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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冷雨凄风打画桥 ...

  •   第一百五十五章冷雨凄风打画桥
      青色的纤细身影在阵前盈盈站定,对面的谢飞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是春日夜凉,连带着他的目光也沾染上了凉意,朝她沉沉地笼罩下来,像是口鼻在一瞬间全都被冰凉的冷水灌满,触及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间,谢鹔鹴几乎不能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并不多言,只是向谢飞白行了一个礼,沉声道,“将军请。”声音清冷,犹如玉石敲击在青石地板上,泠泠之间,有着让人不容抗拒的威严。谢飞白眼中先是一痛,接着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是想要将眼中的伤痛盖住,他伸手从早已经侍立在一旁的亲卫手中抽出自己的剑,冷白的光芒在惨然的月光之下显得越发的森冷,他朝谢鹔鹴回了一个礼,说道,“娘娘请。”话音刚落,手中长剑朝谢鹔鹴直直地劈过去,半点情面不留,仿佛对面那人再也不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宠爱着的亲生妹妹,而是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大仇人。谢鹔鹴握着寒波的手平平一举,看似毫无技巧,实则却将谢飞白来势汹汹的那一剑刚好化开。剑锋带起她鬓旁的青丝,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刚好和那青丝擦身而过,没有伤她半点。
      她和谢飞白师承莫怀虚,也曾得到过谢澜楚的指点,自幼以来,兄妹两人都是彼此的喂招对象,一剑挥出,下一剑应当是什么,都再清楚不过了。剑影森然,峥嵘剑锋之中又仿佛回到了当初的花间岁月,那个时候他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她是艳冠京城大家小姐,他是她最敬爱的兄长,她是他最疼爱的小妹,两人之间,亲密得容不下一张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的那个少帅变成了离家叛国的谢家余孽,以前的那个天下第一美人成了与他对立的当朝皇后?时光就这样从他们手边缓缓流逝,再也拉不回来。那个她最敬爱的哥哥,那个最疼爱她的哥哥,是不是从此以后就永远地生活在了她的回忆当中,再也不复出现?
      握着寒波的剑轻轻一抖,宛如灵蛇一般缠上谢飞白的长剑,谢鹔鹴手中始出一道黏劲儿,身子犹如青烟一般朝他掠过去,她看着那张与她依稀相近的眉眼,眼中似乎有泪闪过,“哥哥,罢手好不好?”谢飞白双目微微一眯,一声冷笑,手中剑光更甚,让她再没有喘息的机会,“除非我死。”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谢鹔鹴一边接住他挥过来的长剑,一面反手一剑朝他刺去,却又被他平平退开,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有被伤到。这一次的两军对垒,没有了以前那样的喊杀声震天,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流血漂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战场前拔剑相向的兄妹两个,手足相残本就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偏偏这一对兄妹还是这天下声名最显的那两个。剑影憧憧,依稀只看得见那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凄然之处,几乎要与这月色溶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而在后面不远的鞑靼军营之中,一身蓝衣的女子将帐篷的帷幔掀开,脸上的如花笑靥根本就让人看不出来如今的鞑靼正在与外族打得血肉横飞。只见她一边掀开帘子一边笑着喊道,“质古,我带点心——”帐篷厚重的帘子被她猛地放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震惊做出的下意识反应还是因为害怕所以要借助这样的动作来发泄。偌大的帐篷之中空空荡荡,连个人的影子都没有,里面没有丝毫的热气和人气,火盆连点的迹象都没有过,这一切只能说明,这帐篷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在,根本就不是突然有什么事情出去了。优璇心中突然一慌,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将手中银制的、装着点心的托盘随手放下,也顾不上许多,掀开帘子猛地走了出去。刚刚走出去纠正好碰到质古公主的侍女,优璇一把抓住那侍女,急急问道,“公主去哪里了?”那侍女在质古身边多时,见过的大场面也还算多,优璇这样问她,下意识地便感到不好,却并不害怕,依旧照实回答道,“回王后,公主不是在帐篷里吗?”胸口处猛地一松,那个蓝衣女子已经松开了她的领口,随手招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一边挥动着鞭子,一边对那侍女吩咐道,“速去告诉大王,质古公主去了前线,我去追她,快点儿,快去。”她的动作极快,等到那侍女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背影渺渺,迅速地融进了夜色之中。那侍女站在那里愣了一愣,立刻转过身,朝新昶的帐篷奔去。
