西王遣人去东门抢夺弩弓两家便起了冲突,才有了风威冷在靖安大街所见的一幕——这是高平晗的部下回来后告诉他的。
      风威冷身下的帐篷是城外的南汉军副营大帐。将晚时城中果然起了大火,于是分街而守的约定成为一句空话。南汉军撤出城中,带走了女人工匠和金银珠宝,一车一车的,拖了二三个时辰才完。南汉军守住了城门,让军队先撤。他们走完以后,城中百姓已有大半死于火中。
      “风兄弟!”
      风威冷收了锦帕放入怀中,懒洋洋的回了句:“什么事?”
      “大帅让你下来!”
      风威冷拍了拍帐篷道:“他干嘛不上来?”
      “你……”
      “呵,即然风兄弟如此雅性,那本帅也自要相陪!”
      一个人跃了上来,果然正是高平晗。
      风威冷见他春风满面,不由生出一些憎厌之心,转了头去看城墙后熊熊火光道:“我真不明白为何要帮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已的家园化作一地白灰?难道就为了让我的亲友尽数葬身于火海之中?”
      高平晗在他身边坐下道:“那你自问一下,你为何要助本帅?”
      风威冷道:“起先在城外,我是自救,并非有心救你,后来助你攻城却是为了我妹子……”
      “这不就是了?”高平晗的眸子中有火光一闪一闪,道:“你所作所为都是自已意愿,为何反倒怪起本帅来?”
      风威冷一听此言却翻身坐起,一拳打在帐篷上,吼道:“可我的妹子呢!让你们……那个狗王给抢了!”
      高平晗拍了拍他的肩道:“镇静些,小兄弟,本帅正是为这个来的。”
      风威冷一喜道:“你帮我把她讨回来了?”
      高平晗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我们两军的形势你也看到了,何况他借口是为皇帝选的,如何讨得回来?”
      “那你想说什么?”
      高平晗长身看了看四下,让风威冷附耳过来,悄声道:“一刻钟前本帅接到太子密令,皇上已经驾崩,让本帅寻机杀掉西王,夺他兵权。”
      “这和我有什么干系?”风威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高平晗的面孔背着火光,愈显得深黯,他一字一句道:“两军对阵,本帅并无十成把握可以杀得了他。可是本帅在西身边伏有一着棋子,若有武功高强之人愿舍身一博的话,能引他至西王帐中!”
      风威冷哂笑了一下道:“你又想我为你做事!”
      高平晗笑笑摇道:“去不去在你。只不过听说你的妹子是绝色美人,今日在街上见过她过的人都跟失了魂似的。西王是好色之徒,若是今夜你不杀了他的话……”
      “住口!”风威冷打断了高平晗道:“我去!”
      高平晗颔首道:“那好,你准备一下,半个时辰以后我让人带你去。”
      “你听着,”风威冷背向着他,突然拔剑,冰锥似的剑辉破开这混沌灼热的天色。
      高平晗尚未来得及动闪避的念头,喉头上已是微微一痛,那剑尖凝在他项前三寸之处,他觉得喉结上的肌肤已被冻结了,没有一丝知觉。
      “若是我杀了西王,而没有救回我妹子……”他顿了一顿,方接着道:“那么连着前两次的债,我自会跟你一一讨来!”
      “风壮士,请跟这位同去。”
      风威冷抬头一见眼前这人,不由吃了一惊,脑子里无名炽火腾得冒了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赵裨将。
      那赵裨将却也是十分吃惊的样子,接边后退了好几步。
      这处是南汉军正营外的树林,幢幢树影间漏出些火光,投在他面上,那张本就猥琐的面孔更加恶心。不过他倒是马上抓到了救命稻草,叫道:“你要是杀了我就没人带你进营了!”
      风威冷不知道高平晗这是和他开什么玩笑。不过一想却也明白,若是先说明白了,只怕他就不会来了。
      “风壮士……”
      他吸了好几口气,终于能忍住不拨出剑来。对身后人道:“行了,我会和……和这人合作。你回去禀报大帅吧!”
      那人一去,赵裨将就禁不住的抖起来,隔着这老远都能听到他的牙关“咯咯”作响。他取了一套衣裳出来,远远放在地上道:“这……这是……我带出来的一个亲兵的衣裳,你你你……你……”
      风威冷默不住声的走过去,将衣服换上身,道:“走吧!”
