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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上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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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谢承煜闭着眼微弱喘息着,江柳钦垂目看着手心上的血,长睫遮掩着眸色,月色渐渐黯淡,幽幽传来身边之人温和的声音,与往日的疏离清淡不同。
“你既然怕黑,不如我们来说会儿话。”
他孩童之时,双亲早逝,那段昏暗没有边际的日子里,他也曾怕黑过,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捁住喉咙快已至窒息,就算拼尽全力,头破血流地挣扎反抗也窥见不得前路丝毫的光亮。
后来有人告诉他,若是怕黑,就牢牢抓着身旁之人的手,与其一起毫无顾虑地谈天说地,聊什么都好,街边巷口的糖油果子,宅院墙头那棵红梅树,总是爱倚在火炉旁的狸猫……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欢喜的,厌恶的,什么都可以。总好过独自一人埋头闷声,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痛苦挣扎。
那若是身旁无人呢?他那时问道。
那人告诉他。
怎么会?
“说什么?”江柳钦一脸疑惑,继而又劝他道,“将军你现在身负重伤,还是安生歇着,省点力气。”
谢承煜似的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不妨跟你说个故事。”
“我有个妹妹。”他喘着气,明明刀伤骇人疼痛万分,嘴角却带着浅浅笑意。
江柳钦看着手心里的血,说:“是吗?不曾在您府上看到过……怎么,令妹没和您住在一起?”
他充耳不闻,继续说“她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娴静,她跳脱,顽劣不堪,不屑世故,世人竞相数落的缺点都教她悉数夺了去……”
“但我为她找了个极好极好的夫君,羡煞了众多京中贵女,那些贵女自觉胜她一筹,心有不甘……旁人不知晓她的好,可她那个未婚夫并不这么觉得。”
贞熹十一年冬,九江州的寒日总是冷凛,风雪交加,地上厚雪三尺,院墙角落那棵红梅含雪艳芳,枝头挂着的雪晶莹剔透,三三两两越过墙头,雪覆红梅,梅树下有个小姑娘,不过刚及笄年华,亭亭玉立,双膝埋入雪中,长跪不起。
小姑娘虽着狐毛大氅,依旧冻得鼻尖脸颊通红,直哆嗦。
屋檐下的温婉夫人脸色焦急,于心不忍,对小姑娘身前那人急道:“这么冷的天儿!冻坏了可如何是好?你就算要罚她,回屋又何尝不可!”
“都是你惯的!今日敢偷偷瞒着所有人上战场,拿着性命胡闹!不知明日又会干出何等‘壮举’!不好生罚她,我看她是不会长记性!”谢老将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阿婉,此事确是你有错在先,快同你爹爹认个错。”谢夫人柔声对那姑娘劝道。
雪花飘飞如絮,少女的衣肩落满了雪,长睫染雪如蝶,眼睛依旧透亮,一副不服不屈的模样。
“我没错!”少女声音高亢。
“逆子!丝毫不知悔改,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今日谁都不得为她求情!”谢老将军气得脸色铁青。
“不管爹爹怎么罚我,我就是没错!我上战场,是关心则乱!我习箭术,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父兄保护了我十余年不曾有过任何怨言,目视父兄陷入险境而视若无睹,是为不孝不悌,不恩不义,爹爹难道是想我成为这样的人吗!”
“是啊,老爷,地上凉,万一生了病,你自个也心疼她不是?”谢夫人在一旁附和着。
谢老将军一时之间语塞,无奈叹了口气,眉头松懈,语气略有好转:“行了,起来吧。”
谢承婉这才爬起来,不过她跪久了,双腿有些麻,谢夫人忙走下来扶她,边扶边说道:“你爹爹也是担心你,一个小女娘去那样凶残的地方,难免不安全。”
“放心,阿娘,女儿我箭法高超,对付那些个虾兵蟹将不在话下,更何况,我那么聪明,谁能抓得住我?”
谢老将军在一旁听不下去,嚷嚷道:“小小年纪,狂妄自大!”
谢夫人握着谢承婉的手,少女手心干燥温热,倒不似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一般,少女似是察觉倒她的疑虑,从怀抱里突然掏出个热热的手炉,一脸笑盈盈。
“哥哥给的。”她甜甜笑道。
“不过爹爹,以后罚我能不能不跪在雪里,我怕冷!”