      同样被凄凉的月光照耀着的另一片离镇西关不远的平地上,一向一身白衣的嘉树这一次换了一身黑衣,空气当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在静谧的夜中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香味儿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还是有人闻到了。小七大着胆子拉过嘉树的手臂,恳切道,“皇上,你还是再将你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吧。”那一日谢鹔鹴伤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对于这道伤口他总是不愿意去处理,仿佛就让它这么一直溃烂着,就能够一直提醒着他,那天在祖庙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他的一场噩梦,那个人,是真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里一样。他害怕,一旦伤口迅速地好了,他又会忘记她曾经给予过他的伤害,忍不住再次朝她靠近。那种伤害一生经历一次就够了,他永远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那道伤口总是被他草草料理,简单包扎,连太医都不曾请过,后来他带兵出征,这段时间紧赶慢赶,根本就不曾有时间去管它,在马上奔波得久了,伤口又裂开了,鲜血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无一不在刺激着旁人的嗅觉。
      嘉树摇了摇头,不怎么想说话,这段时间奔波得太厉害了,像是要将他的整个生命都一并燃烧一般,能够节约力气他就不会再多言,省的到时候真的碰到了来拦截他们的鞑靼军队,反而没有了力气。临走之前,李老三就反复交代过小七,让他一路上照顾好嘉树,可是嘉树这个人一旦执拗起来又岂是他们能够说得动得?任凭小七费尽唇舌,他却依旧我行我素。小七看着他那副样子,刚刚想要开口,没想到刚刚张开,嘉树却像是不胜疲惫一般将眼睛一闭,一仰身子将后背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并不愿意多言。小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劝他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首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都是不会改变的,等到他这段时间过了便好了。

      剑气带动脚下青草,青草修长的身子不堪那般劲气的摧折,纷纷折断。已经数不清楚是第几招了,谢鹔鹴心中无比清楚,再像这么打下去,他们兄妹俩只会是两败俱伤。谢鹔鹴眼睛沉了沉,身侧谢飞白的长剑朝她刺过来,她像是反应不及一般,有些狼狈地退了两步。只是这两步,她的败相尽显,谢飞白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三尺青锋挥得更加毫不留情,运足十分功力,朝她平平刺去。那剑来势凶猛,三尺之外仿佛就能够感觉到它带起来的森然寒意,谢飞白动作极快,此刻的谢鹔鹴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朝她当胸刺来。
      她站在那里,不避也不闪,因为根本就来不及了。谢飞白的目光看进她的眼中,刹那间时光飞逝犹如流水,又回到当初的时候,彼时年纪尚小,他们兄妹俩还有连城承欢父母膝下,再美好不过的天伦之乐。这一剑真的要刺下去吗?刺下去之后,曾经他最爱的那个妹妹便就此殒命,天地之间,浩浩荡荡,却再无他的亲人。那是他的妹妹,年幼时候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妹妹,曾经他还幻想着,终有一日他们大仇得报,他带着鹔鹴和质古从此远走天涯再也不回来了。难道,还没有等到那一天,他就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吗?谢飞白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将手中长剑撤回来,这一剑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猛然之下将其撤回,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将剑上的余劲化开,寂静之中,他甚至听见他手肘处因为剑势太猛而折断的声响。他受了伤,身形自然快不了,可是就在他将剑撤回的那一刻,本来站在城墙之下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谢鹔鹴突然出手了。
      她一出手便快如闪电,根本就不给他半点儿回转的余地。谢飞白刹那间就明白过来,那是他的妹妹啊,他怎么忘了。谢家的孩子都聪明,如果连城没有去世的话,他也会和今日他的哥哥姐姐一样的。谢鹔鹴刚才故意卖出破绽,引他的杀手,她早就算准了自己会因为顾惜手足之情对她下不了杀手,她等得就是这一刻。她等自己因为没办法很下心肠杀她将剑锋撤回,到时候必定因为身形转换不及所以露出破绽,而她早就在一旁等待,只等他这一刻,到时候身形转换困难的他,又怎么敌得过早就窥伺一旁的谢鹔鹴?只能任她宰割。
