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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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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头彻尾的误会。没想到自己做菜做得太好也会惹出这种流言,还引来这正经道士。
许久没有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了,岸晓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间,他心思一动。
他猛地跪坐在地,像是良家妇女痛诉冤情,以指抚泪,“我在这儿安分守已开个餐馆罢了,周边邻里哪个我不是尽力护着帮着。那张小公子的事怎能怪我呢。道士哥哥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妖……打没了我苦苦修炼的妖力……”
五百年功力的石子都还压在咸菜缸子上呢。被道士捆了捆顶多吃个二十年功力就能养好。
岸晓透过指缝,瞟见默辰脸色一沉,哈哈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一边胡编乱造,一边继续观察默辰神色。他用手背轻擦滑至下巴的泪水,“如今我功力散尽,这餐馆是开不下去了,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以后怕不是还得受各路妖邪欺辱。我之后……”
岸晓这才发现,臭道士周身隐隐泛着银光,如果不使上功力久久细瞧绝不会发现的。这银光虽不明显,却悄悄改变了道士所在位置的气格。
天地灵气乃修行之源。
不论神妖人,若是修行都是凝气悟道,只不过灵气会被转换不同的气存在修行者身体里。但凡在灵气宝地修炼事半功倍。这等风水上佳之处早被仙霸据,没有妖的事。可这道士的银光将他身边的气都改写成了极宜修炼的格局。这等好事岂有错过的道理?
何况在梦汤山呆了这些年,多少也有些腻了,不如趁此机会……
他捏住道士的衣摆,抚在胸口接着说:“我之后得靠道士哥哥护着我了。”
*
道士一提衣摆甩开他。
什么,难道他演技不到位?
他这一套连招学的可是畅销话本作家秦双鲤在名著《半褪衣衫小狐仙》的经典桥段。当年这本在书店首发时,那店里门庭若市,销量太好,重金之下,一书难求。书里狐仙使出这一串,下一章就是跟道士翻云覆雨,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对翻云覆雨没有兴趣,但他想靠着这道士成仙啊。成了仙便能遇见天理,说不准他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可这臭道士无情无义,竟然直接回绝他的提议。
不过,他是谁?怎么会被这种小挫折打倒!
狼王在餐馆和多少赖皮掰扯过?进可擀面杖暴打吃霸王餐的流氓,退可卖惨掉泪糊弄看起来会给多赏钱的肥羊客人。
做生意这些年,修炼没啥进展,看人的功夫增进了不少。他跟道士说上三两句话,就料定这家伙吃软不吃硬。
“哎——怎么天旋地转的——”岸晓赶忙假装气力不支。
砰一声,人型壮汉变成小狼崽模样倒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道士腿边。据他早年路边骗饭的经验,这个形态最容易引来漂亮小姐姐送食。
果不其然,道士并没转身离开,犹豫片刻拎起他的尾巴,用手指探他鼻息。
这道士的手怎么没有一般男人的臭汗味,反倒有股竹叶香。
大概以为他晕了过去,道士把他带回卧室,轻轻放在枕上。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要不是刚被他的笛声压制地全身痛,简直怀疑道士是要把自己当作宠物保护起来了。
岸晓很想畅快大笑,但他要维持住这一刻的姿态:
我是晕过去的小妖——病弱如拂柳的狼崽——
可心里忍不住涛声拍岸,这世间众人皆臣服于本狼王的手段。
臭道士现在不走,自己要跟着他的事儿肯定能成!
