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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元朝真州人崔尚,家境富裕,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是位风度翩翩的锦衣佳公子。妻子挽云,年轻美丽,读书识字,写染皆通。夫妻两个才子佳人,恩爱异常。
      某年,崔尚因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携妻赴任。他雇了一只惯走杭州水路的苏州大船,便带着行李、奴婢,乘大船行往杭州。
      船家姓顾,船至苏州,已是船家的家乡。在热闹处停靠后,船家向崔尚讨了些银钱置办福物纸钱,祭江湖之神,以求路途顺利。船家祭完江湖之神后,送了一桌牲酒到舱里来。崔尚叫家僮接了,摆在桌上同挽云酎酒慢饮。
      崔尚是宦家子弟,不懂江湖禁忌。吃得高兴了,把箱中的金银贵重酒具拿出,与挽云畅饮。船家在后舱头看见了,就起了不良之心。
      此时七月天热,船家向崔尚建议将船泊往清净阴凉处,没有防备之心的崔尚同意了。船家将船驶到芦苇之中泊好,黄昏后,提了刀跑到舱里来,先杀了一个家人。崔尚夫妻见不对,磕头讨饶:“东西你都拿了去,只求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两个人不住磕头,船家用刀指着挽云道:“你不用慌,我不杀你,其余人都饶不得。”
      崔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再三哀求:“可怜我是个书生,请让我全尸而死罢。”船家道:“那就饶你一刀,快跳到水中去!”也不等崔尚站起,提着他的腰带,扑通推下水去。其余家僮、使女全部杀了,只留了挽云一个。船家对挽云道:“知道你免死的缘故么?我的二儿子还没娶媳妇,现在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再过一两个月才回来,就和你成亲。你是我一家人了,你只要安心住着,自然对你好,不要怕。”一面说,一面收拾船中行李。
      挽云听见他说了这些话,略微安心,心想走一步算一步,也就假意答应。凡是船家叫她做什么,她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象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做事十分妥帖。船家心想:看来找了个好媳妇。也真心相待,时间长了,并不提防她有外心。
      这样过了月余,到了中秋节。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人等,叫挽云治办酒肴,大家在舱中饮酒看月。后来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挽云在船尾,听得鼾睡声大作,就着月光明亮,仔细看看舱里,见众人都睡沉了。
      挽云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身上了岸,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只见四周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深泥滑。挽云双足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尽了苦头,又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她胆大了些。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挽云急忙走去,到面前抬头一看,像是一个庵院,门还关着。挽云想叩门,却担心是男僧。好在天已大明,挽云就在门外坐着。过了会,听得里头门栓一响,见一个女僮出门担水。挽云心中喜道:原来是个尼姑庵。就径直走了进去。
      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娘子是何处来的?大清早到小院中。”面对生人,挽云不敢说真话,哄她道:“我是真州人,永嘉崔县尉次妻,大娘子凶悍异常,经常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赏月,叫我取金杯饮酒,不料失手,落到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说要弄死我。我很害怕,乘她睡熟,逃到这里。”
      院主道:“如此说来,娘子不敢回去了,家乡又远,孤苦一身,有何打算?”挽云哭泣不止,院主见她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心生慈悯,有心要收留她。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劝,不知意下如何?”挽云道:“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法子,我怎会不依呢?”
