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轮回形式 ...

  •   初晓茫无头绪,他已离开了云碎的领土。
      他不知下一个目的地将在哪,他只有往前走,往前走。
      要去哪才能寻见到子昂的先祖奉若神明的人?或许那不过都是凭空想象。
      他第一次失去了方向,在天光以外的国家,他就像只受惊的小兔。
      他躲在一棵蒲桃树下,正值盛夏,是蒲桃果成熟的时节。
      初晓踮起脚,伸长胳膊摘下一枚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果实。
      他放到耳边摇了摇,果腔内传来摇铃般的声音。
      这是他与曦幼时的“玩具”,他们常常跑得很远躲起然后再摇铃寻找对方。
      所以每当蒲桃果熟透,宫人们都会选出最响的果实呈给两位小皇子。
      而那段最炎热的时光,却能听到犹如凉风般清爽泌心的笑声。

      离蒲桃树不远,就有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河。
      初晓从凉爽的树荫下走出,硕大的汗珠登时如雨点般落下。
      好热……他不停地用汗巾擦拭,这就是在太阳下成长所必需的考验吗?
      天光的子民们,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幸福。

      一阵风毫无预兆地刮起,一粒细沙跑进了初晓的眼睛,他连忙闭上眼用手指去揉。
      “痛……”初晓细细的呻吟,眼里的沙子似乎在与他玩捉迷藏,泪水哗然而出。
      又是一阵风,随即感到跟前多了一个陌生的气息。
      “不要揉!”那个声音沙沙的响起,初晓的手被那人强制拉开。
      “痛……”初晓睁开另一只眼,泪水模糊,他只看到一对细长温柔的眼睛。
      “不要怕,来,放松。”那人温软的微笑,轻轻拨开了初晓的眼皮。
      带着清香的凉风吹进眼瞳,初晓停止了流泪。
      “来,闭起眼跟我走。”那人牵起初晓柔软的手,朝河边走去。
      初晓乖乖的合上眼皮,心在咚咚的跳。
      走了大约十几步,那人就让初晓蹲下捧起河水清洗进沙的右眼。
      清凉的河水瞬间驱走了身体的燥热与眼里的刺痛,初晓干脆把整张脸都埋进河里。
      他听到了那人沙沙的笑声,比成熟的蒲桃果都好听。

      这是天光与落彩的两位前任君王的初次见面,一场足以铭刻记忆的邂逅。
      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前听说过彼此的名字,那时羽黎真已是逍遥身。
      初晓惊艳于他的水蓝发辫,完全折服于这天赐的绝色。
      而同时,初晓也满腹疑问。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

      一只纤小而毛色鲜亮的传信鸟在低空盘旋,黎真伸出手,它便稳稳落在他的手背上。
      初晓走回蒲桃树下乘凉,他的右眼稍有红肿。
      不一会儿,传信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黎真来到树下,面色凝重。
      初晓本想寻问,但他全身发热,脸颊绯红,他软软倚树而坐,对黎真无力一笑。
      黎真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把刚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转而悉心照料他。

      入夜,黎真在河边升起了篝火。
      清凉的河风减轻了初晓的中暑症状,他把光洁的小腿伸入水中,踢打出高高低低的水花。
      哗啦哗啦,如白莲绽放,晶莹剔透。
      “黎真。”初晓双手撑在地上,回头看他,“出了什么事?”
      火光忽明忽暗,但黎真的脸始终清晰地映在初晓的瞳孔里。
      “如果你想继续旅行,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
      初晓翘起嘴,“是关于子昂的事吗?”
      黎真低头拨弄火堆,河水在他的右侧欢快流淌。
      他缓缓一叹,眼神游离,淡淡的无奈之情呈现脸上,“子昂,被『软禁』了。”
      初晓“嚯”地站起,“你说什么?!”
      “他本来是想偷出宫追你,但却让子星发现,被下了禁足令。”
      初晓的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啊,我还以为……”他没有说下去,重新坐下踢水。
      『被剪去翅膀的漂亮鸟儿。』
      初晓的脑海不断响起这句话,他皱皱眉,用力的摇脑袋。
      “还有……”黎真飘然的声音迟缓的响起,“子昂说,子尧会想法让他出宫的。”
      初晓按住胸口,脸色苍白。
      “我要回去,黎真,我要回去见他!”他克制不住的喊出声。