      “是是是……”赵裨将这会也终于能说出囫囵话来了,隔着风威冷五步远在前头引路道:“我也只是个小人,小人只能听从大人的命令,你要是和我们这等小人计较那可就……”
      “闭嘴!”风威冷低低的吼了一声。
      “是!”赵裨将跳了一下,不再作声。
      到了营门口,赵裨将与那些守门的人谈笑风生,“什么殿下今夜可是花烛”之类越发让风威冷心急欲焚,却也不敢催他。那些守卫只是验了腰牌口令就放了他们进去。
      大营里虽说照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毕竟是大胜之后的首夜,军士们各自寻欢,那里有心思细察。于是一路也就平平安安渡过。
      大营距华城颇远,火势不及副营看来那么明白,犹可见风拂云散,星垂平野。本是秉烛夜游的好天气,可是这一路走来,座座大帐里头都传出女子痛哭呻吟之声,军士乘醉撒野叫骂不绝,又那里能让人生出半点雅兴?
      
      不多时就已见到一顶大帐,帐前侍卫见到赵裨将已是大喜过望,道:“老赵你总算来了,今晚就由你和小王两个值夜了,咱们可走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笑了几声,那人把枪戈往赵裨将手中一送便快步跑掉了。
      赵裨将冲风威冷一指大帐道:“内面还有一重帐子,有他两个亲将守着,那两个人的功夫可很是不错,看你了!”
      风威冷掀帐侍进,突然回头对赵裨将笑了一下道:“奇怪,你怎么不先为自已担心呢?”
      赵裨将见了他的笑意方有些了悟,眼前却已是湛湛然寒光胜雪。
      风威冷抽回剑,剑身光洁复初,未曾有半点污迹。他扶着赵裨将的身躯缓缓放在地上。过了一刻,方还剑入鞘。
      只是里面的人却已有所觉,一个亲将走到帘内问道:“什么事?”
      风威冷道:“赵裨将醉了!”
      “呸!又是这家伙。”里面的人已没有兴致,正要往内走时,身后却是一凉。他大惊拔剑回挡,那刻骨的一点寒意却一瞬间便换了十余个方向,让他无从挡起。他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欲要开口叫喊,喉间却微微酥麻了一下,没能发出声响。
      风威冷剑未及抽出,头皮却有些发痒,心知已被另一名亲将盯上。他向后仰起,双掌在地上一撑,飞起右脚去踢那名亲将。那亲将被他踢中一脚,可是剑法却丝毫没有滞碍,风威冷觉得面上剑气如割将要破颅而过。此时里面却有人惊叫了一声,“唏哩哗啦!”好象有什么被打翻了。
      风威冷一怔,心道:“难道高平晗还遣了旁人行刺?”
      那亲将好象比风威冷更为吃惊,手上剑劲略散。风威冷察觉了这一丝的空隙,庶人剑反手一挑,那人便已矮了一截,软软的倒了下去。粘稠温热的水液从他头顶一直淋了下来。
      风威冷舔了舔嘴唇,是腥甜的。
      风威冷毫不迟疑的推帘而入,大帐内火把通明,四壁镶满了的珠宝光华夺目。他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只见西王抬起了头,满脸讶然神情。
      风威冷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它,眼中只有西王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孔。浑身的劲气都于那剑端一点凝结,剑尖破开满帐的宝光,注满了他这数日来的担忧、愤懑、郁愁,向着他所注目的那一点笔直奔去。不需要花招或是闪避了,这是最终的一剑!
      西王突然出手从地上拉起一个人。那是个女人,一身华衣,满头珠翠,想来是他的什么姬妾罢。风威冷那一刹那确实是有过犹豫。
      可是那女子的面孔被转了过来。那是一张什么样面孔呀!一道道未凝的血痕在她面上纵横交错。一只眼珠掉脱了一半,鼻子被剖开了,口唇破成了三四瓣。风威冷觉得那女子活活是从地狱里拉出来的,甚至不由想道:“她定是在阳间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一念间,他的长剑已经贴上了那女子的胸口,那女子张了嘴好象在呼叫了什么,可是那一刻风威冷没有听明白。剑尖在她心口上曲了一曲,如之近的看见这女子的容貌,风威冷最后一点怜悯之心也荡然无存。只是她眼睛里的神情好象似曾相识。
      “只要能救得了表妹,天下间的女子便是死上一千一万又与我何干?”