      院主道:“我这小院,虽然僻静,但是茭葑为邻,鸥鹭为友,倒是清幽。娘子虽然年轻貌美,怎奈命蹇时乖,何不舍了红尘,削发出家?禅榻佛灯,晨飨暮粥,随缘度日,岂不强过做人婢妾?”挽云听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最好不过,就请师父为弟子落发。”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挽云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伴相见后,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挽云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看过的经书佛典,皆能通晓。院主非常佩服,又见她有见识懂事体,慢慢将尼院中大小事务都交与她处理。挽云性格宽和柔善,与尼院中的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因怕貌美惹事,除了每日礼晨拜佛,挽云从不轻易露形,外人更难见到她面。
      一日,有两个院主认识的人到庵院随喜,院主留他们吃了些斋,两人第二天便送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以答谢昨日之斋。院主将画裱在一格素屏上面。挽云见了,仔细认了一认,心里大吃一惊,这不正是亡夫崔尚亲笔画的么?当日此画在船上一同被劫,如今却在这里见了,于是她仔细向院主询问这幅画的来历。
      院主告诉挽云施主是本县的顾阿秀两兄弟,以前一直做船家,这几年富裕起来,听说是打劫了乘船的客商,也不知道真假。两兄弟并不常来庵院,偶尔来来。挽云问清楚后,记下顾阿秀的姓名,提笔在画屏上写了一首词: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挽云虽知道了强盗的踪迹,只是做了出家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忍在心中,暗自寻找机会。
      却说姑苏城里有一富户郭庆春,最爱结识官员士大夫,心中喜好文房清玩。一日游到尼院中,见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面的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里非常喜欢,便问院主买。院主与挽云商量,她心想:这是丈夫的遗迹,本舍不得;可是上面有我的题词,中间含了冤仇的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观看词句,究问根因,也许看得出踪迹来。如果只留在院中,有什么用?就答应了。
      有个退居姑苏的御史大夫高公,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奉承他,买了这幅纸屏献给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之后交给书僮,吩咐挂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道别后,见街上有个人,手里拿着四幅草书在卖。高公叫过来一看,只见: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高公看完问:“字法颇佳,是谁写的?”那人答道:“是我自己写的。”高公抬起头看他,见他一表人才,惊讶道:“你姓甚名谁?哪里的人?”那人流下泪,原来他就是崔尚。
      高公好奇的继续追问,崔尚将被船家打劫一事说了,原来崔尚会泅水,那日他伏在水下多时,等船家走远了,才爬上岸来,浑身湿透,身无分文。后来遇到一家好心人,换了干衣服给他,又给他酒饭吃,住了一夜。因为怕受到强盗连累,那家人不敢多留他,送了一点路费给他,崔尚便问了路进城,在官府递了状纸。因为没钱打点,办案的捕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崔尚等了一年,也没什么结果。无可奈何,他只得靠写几幅字卖了度日。
      高公听他说完,十分同情,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有心帮助他,便邀请他到家里教孙儿读书。崔尚十分高兴,万分感谢高公。
      高公在内书房治酒招待崔尚,正欢饮间,崔尚抬头忽然看到芙蓉画屏。目睹旧物,不知不觉眼噙泪水。高公惊问原因,崔尚道:“不敢相瞒,此画是我亲手所画,也是船上所失物件之一,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站起来再看,见题了一词。崔尚读罢,又叹息道:“越发古怪!看笔迹,此词是我妻子挽云所作。词中意思看起来是在遭劫之后所作,想来她还在强盗那里,不知高公此画从何而得?”
      高公笑道:“此画是别人送的,你放心,我会悄悄为你寻访贼踪,只是你不要泄漏!”酒饭后高公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他在书房中住下了。从此崔尚就在高公门馆教书。
      第二天高公派门人叫了郭庆春来,询问芙蓉画屏的来历。得知是城外尼姑庵的,他又派门人到尼姑庵询问画的来历和题词之人。挽云见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来问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幅画?”门人回道:“这画如今在高府中,派我来问这画的来历。”挽云听说是官府门中来问,想到事情或许有转机,就叫院主说真话回答他:“此画是本县顾阿秀施舍的,词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门人回复高公后,高公心想:只要把慧圆叫来,此事便有着落了。于是便与夫人将此事商议定了。
      隔了几日,高公差人到庵院接挽云。门人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听闻贵院慧圆师傅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请不要推辞!”院主迟疑道:“院中大小事务都要慧圆处理,怎么能接走呢?”挽云听得是高府接她,疑心是芙蓉画屏被看出了些端倪,一心要抓住机会报仇,便劝院主不要和官府人家为难,如果有什么不好处理之事,再叫人到高府寻她问主意便可。院主怕事答应了,于是挽云便上了轿,坐到高府。