      ﹏﹏﹏    ﹏﹏﹏    ﹏﹏﹏

      『你不能永远背负十字而活。』
      『你伤得太深,再也无法痊愈。』
      满眼白光,就如同永夜不再出现,沉沦不再归来。
      子昂失眠了。
      身后巨大画像的人在微笑,深不可测如吸纳万物的黑色漩涡。
      那是他对先祖所说的话,如今,却变成了二姐子星对自己的怜惜。
      不能逃离,所以不能逃避。

      “子昂,朝会都结束了,你怎么还在这?”
      因不满而略显高扬的音调,一名清丽的华衣女子蹙眉走到他的跟前。
      他懒懒的仰起脸,倏然一笑,“朝会,有大姐主持就行了。”
      “子昂,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才是这个云碎的君王!”子星厉声道。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了。他本想这么说,但只是自嘲的笑了笑。
      “算了……”僵持一会,子星放弃一般的叹气,伸手把子昂拉起。
      走出黑暗,阳光下少年的面色骇人的惨白。
      子星疼惜地轻抚他失血的脸庞,视线落到了他身后的画像上。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听到了吗?”子星附到他的耳边,吐气如兰。
      子昂只是麻木的点了点头,他看到窗外,一只色彩斑斓的灵莺吟叫着落到窗台上。

      从大殿走出,子尧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灵莺朝熙凰殿的方向飞去。
      她屏退了左右侍婢,提裙走下白玉台阶。
      弟弟子昂三日不上朝会,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她挺俏的鼻翼微微皱起,一抹不意觉察的嗤笑迅速滑过。
      云碎的君王不过是个一心寻求自由的纤弱少年,但却意外的深得人心。
      无人规定这个国家不能由女子继承王位,最先继位的先祖就是一名来自异世的女子。
      但这个古老的故事已流传百代,渐渐被人遗忘。
      不过她会记得,因为她的这张脸,就是先祖的模样。
      子尧有了某种奇怪的预感。

      ﹏﹏﹏    ﹏﹏﹏    ﹏﹏﹏

      正阳殿上,郁德冷冷注视着郁丰极度悲怯的笑脸。
      殿外,则站满了屏息静气的无数大臣侍卫。
      紧张萧肃的气氛从王宫蔓延,就连都城都沉浸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氛围中。
      会是谁胜?当然,谁都不希望是他赢。
      神。神也在观注着这场生死决斗吗?那么神会让谁留下?
      不,不能去想,残忍的二皇子啊,请不要再忤逆天意了!

      “好久不见,二弟,你消瘦了不少。”郁丰率先打破僵局。
      “大哥也是。”郁德温温笑道:“不知大哥是否已摆脱了噩梦的困扰?”
      郁丰猛的攥拳,脸上依旧忧伤,“怎么会呢?二弟,怕是你常夜不能寐吧?”
      郁德冷哼的转过脸,青黑的地砖倒映着他清冷的身影。
      “不管怎么说,你总归是我的弟弟,如今你我兄弟剑弩相对,真是……”
      他惋惜的重重一叹,满脸遗憾。
      “大哥。”郁德面朝殿外,“父王在天有灵,他会保佑神之地的。”
      闻言,郁丰的神情愈加黯然。
      “二弟,拔剑吧。”他似有不忍的微低下头,眼眶一片湿润。
      郁德闭上眼,右手握拳贴在胸前,祈祷。

      阳光从花格子窗柔柔射进,细尘在光线里飞舞,两个身影若隐若现。
      清脆的双剑碰击声在空荡的殿内回响,一声一声,激烈异常。
      有着玻璃肌肤的男子眼神空寂安祥,幽静如一泓深潭。
      成阳遥望着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一张十岁女孩小巧甜美的脸庞浮现眼前。
      成阳朝虚空伸出了手,有两张脸同时在前方跳跃,他看到了一双幽怨的眼睛。
      成夕,成泠。他的两个同胞妹妹,她们会想起他吗?
      或许十岁的成夕会记得吧,也或许六岁的成泠宁愿选择忘记。
      成家只需要一位少爷就够了,而二小姐可以是陪衬。
      所以三小姐就是绝对不需要的存在,所以成泠已学会不再哭泣。

      有着天使笑容的成夕,她是依赖着哥哥而活,她每天都期待与他的见面。
      但她的哥哥再也回不去了,连同尸骨,都烟消云散。
      成阳想放任自己大哭一场,为了不再回忆。
      但他始终没有让自己释怀。