      风威冷这样想的时侯,已感到女子的肋骨在他剑下破碎,然后是心有力的跳动,一下下撞击在剑身上,心尖上的血好热,那暖意经剑传到了他的手心。好象过去的两个冬日里,有人烧红了一粒粒的核桃炭放进手炉硬塞入他掌中。
      女子眼中的神情十分骇然,好象发生了什么绝不可能的事,她又叫了声什么,声音嘎然止。
      风威冷在迟了一念才明白自已方才听到的是什么:“冷哥!”“冷……”
      前一声是欢呼,后一声是惊叫。
      风威冷低头,他看到那女子的右手中指上缠着一束五色的绵线,就和他怀中的那块喜帕上的鸳鸯色泽一模一样。她绕得那么紧,好似握住了一生一世的缘份,永不松开。
      在那一刻风威冷眼前模糊了。整个帐子里的宝石都发出千万丈的光芒,极乐世界一般煌明。他觉得自已已被剖成千片万片,一点点的在光中滤过。他看到三界中的神佛纷纷摇头,法杖上的玉环叮铛作响,飞天玉女掩面而去,然后光辉一点点收拢了。他好象恶毒的指天骂地,九天十地的恶鬼齐出拉他入地,鬼怪们一一死在他剑下。鬼血是黑色的,涂满了整个天地。
      “你可知你已经这样子坐了多少天?”高平晗问道。
      风威冷木然的摇头,他爱怜的抚了一下臂下的棺材,道:“她在里面,我坐多久都不累的。”
      “你这么喜欢她,为何不打开棺材看一看。”
      “不,”风威冷现出畏却的神情道:“她看到我会生气的。”
      “你可知道,西王中了你那一剑没有死掉。他现在自立国号,战于幽水之上。”
      “喔?”风威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甚至想了一会才明白西王是什么人。
      高平晗见他这个样子,终于发怒了,道:“你难道不想为她报仇么?”
      “报仇!哈哈!”风威冷狂笑,笑得有一度喘不过气来。他拔开胸口前的衣裳道:“报仇,我只需往这里扎上一剑就好了。只是……我若死了,她在天,我在地,我们便永不能相见了。”说到里这,风威冷又跌坐如初,抱着怀里的那柄剑,怔怔发呆。
      高平晗也哈哈笑了几声,森然道:“是何人一意攻华城?是何人劫掠民女?是何人拉弱女为自已挡剑?是何人!”
      这几句喝问如一声声惊雷,震得风威冷的耳朵有些发麻。
      他呆了一会,方握紧了手中的剑,“刷!”抽了出来,三尺青锋在饮过她心头热血后好似已割绝了所有的尘息,亮得这般冷酷。
      “待我处置了从犯后,”风威冷看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已面孔,修长而又苍白,如一只久不见天日的鬼魂,“再杀主犯!”
      高平晗不屑道:“就凭这庶人剑?”
      “你敢小瞧我这庶人剑?”风威冷收剑回鞘,冷然道:“只凭此剑,便可让那狗王今生今世不能安眠!”
      高平晗在帐中踱了几步,突然立定了,问道:“你可知有位先贤点评过庶人剑?”
      “这倒不曾听过。”
      “他说,庶人之剑,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你手仗此剑不过取须臾间取他性命于床榻。他威风一世又有何痛苦可言?”
      风威冷有些茫然了,抱紧了手中之剑问道:“那……我当如何?”
      “你可知世上尚有诸侯之剑?”高平晗反问。
      “不曾知。”
      “诸侯之剑,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天子之剑?”
      风威冷哑然。
      高平晗朗声高吟:“天子之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风威冷惊了一下,抬头盯着高平晗。
      高平晗对他对视道:“你若真要报仇,须以大军破其于战阵,由部将献之于舆下,明诏世人数其罪,公刑天下着人观,方才称得上报仇二字!”
      风威冷喃喃道:“天子?作这梦的人太多了。”
      “对!做这梦的是太多了,”高平晗道:“为何你做不得?跟我来吧,我不敢说你可以炼就一柄天子之剑,可是我可以保证你一定能够堂堂正正的为她报仇!”
      “呜呜……”号角声声,案前烛火飘摇。
      “高将军,大帅召集了!”
      “知道了!”
      风威冷轻轻吹了口气,木鞘上浮屑飞尽。
      那又是一只新的木鞘,照样是素木所削。此时这剑已不能再刻上“庶人”二字。风威冷犹豫了片刻,剑尖轻柔的在上面弹动了几下,刻上了一个名字。然后他将一束红丝系在了剑托之上。佩剑而行。
      那束红丝拂动在他战袍上,若是细看就会发觉,那其实是一束彩丝,只不过曾被鲜血染透了,再也洗不回原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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