      夫人见了挽云后就留她在卧房中同寝,高公另宿别房。此后夫人听她讲经说因果,听得十分高兴。闲时聊天,夫人问:“听小师父口音不是本地人,是自幼出家,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挽云听问,泪如雨下道:“夫人,小尼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县尉崔尚,一向不敢对人实说,如今在夫人面前实说了。”随后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她说得伤心,恨恨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挽云见夫人义愤填膺,十分感动,忙将知晓强盗顾阿秀踪迹的事情也说了出来,说完后又拜求夫人道:“强盗就在本县,求夫人转告老爷,替小尼一查。若是找到罪人,替亡夫报了冤仇,老爷、夫人对我就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你放心,我与老爷说就是了。”
      夫人将这些事一一说给高公听,高公道:“她与崔县尉所说一样,应是崔县尉之妻了。夫人你好好对待她,先别说破。”崔尚那头,高公并未提起慧圆的事,只是秘密派人查出顾阿秀兄弟居所与平日行踪。因为是退居之官,高公不好轻举妄动。他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应让他夫妻团圆。但是慧圆还是削发尼姑,日后不好相见,你慢慢劝她留起长发才好。”
      夫人依言,对挽云说了老爷愿意帮忙缉盗之事,又劝她将头发留起。挽云觉得如若报了冤仇心事已了,只是夫妻情深,丈夫已亡,她情愿此生空门静守。夫人又向挽云提议不如留了长发,做她夫妇两个的义女,相伴终身。挽云向夫人表示了感谢,又说丈夫已亡,况且庵院收留她,也要报恩,因此再无留恋红尘之心。
      夫人将谈话一一回报高公,高公称叹道:“难得有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又叫夫人告诉挽云,说查到去年有人告发此案,自称是永嘉县尉。或许你丈夫未死。何不留了长发,日后擒住强盗,见了崔尚,才好团圆。如若事情完结,崔尚还无下落,那时你再净发回庵院也一样。挽云听说有人在此告状,心想丈夫从小会泅水,那夜被囫囵丢在水里,或许没死。便依了夫人的话,开始留发。
      又过了半年,高公有个昔日的属官来访,是朝廷新任的监察御史,派到此地就任。薛御史吏才精敏,高公将这件事托付给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了。薛御史记在心上,便着人去办理。
      自从那年挽云逃掉后,顾阿秀兄弟不敢明目张胆的追寻。此后一年之中,又做了十来件案子,虽没有崔家那么多财物,可是却侥幸没有败露,心里暗自得意。一日他们正在家摆酒欢饮,突然官府捕盗官带着官兵将宅子团团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对照。以顾阿秀为首的强盗团伙一个都没有跑掉。又搜出了崔尚告的赃物和许多财物来,一同押送到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审问,顾阿秀开始还抵赖;等翻查赃物时,连崔尚永嘉县尉的敕牒都还在,顾阿秀这才招供了。薛御史又问崔尚妻子的下落,顾阿秀将挽云逃跑追寻不到的事情说了。录了口供后,强盗们都被问成了死罪,斩立决。
      崔尚所失的财物照单送还到高公府里,崔尚出来,一一收了。看到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有下落,连强盗都不知她那里去了。崔尚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崔尚哭完后想道:敕牒既然还在,便可赴任,若再迟了,恐另外补人。妻子既已不见,留在此地也无益。于是去拜谢了高公后,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
      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年轻无偶,不如老夫与你做个媒,娶一房夫人,然后夫妻同往也不迟。”崔尚含泪答道: “糟糠之妻与我感情深厚,如今遭此大难流落它方,音信全无。但是根据芙蓉屏上的题词,想来她还在。等我到任之后会差人贴榜文四处寻访她,我妻子是认得字的,如果侥幸被她知道了,一定会来找我。如果老天有眼,希望能让我们夫妻团聚。崔尚感些高公的恩德,死也不会忘,但是我不会再娶别人了。”
      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老天必定保佑,你们终有相聚之日的。就让老夫为你饯行之后再起程吧。”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些名士,都来陪崔尚。
      酒过三巡,高公举杯向众人道:“老夫今天为崔县尉了却今生缘。”众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连崔尚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夫人早就把事情经过跟挽云说过了,挽云如梦方醒,不胜感激。谢了夫人后她走出堂来,此时她头发已长了许多,穿着旧时的衣物。崔尚一见是自己的妻子,惊得如在梦里。崔尚与挽云抱着大哭,说道:“以为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还可以相见!”
      高公笑道:“老夫原先说与足下做媒,这可做得么?”客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纷纷向高公询问。高公叫书僮去书房取出芙蓉画屏来,对众人道:“你们要知道此事来历,先看看画屏吧。”众人都围上来看,却还是不明白缘故。高公摸着胡子,笑咪咪的把事情前后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和夫人分别试探他们两人,但是他们夫妻情深坚定不移,所以我才安排了今日相见的这一幕啊!”崔尚与挽云听了,哭拜了高公,在坐的人也纷纷流泪感叹不已,又称叹高公的恩德古今罕有。
      一段芙蓉画屏奇缘会,从此在当地流传开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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