      郁德往后退开几步,左手臂上滴滴答答落下鲜红的血珠。
      他似乎已对痛楚麻木,神情漠然地扫了一眼成阳所藏身的角落。
      六岁时,母后身染重疾,药石无用。
      郁德独自带着三岁的郁夕在朝华殿四处闲逛,那时的宫人大多都已离开。
      关于『妖子』的传言愈演愈烈,有时甚至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他和妹妹终究只是普通的人,普通到,连亲生的父亲都遗忘了他们。
      然后大哥来了,他从未忘记过大哥的笑,那样温暖,那样亲切。
      再往后的记忆都成了空白,三弟是怎样一个孩子呢?
      郁德只知道,三弟出生时,原本阴霾的天空大放光彩,照耀了每个喜笑颜开的人。
      这些,都是噩梦开始前的预兆吧。

      他折了送灵的纸船,出宫前,妹妹郁夕把白蜡烛交给了他。
      郁德迫切的想要逃离,带着唯一的妹妹一起避开纷争避开阴谋。
      但那怕是今都无法实现了,安宁平和的生活,都乱在了十三岁以后。
      郁德的思维停滞了很久,才把纸船放入烟河中。
      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就像在为亡灵祭唱最后的送别之歌。
      他无须为自己辩解,即使是谎言也是一种解脱。
      陌生人果然害怕了,郁德为自己的话得意地笑出了声。
      但马上,他又情绪低落。
      这个陌生人,竟让他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他再次需要逃离。
      而且,不会有人相信的,因为他是恶魔啊。

      接着第二夜,另一个陌生人闯进了他的宫殿。
      陌生人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朝华殿死一般的沉寂,他水蓝的发辫如星光一样熠熠生辉。
      他是邻国落彩的前任君王——羽黎真。
      郁德对他既不熟悉也不陌生,他们对弈一夜。
      那时郁德就把彼国的百姓托付给了黎真,在预言般的四年后,这场流离失所的战争。
      黎真祝福了他,对这个完全看不透重重心事的恶魔皇子,黎真为他祈祷。
      所以四年过去了,郁德仍忘不了那夜的色彩。

      噗——
      温热的血从郁德的身体里喷涌而出,一把沾满鲜红的剑也随之在空中划出漂亮一道。
      “你在发什么呆?”郁丰的剑指到他的眉心,“你在期待我会手下留情吗?”
      郁德的太阿剑叮当摔到地上,他抹去嘴角的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郁丰。
      郁丰拿剑的手微颤,他后退一步,啐道:“果然是『妖子』,邪魅!”
      这是他第二次以鄙夷的口吻唾弃他的弟弟,这个从一出生就不被他接受的二弟。
      当郁丰决定要毁坏这个精致的人偶娃娃时,郁德已经六岁了。
      他去朝华殿见他们兄妹,他把兄长般慈爱的笑容挂在脸上,但仍掩藏不住他波动的心潮。
      他恨他们,这个只有八岁的男孩无情地憎恨着他们的存在。
      若不是他们妖艳的白狐母亲,他的母后也不会长年孤守后宫,终日以泪洗面。
      所以他要报复,用他稚嫩的双手去扼杀他们早已不再光明的未来。

      一年后,郁德七岁,他的母后病逝。
      再过不久,三皇子诞生,举国欢庆。
      朝华殿冷清空寂,枯叶满地,唯有秋莨生机勃勃。
      郁丰时常过去陪他们玩耍,日子流水般哗然而过,他们的确摆脱过寂寞。
      但随着三皇子的成长,这样无忧愉快的日子又成为了梦里的回忆。
      郁丰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先毁了这个不过五岁的孩子。
      下一年,三皇子主动要求退隐深山,谁都不能理解一个六岁孩子的想法。
      那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郁丰不再前往朝华殿。
      最后一次见面,十五岁的郁丰愤然甩开了郁德的手。
      那时他就对郁德说了那句话,在郁德看破人心的目光里,他完全暴露了自己。
      那个精致的玻璃少年,从此成为了残忍的恶魔。