岸晓躺着躺着困意上来,隐约间似乎听见道士说了些什么,没听清说了什么便晕睡过去。
*
默辰坐在床沿看狼妖装睡。
不必多想便知若狼妖单在张公子面前现原形就吓疯对方,那他本体定不是这狼崽模样。听了他所奏的《定魔曲》,还有妖力化形成别的形态,那自然不是他所说的妖力尽失。
妖毕竟是妖,谎言张嘴就来。怪不得世人总说妖言惑众,妖的话听不得。
身为道士他理应二选一,一就地诛杀这狡猾狼妖,以绝后患;或是他现在就走,放狼妖一马,此后各走各路。
他从来是果断的,不论是修行还是杀妖,意志坚定才能大成。但他此刻却坐在床边,因为这狼妖思绪交叠,白费光阴。
明明就没有第三种选项。
这妖倒好,全然不知他心里思绪交叠,在床上装睡。装着装着,还真睡着了。呼吸平稳,鼻尖打着个小鼻涕泡。
哪有妖安心睡在道士身边的。
默辰思付片刻,手伸向狼妖。那么小的身躯,他一手就能握住狼的脖子,不需多少力气,便能轻易拧断。
狼妖睡得不安分,翻了几回身,小爪子搭在默辰指尖,这才停了下来。
狼和人不同,前掌有五趾,后掌却只有四趾。默辰轻轻按下爪子的肉垫,手感像是刚灌满棉花的新被褥。
七岁生辰时默辰也曾收到过一只狼崽。
那是只漂亮的灰狼幼崽,银灰色的皮毛如同铠甲,蓝色的眼眸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湖水。
听说狩猎场里将士杀死了一匹高大公狼,当时这只狼崽便躲在公狼身后。没被箭射中,杀了剥皮又被嫌个头太小,于是带回了营地,路上被默辰讨去。
“狼只可杀,不可驯。”默辰轻声念着圣上那日赠言。
一语成谶。
狼崽拒绝所有食物,不到一月便死了。而他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重伤之际连埋葬尸体、立块木牌都做不到。
他知道,两者皮毛瞳孔颜色不同。床上这只通体橘褐色,尾巴像一束秋日丰收时沾染夕阳的麦穗。眼珠平日如黄水晶般澄黄透净,被压制时变成铁锈般的红色。
没事的,他此刻只是被记忆扰乱些许心神。
眼前这只并不是他失去的小狼。他也已经不是只能流泪的九皇子了。
屋内桌上的红烛未熄灭,明明无风吹过,烛火却摇曳不止。
他慢慢从狼崽的爪下抽出手指,狼崽看起来睡得十分踏实,一点都没反应。
手指伸向狼敞开的肚皮,用指背刮了两下,挠得手指痒痒的,想让人再亲近些。
他闭上眼躬下身,鼻尖轻轻触碰狼崽的肚皮,软软热热的,闻起来像刚刚晒完的衣服,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等等……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默辰猛地睁眼,仿佛被针扎一般弹起身,难道这就是受妖蛊惑?
床沿像是烧红的铁板,一刻都坐不得了。
他赶紧席地而坐,盘腿背诵清心诀,把刚才心里的感受一扫而空。
*
星苍山上空常年云团密布,鲜有阳光。像是一盖天然屏障,任是天上神仙也看不出山上是何动向。
林簌站在师父身旁,只见麻雀从窗外飞到师父掌心,传出两声笛音后变成信纸。
这是他们门派绝技之一,此言有灵、以声化物。
此门以口为器,灵力寄于人声。但师父和少数几位师兄的道行太深,若在情绪波动时贸然出声,也会“所言为真”,所以他们几人以器乐代声,师兄都得了“默”字辈道号。
其他几个人师兄近日都在道观,这肯定是默辰师兄送信回来了。
师父读完后将信放在一旁,转过身说:“别憋坏了,问吧。”
林簌一愣,开口道:“明明没有那样的传言,师父那时为何叫我对师兄说那番话呢?”