      再疼痛的伤口都抵不了此刻心中的苍凉,看着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剑,谢飞白凄然一笑,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是死在自己亲妹妹手中——电光火石之间,谢飞白猝不及防,身子被人猛地一推,他下意识地回头朝来人看去,却发现,被钉在剑上的,却是那样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面的谢鹔鹴显然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出此变故,睁大眼睛看着那人,好看的双眼中全是震惊。那个小小的身影,曾经带给他干涸的心灵一股清泉般的清润,可是那个像水仙花一般的少女,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被自己的亲妹妹钉在剑上,仿佛蝴蝶在被人捉住的那一刻拔去了翅膀,此生再无飞翔的可能。
      谢飞白大吼一声朝那人奔去,伸出双臂来将她紧紧抱住,他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害怕到那个让他害怕的原因都不愿去想。谢鹔鹴已经从震惊当中回神来,快步走上前去,纤长的手指快如闪电般地点了那女子身上的几处大穴,又伸出手掌来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给她。那女子一张原本娇俏的小脸此刻苍白无比,曾经那个明艳动人的水仙花变成了一张白纸,仿佛转眼就要被吹走。她没有穿往日里的那一身漂亮的骑马装,而是换了一身亲兵的服装,想来是混在了谢飞白的亲兵队伍中跟着一起过来的。看谢飞白的那副样子,也像是不知道她来了一样。谢鹔鹴看向那女子的眼睛沉了沉,谢飞白这样紧张她,应当是他很重要的人吧,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没有放弃,依旧将那真气朝她胸口输过去。
      许是那真气真的有了作用,那女子在谢飞白怀中悠悠转醒,费力地抬起头看向抱着她的谢飞白,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道,“大哥......我......我跟着你一起来......你不要......不要怪我......怪我,好不好......”谢飞白凄然一笑,柔声哄到,“不怪你,你好了我就不怪你,要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那女子脸上的笑容甜美如昔,却不知怎么的,格外的让人心酸。谢鹔鹴手中真气不停,眼睛却像是被泡涨了一般酸涩,她没有想到这少女会突然冲出来,刚才的那一剑是她早就算计好了的,谢飞白武功不弱,那一剑看似来势凶猛,实则对他的伤害并不会很大,她不过是想将谢飞白打退,到时候再给他赔罪,可是又怎么会想得到会突然冲出这个女子来。那一剑对谢飞白影响不大,可是对于一个不会丝毫无功的人来说,就......她摇了摇头,将脑中的那些杂念挥去,专心致志地救治着眼前的女子。却又听她挣扎着说道,“大哥......我知道......知道你是......是想报仇......可是......母后曾经说过......杀孽太多的人......的人,这一生......这一生都不会......有善终......大哥,大哥......我不想你......我想你......快快乐乐......”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十分费力,便住了口,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说道,“和你打的人是......是你最喜欢的妹妹......我不愿......不愿意......看到你为难......你要快快乐乐的......再也不要皱眉......不要皱眉......”她说着就要伸手抚上谢飞白的双眉,想要将他一直蹙着的眉头松开,可是因为伤得太重,手举了几次都没有举上去。谢飞白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拿起她沾满鲜血的手轻轻触上自己的眉头,哄到,“你说不皱眉,便不皱眉。可是我害怕我忘记了,你总要留下来提醒我才是。”
      他俊美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就算已经勉强镇定,却终究还是从眼睛当中倾泻出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女子也会离开自己,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用一种近乎于盲目的目光仰视着他。那样善良的女孩子,是他往日的生活当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她的善良,不管是民族不管性别,甚至是不管种类,都是一样的。以前他心中有着优璇,因为她代替鹔鹴嫁去鞑靼,爱恋之中总带了几分愧疚和遗憾,在她嫁给新昶之后,他知道他们此生再无结合的可能,可是内心深处却总不肯放弃。而那个女孩子,他以为她嫁给了自己,于是便是一辈子,往后的时间还多,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他不过二十几许,而她亦不过十七八岁的好年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他在她的爱恋之下去慢慢忘记优璇。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事无常,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便是那样,上天太残忍,总是见不得旁人幸福快乐。本来以为那白头到老的相伴唾手可得,可是他为什么偏偏又忘了,这老天的残忍?