      “大哥。”郁德向前一步,剑尖抵在他的胸口,“你可以杀了我。”
      郁丰单眉一挑,“哦?怎么突然乖乖认输了?”
      郁德垂下眼帘,转头又是不经意的一瞥,“我只希望大哥,能忏悔。”
      剑顶到了他的咽喉,“你说什么?‘忏悔’?不要让我笑了!
      郁德,现在是你要求我饶你不死才对!你没有权力来命令我!”
      “大哥,让亡灵安息吧,不要再执著了。”他握住锋利的剑身,疼痛已散失。
      郁丰唰地抽出,血珠飞散四射。
      “这个彼国是我的,谁都不能夺走。我才是神之地的主宰,我才是『神』!”
      他话未落剑已刺出,几乎在瞬间贯穿了郁德的身体。

      往事纷飞在每一滴殷红的血液中,而每一处的伤痕都凋零在落寞无依的季节。
      当六岁的郁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冰凉的双手便有了兄长的喝护。
      只不过这都是镜花水月里浮起的泡沫,空幻得让人不再留恋。

      悲怆的哭声响彻寂冷的正阳殿,窗外的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昏暗压下。
      殿门沉重地被推开,无数双眼睛都以无比亢奋的激动静静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二弟——”大皇子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泣不成声。
      人群一阵骚动,失声痛哭的大皇子让众人想起了七年前送别三皇子的那幕。
      莫柯无声走近,郁丰抬起悲伤的脸,莫柯看到了他忍耐不住的胜利之笑。
      大皇子把怀里冰冷的尸体放到地上,当着莫柯的面狠狠抽出插在郁德胸膛上的剑。
      他把剑丢到莫柯脚边,命令,“本殿下给你个机会自我了断——看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
      殿外又是一片喧哗,但很快安静。
      郁丰绕过尸体,准备离开大殿。

      藏身于黑暗中的人,出声阻止了他。
      郁丰身体僵直,他的后背冒出丝丝凉气,双脚定如石磐。
      莫柯正对着这两个神秘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
      “神……”他双唇颤抖,好不容易才把那饱含希望的字眼发出。
      郁丰几乎就要崩溃,他捂住胸口,想象那里正插着一把剑。
      众人皆屏住呼吸,惊恐万状地全部跪倒在地。

      成阳本不想以如此吓人的方式出现,但他又不能袖手旁观。
      他一直走到莫柯面前,俯身横抱起地上那具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湛烟则把丢弃一旁的太阿剑拾起,交到莫柯手上。
      “回去吧,莫柯。回到菰岁城,我们在那儿等你。”
      成阳的声音随着他的身体慢慢消失,青光湮灭。
      莫柯收起二皇子的剑,笑容淡然的离开。

      郁丰抓着衣襟咚地跪到地上,豆大的汗珠溅起失控的呐喊。

      ﹏﹏﹏    ﹏﹏﹏    ﹏﹏﹏

      焚花常开不败。
      子昂的手指刚一触及池面,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王!不要!”侍女高声嚷道,惊恐万分。
      子昂的手指离池面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他弯曲五指,慢慢收回手。
      “请王恕罪,奴婢、奴婢……”侍女自知失礼,慌忙伏跪到地上。
      “退下吧。”他显得有气无力。
      侍女一愣,唯唯喏喏躬身退开。
      子昂望着池中大肆盛开的火红焚花,平静的池面翻页般呈现一段段古老的文字。

      『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我只听说每个来此的人最先选择的便是战乱之国。
      血色残阳宛若地狱的疯狂舞者,那杀戮之虫从骨髓从肌肤从思想从灵魂里纷纷往外爬,
      它们渴望冲出安宁安眠的束缚以来到牢笼外的糜腐世界。
      那是我的本性,那是驱使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再找不到可救赎的耶稣。
      我应该要相信这个万能的上帝他是会派天使传来福音,只是他能到达多远?
      我不是神亦不是救世主所以我无法拯救,本以为只要破坏毁灭再重组便有希望,
      谁知那竟比桃花源都要难以寻觅。
      我没有赢,不,从一开始就是失败,我找不到迷宫的出口,我在此徘徊。
      现在请救赎我吧,即使灵魂早已沉沦卖与魔鬼,我仍抱有最后的灯火守望。
      对不起,请原谅。』