“你可知为师为何让你师兄此番下山。”
“徒儿记得是替师父向皇室转交一物。”
“不错。但还有一事连你师兄为师都未告知。你师兄天资聪颖,修行之事如鱼得水,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有登仙的资格。但这几年你默辰师兄却遇到了瓶颈,久久没有进展。此事你也是知道的。”
林簌的确记得这事。他们门派修的是“口”。哪怕是修仙世家,大多也以为“口”指的是“食欲”,只要辟谷就能消减。
可惜大错特错,生而为人而非鸟兽,口不仅用于进食,人的嘴,天生用来说话。所谓“口欲”,也就是说话的欲望。
稚子花三年学会说话,学会适时“不言”又需要多久?星苍山一脉携“所言为真”的天理,要破除的正是“何时不言”的课题。
身在此门的默辰选择了“时时不言”,从不向外人坦露自己信奉的“真”是何物。
如若某天他改了心意,以他天生道心覆盖他人天理的能力,他只要说说话,就能搅动风云。若等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
师父摸摸林簌的脑袋,“为师为他占了一卦,需要经历一劫才能破除此障。你不过是帮你师兄快些破劫罢了。”
这样啊!原来自己帮上忙了,林簌想到这儿,欺骗师兄的愧疚感顿时烟消云散。
“师父,师兄此去要破的是什么劫呀?”
“此劫名‘情’。”
“听起来要比大师兄惹上的三虫之一要容易多了!”
“但愿如此吧。”
师父露出了林簌不太理解的笑容,明明笑着却看起来有些哀伤。
但林簌知道,师父每每看向书房里的《玄龙送雨图》时,也是这般神色。
*
默辰一觉无梦。
自从下山以来,每日匆匆赶路,离皇宫越近,他的心思就越紧一分,入睡后时常因道心不稳,噩梦惊醒。昨晚背诵清心诀,竟途中被困意冲散了精神,不知不觉也睡着。
现在醒来倒是神思清爽。回想起自己昨晚埋在狼崽腹间的荒唐行径,虽说只有一瞬,但也是断断不可为的。
不过只要自己多加留神,这样的事绝不会再次发生。
“道士哥哥你醒了?”
风水轮流转,今儿轮到默辰仰视了。狼妖已变回人形,好似尾巴和耳朵从未出现过,身量比自己还略微高些。日光透过纸窗勾勒狼妖的脸庞,默辰这才看清了狼妖的眉眼。
跟在圣上身边,默辰见了不知多少俊美艳丽的人。献给圣上的异邦礼物,选进宫里打理事物的女官。美则美矣,生怕做错了什么招惹天怒,所以一举一动循规蹈矩。每个人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好的皮囊也不过是套在人偶骨架上的一层装饰罢了。
但眼前这狼妖却比人,更有人味。
大概是灶火边呆久了,狼妖两颊微红,额间隐有汗水。
他双袖挽起,右手持长柄铁勺敲敲墙面说:“吃早饭吧。”
狼妖说完转身又去厨房。
默辰刚想说“辟谷”,可坐直身时,肩头滑落一床薄被,这么一分神,便没能什么都没能口中说出。
小院收拾过了,默辰昨天见到的剩菜剩饭都不见了踪迹。他坐在桌旁,见狼妖先从屋内端出砂锅,又急匆匆小跑回去拿了两只瓷碗瓷勺。
“这个你用,这个我用。”
默辰见狼妖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瓷碗里的粥透着鲜香,粥的表面铺着细细碎碎的菌菇丝。
见他如此迟疑,狼妖有点不解,随即又露出一个自己全然明白的表情,“道士哥哥你放心,这勺子给你盛的时候是干净的!”
默辰自己也没料到,昨天想着上梦汤山除妖,今天却和妖同坐一桌,妖还给他做了饭。
幼时在皇宫里,饭食自然是御膳房一并做的,他一人坐着,其他人在一旁站着布菜。等去了星苍山,吃的是弟子们轮流做的大锅饭,他也习惯了错开师兄弟们一人用餐。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像这样两人并坐,要吃别人为自己做的粥。
天光明亮,大约是卯时。院里梨树枝头停着两只山雀,互相依靠。山风清爽,拂过树枝,吹来几朵梨花落在砂锅盖上。
默辰拿起瓷勺,在碗里微微搅动。
搅动了粥,也动了心绪。
罢了罢了,吃一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