      谢飞白将怀中的质古一点一点、慢慢地朝自己胸口的地方抱拢,小心翼翼得仿佛他怀中是易碎的绝世瓷器,稍微一用力便有碎掉的可能。他将质古苍白的容颜贴近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颗火热的心在有规律地跳动着。只听他在质古耳边喃喃低语道,“大哥从来不骗你,你说不皱眉,我便不皱眉,可是你也要答应大哥......”尚未等到他说完,怀中的质古就费力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硬是出现了一个甜蜜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倍感心惊,“不成啦......不成啦......大哥......大哥......质古......质古是不能陪着你了......”她挣扎着举起那只沾满了鲜血的小手,一寸一寸地滑过谢飞白俊美无俦的容颜,“大哥......你的杀孽......全都......全都报应在了......在我身上......从今往......从今往后......你就会快快......乐乐......无忧到老的......”身侧一向淡然的谢鹔鹴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孩子,但是也知道谢飞白怀里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大嫂,鞑靼的质古公主。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却是在战场上,将她手中的寒波亲手刺进她的胸膛,让她成了他们兄妹之间,齐朝和鞑靼之间,他们兄妹报仇的牺牲品。这个女孩子,带着水仙一样的清澈和动人的善良出现在这个残忍的战场上,这样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她来不及多想,此刻只能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朝着质古体内输去。可是,无论她怎么输,那真气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半点儿作用,她伤口处的血即便是点了穴却依然还是不停地流着,将她身下那片青色的土地也一并染红。
      谢飞白看着胸膛处那张已经苍白得不复往日娇俏的容颜,声音已近哽咽,却依然柔声说道,“不会的质古,不会的。大哥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江南,我说过了,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不会食言,你也答应过大哥的,要这一生一世都陪着我,你不能说谎的......”他话音未落,一个凄然的大喊声穿进耳中,“质古——”接着一个蓝色的影子骑着一匹马冲了过来,有尚未反应过来的士兵躲闪不及,被那匹马给撞翻,那人却丝毫未觉一般,风一样地卷了进去,猛地翻身下马,跪在了质古面前。
      她看了一眼质古胸口处的伤口和上面插着的那把寒波,面上就是一白,口中却安慰道,“质古,没事的,没事的。你哥哥马上就要来了,新昶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会带你回去的,你不会有事的......”听到她的声音,质古有些费力地转过头来,脸上却还是那样甜美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不成啦......”她吞了口气,歇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睛转向谢鹔鹴,继续说道,“其实......其实......你才是......才是真正的凤凰吧......你长得......长得可......可真好看啊......”她费力地仰起头,草原上浩瀚的苍穹和闪亮的繁星映入她的眼中,刹那间将她原本苍白的容颜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芒,“大哥......大哥......我想陪着你......想陪着你......我不想......不想死......可是......我又好开心......好开心......”纤细的身子在谢飞白怀中重重一落,他们头顶有流星划过,瞬间照亮天际,灿烂辉煌得犹如白昼。她的双眸缓缓闭上,一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下发出绝世宝石一样璀璨的光芒,从她嘴角那抹凄美的笑容前划过,最终落入身下的草丛,深深地渗进泥土之中,再也难觅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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