      『我不确定我的后人能看到我的故事,我更不确定我还能有后人存在。
      我从那个世界死亡却在这个虚幻之界复活,我只不过是个罪人。
      是的,一个杀了人后又绝望得自杀的人,还有活下去的权力吗?
      他和我只是主仆关系,这是他最初就明确说明的,我不可能改变。
      他也一样,而且他也不会改变,他是向导,他是我的神,他是来拯救我的。
      他说:你不能永远背负十字而活。你伤得太深,再也无法痊愈。
      那我又该如何活下去?扔下包袱忘却过往重新创建只属于我的国家?
      这是连我自己都要否定的存在,我必须要再次证明这身体的温暖。』

      『当我一次次唤出他的名字,我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不要憋在无法呼吸的水中,我需要寻找光明,我需要寻找成长的童趣。
      好吧,我命令你,让我能留下存在的痕迹,在万世千秋之后依然闪耀。
      不是杀人而是救人,不是堕落而是振作,不是为鬼而是为王。
      这个国家从此便叫「云碎」,裂纹不是因为毁坏而是想要重生。
      那么,需要知道我是谁了吗?我的孩子们。』

      “如果不是羽黎真,你就不会向往那份虚幻的「自由」。”
      子尧悄声无息地站到子昂身后,看着池面倒映出的少年苍白面容嗤笑。
      “大姐,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云碎的焚花,一旦离开孕育并管束它的冰凉之水,便会肆无忌惮地燃烧直至殆尽。
      把一切化为灰烬,连同自身,近乎毁灭地宣泄着长久压抑着的愤怒与渴望。
      “要逃过子星的眼睛,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子尧拢袖坐到池边,斜睨他道。
      子昂的手指碰到了水面,出乎意料的彻寒。
      “好冷!”他倏地收回手,放到唇边呵热气。
      “笨蛋。”子尧降到冰点的声音透着掩饰的关怀,“别把手指冻伤了。”
      子昂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今晚我会去找子星,你趁那会从西门走吧,侍卫我会提前换掉的。”
      子昂感激一笑,那笑容稍纵即逝。

      “不能回去!”黎真抱住初晓拼命挣扎的身体,“在这里安静的等着!”
      “都已经过了六天了他还没来!子昂、子昂他——”
      初晓咬住下唇,“就算我相信他但我决不相信子尧,她一定会——!”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紧环着初晓的有力双臂松开,黎真轻推一下初晓的肩。
      “子昂平安无事的来了,还不去迎接!”他眯起眼打趣。
      初晓却如石雕般静穆。
      下一刻,掀起的狂风让初晓倒退两步,他的惊叫声瞬间被风吞没。
      黎真迅捷的冲到子昂面前,牢牢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水蓝的发丝扫过失血的面庞,子昂的笑仍挂在脸上,双眼已紧紧闭上。

      “云碎的君王,你真是不放弃。”子星斜倚在沉香软榻上,咯咯乐道:
      “大姐,子昂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云碎的女王,一切如你所料。”
      子尧没有搭话,甩袖欲离。
      “等等!”子星优雅坐正,“大姐,明天的朝会,你会宣布?”
      “什么?”
      “子昂退位,由你继位。”
      子尧低头略一沉吟,“子昂始终是云碎的王,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宣布此事的。”
      子星嘲讽轻哼,子尧背对着她,并未看到。
      “那,大姐请早点安歇吧。”
      子尧抬了抬头,款款离开。

      ﹏﹏﹏    ﹏﹏﹏    ﹏﹏﹏

      成阳治愈完郁德身上的伤口,他的手上也覆满了冰霜。
      没有呼吸,不过是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即使能用寒冰保持身体不被腐蚀,但终究不能回应他人的呼唤。
      成阳搬了张椅子坐在水晶冰棺旁,久久凝视着这张安祥的睡容。
      从未变过的孤漠与冷傲,在他的回忆里,什么才是快乐?
      谜团一旦解开,就再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传说,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场阴谋。
      只是这身陷其中的人,本可以轻易跳出,却缄默隐忍只为唤醒那颗迷失深潭的心。
      你不是神,如何『拯救』?
      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善良的傻瓜,悄悄隐藏着自己伤过的脆弱。
      然后吸引了许多靠近过他的人,那份忽隐忽现的温暖。

      烛火偏向一旁,湛烟现于成阳身后,馥郁的香草味顿时驱走屋内的寒气。
      “宁顺青来了。”湛烟低声禀报。
      这遥远的异世之音,仿若天籁。
      轻轻的叩门声乱了空气的流动,湛烟隐去,成阳搓起了渐渐失去知觉的双手。
      “请进。”
      吱哑——
      另一种气息冲散了香草味,宁顺青关上门,循着成阳的呼吸声慢慢走去。
      “宁先生。”成阳起身,把椅子挪开。
      “成公子。”他无神的双目盯着成阳,“宁某知道这个请求实属无稽之谈,但——”
      他顿了顿,极快看了眼躺在冰棺里的郁德,“为了彼国的百姓,还请成公子救活殿下。”
      成阳倒不是很吃惊,他把手贴到脸上,一样冰凉。
      “我只是在想……”成阳继续搓手,“他是不是真的希望自己能醒过来。”
      宁顺青骨节突出的削瘦手指摸上了冰棺里的手,再缓缓上移,一直到郁德的眉心。
      他的手很快就覆上了一层薄霜,碜人的寒气如曼妙的白蛇,不急不缓缠上他的手臂。
      “殿下,在那把剑刺进身体时,就希望自己不会永远沉睡。”
      成阳挫败的摇摇头,“好吧,我会把他叫醒的。”
      宁顺青僵硬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仿佛层层的冰碎裂,嚓啦啦脆响。

      “可是,你为什么如此相信我?”
      直到宁顺青打开房门,就要走出时,成阳突然发问。
      时间久得成阳以为他已成了雕像。
      “不论是谁,都会相信的吧。『神』。”
      门又吱哑的关上,来自异世的亡魂,颤抖在烛火熄灭的冰窖里。

      郁夕倚在门边,她紧握的双手滇出了细密的汗珠。
      莫柯则不住的门前来回走动,汗湿的衣衫黏黏的贴在后背,他只差没跪下祈祷。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这让守候在外的俩人愈加焦躁慌乱。

      这不是什么复活仪式,成阳心笑,至少他不会举着火把围着祭台跳来跳去。
      床上躺的人与地上站的人,□□与灵魂。
      成阳自动退站到一旁,若说是招魂师也不太贴切,所以被称为『神』就更让人汗颜。
      香草的味道,不经意间泌入了成阳的身体,让他越来越感觉到这独特香味的存在。
      那位冰山般圣洁尊严的皇子殿下,也似乎闻到了这股幽异的气味。
      于是他睁开了紧闭的眼皮,玻璃肌肤霎时染上嫣红。
      湛烟扶他坐起,成阳嘻笑着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把右手伸到眼前,试着握了握。
      “我……回来了?”他的喉咙滚动得有些困难,生硬干涩。
      成阳在湛烟之前倒了杯茶给他,他迟疑的看了看成阳,接过饮下。
      瓷器特有的质感让他不再疑惑,正想道谢,手一软,茶杯摔到了地上。
      破碎声尖锐刺心,郁德茫然地望着一地碎瓷片,猛的捂住胸口。

      引魂的灯笼是一朵新鲜绽放的白莲,透彻的白光照耀了脚下的车马大道。
      身旁的魂灵与他们相背而行,绝望与希望交织在每个魂灵的脸上,构筑了生前的景象。
      那些奢华与贫苦都在此间瓦解,就连绝望与愤怒都消匿无踪。
      郁德迟迟没有走到那传说的奈河桥,他竟迷路在魂灵共同行走的宽敞路上。
      直到,那盏温馨的白莲灯摇曳漆黑的天幕,他呆呆仰望。
      往事翻飞在他无意识的脑海中,不甘与不舍让他痛恨起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如果,如果可以再重活一次——

      契约,诞生在生与死的虚无之界。
      一旦天下太平,就将以他的血祭慰彼国无数无辜的亡灵。
      他同意了。

      “已经没有关系了,伤口痊愈,并未留下任何疤痕。”
      成阳试着宽慰他,让他彻底忘却那深刻的穿透的巨痛。
      郁德躬身伏在床上,紧攥的拳头让青蛇般的脉络异常突出。
      那种撕裂的感觉此时才迟钝的冒出,连同骨血般至浓的悲伤不断涌出,晶莹舒展。
      成阳不得不把脸转开,夕阳的余辉凄艳哀凉,无声咏唱刻在十字架上的圣词。

      他紧紧抓住了成阳的手腕,即使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彻寒传遍全身。
      湛烟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转手,魔术般变出一个完好如初的茶杯。
      他把杯子倒放回原来的位置,对成阳微鞠,便退出了房间。
      门外,焦灼的俩人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上。
      “请公主放心,殿下已平安回来。”他含笑道。
      闻言,郁夕这才松开了绞握的双手。
      莫柯闭上眼跪到地上,双手合十蠕动双唇呢喃而念。
      “但请二位再忍耐片刻,殿下需要时间来适应。有我家公子在里面陪伴,请不必担心。”
      说罢,湛烟离开。

      “恨吗?”待郁德平静下来,成阳揉着发红的手腕问。
      郁德仍捂着胸口,长发散落,遮掩了他的脸。
      “我想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吧,你那么坚定的要回来,一定不会再迷惘。
      其实兄弟相残的事我已听得太多,所以这不算什么。
      人总是需要各种各样活下去的理由,对吧?即便是神,也有不得不战的时候。
      你就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而活吧,在彼国,在神之地,在我的……内心。
      那块焦荒的土地,那处干涸的河流,及那颗早已寻不到的真心。”
      成阳本不想说教似的喋喋不休,但此时此刻,他又有不吐不快的冲动。
      “我啊,曾经见过一对情侣,在埃塞俄比亚的拉利贝拉岩石教堂——
      抱歉,这些名字让你听着别扭吧?但是啊,它在我那个世界确实是这么叫的。
      拉利贝拉其实是那个国家第七任国王的名字。
      当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就被害怕他夺位的哥哥灌了毒药,长睡三天不醒——
      上帝在梦里指引他到耶路撒冷朝圣,并得神谕:用一整块岩石建造教堂。
      啊——扯远了扯远了——呃,你有在听么?”
      成阳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好吧,你有在听。”他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对面的墙壁继续说:
      “我是在耶稣基督教堂里碰到他们的,那时他们正在祈祷,很虔诚,没人打扰。
      那时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眼前突然出现很多陌生的画面,有血、有泪,我被吓到了。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上帝的喻示?可我并不是天主教徒,所以很害怕。
      我匆匆完成参观就离开了,几天后飞机降落,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我仍是不能忘记那时的幻像,而且糟糕的是我越来越觉得那不是突发的幻像——
      一年后,发生了一件血案,轰动全国。
      我当时在教堂里看到的那对情侣,一个被杀,一个自杀。”
      身旁的人有了反应,成阳得逞的对他笑。

      郁德只是靠坐到床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嗯——好吧,那就继续。”成阳拍拍手,扭扭脖子,
      “那个女大学生杀了她的男友,原因很简单,那个男的背叛了他们在耶稣面前许下的誓言。
      报纸上刊登出来的照片,和我一年前所看到的幻像一模一样,真是分毫不差。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噩梦,或是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或是——
      被剜去了心脏的恐怖男子——很残忍,对吧?”
      郁德的漫不经心并没让成阳不悦,他耸耸肩,若无其事的说:
      “报道介绍这个女生,说她是个弃儿,一直在街上流浪直到十岁才被孤儿院收容。
      她虽然性格乖僻,却天资聪颖,很快就被一户人家领养,然后努力学习,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但可能因为童年的阴影,造成了她古怪扭曲的性格,所以一时想不开,就——”
      成阳确定这回他是绝对没有在听了。

      “你要说什么?”他终于发问,并无不耐烦。
      “我下一个要去的,正是由她所选的国家。
      云碎,你知道的吧?那个国家的冰蚕可是非常有名哦!”
      成阳洋洋自得地晃晃脑袋,“啊,对,还有『焚花』,一种必须生长在水里的火炎花。”
      郁德不假思索地问:“你怎么那么了解?”
      “呃?”成阳不解:“你指云碎?”
      “不。”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唐突,“是她,你怎么知道是她选的云碎?”
      “啊,这个湛烟最清楚不过了,毕竟这次我是有认真的问与仔细听啦!”
      成阳挠挠脸,“只是小小的改变了下心意,马上就被他察觉了。很不可思议吧?”
      郁德并不十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房间暗下,成阳看向窗外,远山已笼罩在苍茫的夜色中。
      “好吧,我该走了。”成阳跳下床,身子前倾叉腰道,
      “我不会再插手彼国的事了,如果下趟你因心软而再次倒下,我想湛烟也没法再救你一次。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你真需要我的话,我还是会回来的。
      但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尤其是不要再把所有的错或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不是『神』。”
      他闻言婉尔一笑,“所以我才是恶魔啊。”
      成阳鼓起嘴,他承认自己已经十九岁了,再不是十年前可以装可爱的男孩了。
      但他仍是童心未泯,就像他所怀念的童年时光。
      “好吧,『恶魔殿下』。”成阳挺直身摸摸下巴,“人是可以改变。”他说。

      天已完全黑下,成阳刚想开口唤湛烟,就听见咳嗽声剧烈响起。
      “啊!你没事吧?”成阳一步跨到床边,却被一只手阻拦。
      “只是,一种残留的疼痛罢了……”他虚弱的答。
      郁德的脸色骇然,那种透明的光泽让他就像午夜飘过的幽灵。
      成阳手足无措,他歉意道:“对不起,我应该可以治愈得再好点……”
      “谢谢。”
      “嗯?”成阳以为是自己幻听,随即马上肯定不是,
      “不,不用再道谢了,都已经听了太多了……”
      “再生之恩,永世难忘。”
      “嗯……”成阳暗爽,这位高高在上如冰山般的皇子殿下,也有道谢的时候呢!

      ﹏﹏﹏    ﹏﹏﹏    ﹏﹏﹏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除湛烟外,遇见的第一个人——没想到,竟会是位尊贵的皇子殿下。”
      成阳想说还以为他是因为女扮男装,所以才对陌生人这么充满敌意。
      后来才从湛烟那得知,除了名为落彩的国家外,再无别国能拥有他那样奇异的发色。
      望之森林的另一面是天光,二皇子在国界巡视,那样荒芜的平原,是不可能有人的。
      他们突然冒出自然引起他的警惕,虽说与落彩一直相安无事——
      但他不敢保证落彩不会趁机侵略,毕竟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这终究也只是郁德的多虑,但彼国的战争却从此不再停歇。

      “我什么也不是。”郁德讪笑,“不过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罢了,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如此。
      我和郁夕什么也做不了,没人愿意倾听我们说话,更不敢有人靠近我们。”
      对于往事的回忆都是一些断断续结的片断,郁德适应黑暗的眼睛能很清楚的看到成阳的表情。
      同样,成阳也能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失落与寂寞。
      “殿下多说点吧,快乐悲伤或是愤怒的事,统统说出来。我保证一定会很认真的听!”
      成阳知道的所有有关他真实的故事都是湛烟告诉的,而这些,是他昨天才问的。
      他一副期待的样子坐到床沿,月亮爬上夜空,屋里也有了隐约的光线。
      “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听?”郁德不紧不慢的指出。
      被看穿的成阳撇撇嘴,“好吧,你不说的话我也不勉强。那么——”
      成阳站起,故作深沉的一揖,“成阳就此拜别。”
      郁德的眸底,不经意的流过一丝落寞。

      成阳是真的要走了,这纷争的神之地,已不是此刻他内心所渴望暂泊的港湾。
      由他所选的第一个国家,将在他离开后拉开新的序章。
      宛若神般的幻之国向导能预知未来吗?他们都是怎样的存在?如此神秘玄妙。
      “很抱歉,我只知过去与现在。”湛烟恭敬答。
      成阳极少去问,他想凭自己的双手去亲自揭开谜底,即使答案在就一张薄纸之后。
      二皇子深不可测的波折命运,那隐藏在冰封脸孔后的哀绝,都是最刻骨铭心的真相。
      “再见。”背对着庄严却凄落的菰岁城,成阳滚金丝刺花长袍夸张的张扬开来。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它将完成生命的第一次奇迹。
      “不要蝴蝶。”成阳冷不防说,“那是变态的基因突变。”

      不久之后,大皇子举行了继位仪式,万民参拜。
      那日刮起了百年不遇的狂风,沙尘漫天,太阳隐去。
      灰蒙蒙的天空中,又突地迸出一束红光,顿时风去云散,雪花片片。
      短短一瞬间,大雪便漫过了人们的膝盖,即位仪式不得不推迟。
      那场雪,无声无息地下了整整一天,整座宫城都被凄白的大雪覆盖,透着死亡的阴冷。
      到底是天怒还是人怨,人们无从得知。
      只知道那是神明在暗示,那位皇子,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
      然后二皇子回来了,带着一身亡魂的血腥,在雪化后出现在王宫大门前。
      他以剑指天发誓,“不杀郁丰,誓不为人!

      初秋,沉眠的秋莨开始发芽,新生的轮回也随之成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