谢老将军气得拂了拂手,谢夫人对她宠溺地笑着。谢承婉抱着手炉走过长长的廊道,白墙红柱,墙头的红梅开得娇艳欲滴,香气袭人,如絮落雪飘飘然纷飞,梅瓣含雪,雪似漾红了脸颊,廊道尽处有位芝兰玉树的公子。
少女巧笑倩兮,公子长身玉立。
“哥哥,我可是答应了你,永远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可算没有食言?”少女颇有些神气,得意道。
锦袍少年轻轻拂去她肩上的雪,一脸无奈:“你当真是胆大。”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然后呢?”天渐渐朦朦亮,最后一丝月色也不复存在,匿身于黑幕中的枝叶显露出来,江柳钦倚靠着树干,轻声问。
身旁的人突然轻笑一声,声音如星星萤火般渺茫细微,转瞬顺着风弥散于暮色之中。
然后,妹妹嫁了人,哥哥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很圆满不是吗?”江柳钦望着天,伸手揉了揉眼睛。
谢承煜缄默。
东方已即白,今日天光似无限好,天边云层漾开一片红霞,旭日渐升。江柳钦站起身欲牵马继续赶路,她走到谢承煜身前轻轻扶起他。
“将军,我们该赶路了,看那群人的作势,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说道。
谢承煜缓缓站起身,忍痛翻身上了马,他无法直起身,只好头靠在江柳钦的肩上。
“冒犯了。”
江柳钦没有说话,她握紧缰绳,奋力策马而去,速度疾迅,她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
“她死了,死在了冰寒刺骨的冬日,这也算圆满吗?”
沙尘漫天,那年,似也曾今日这般的风,肆意拂动着少女的裙角,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只不过那时,没有大漠,也无长河,唯一相似的,也只有那轮落日霞彩。浅纱遮掩不住少女的神采,指尖离开弓弦,箭矢簌簌,落入敌人胸腔,与此同时,风也渐渐停了,日落入西山,暮色降至,好似再无天明。
“江姑娘,你究竟是何人呢?”
风声啸啸,马蹄声不停,少女紧紧握着缰绳的手一顿。
身后之人似是昏迷,不再呢喃。晨风有些微凉,马背上的少女眼含热泪,她极力克制,依旧不敌深处波涛汹涌,终是迎风而泪,扬长而去。
……
路途中,江柳钦只敢走官道,敢在当朝大将被召回京之际冒然行刺,在朔都之中想必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这个人还有些寻常人触碰不及的地位。
她这一路不曾停歇,但实在恐谢承煜的伤势恶化,至今日晌午之际,他已经持续发热了好些时辰,若是再不找个大夫看看,后果不堪设想。
从九江州到朔都,要途径雍城,潭州,东都这三地,只要能在陛下规定时日左右及时到达东都,便再无被追杀的后顾之忧,东都繁华迷人眼,商客来往络绎不绝,政治清良,治安森严,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此地乃朔都之眼。入了东都,便若半只脚踏入了朔都,只需当地知州将路上发生之事上奏一二,到时便有圣上的人亲自迎接。
行至一天一夜,江柳钦已是筋疲力尽,才勉勉强强到了潭州城边界,此时已是深夜,城已宵禁,不得出入。她能等得,可身后的谢承煜等不得了,他的伤口已经发炎化脓,继续恶化下去,怕是小命不保。
她巡视一周,骑着马在潭州城附近走了一圈,才在一处大道上看到还亮着烛灯的客栈。江柳钦将马停在离此地几里远处,才扶着谢承煜走进那家客栈。
客栈此时还灯火通明,屋内暖和干燥,坐台上的小二正打着盹儿,见来了人,立马清醒过来,正准备开口招呼,只见来人一风尘仆仆的女子搀扶着一男子,男子面色苍白得可怕,浑身落迫缭乱,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衫上,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小二愣了愣,迟疑道:“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我与我家郎君私奔于此,不曾想时运不济,碰上了山匪,我家郎君为了救我……”女子两眼汪汪,一抬眸,泪已沾湿衣襟。
小二似有所为动,劝慰道:“娘子不必忧心,这儿虽说是在城外,却也是官老爷的地界,山匪自是不敢再来,安心住下便是,你家郎君瞧着面善,定能逢凶化吉!”
女子模样瞧着伤心,却还是点了点头,接过小二递的房牌,又随即叮嘱道:“我们自是私奔逃出来,想必家里人必定不会放过,还烦请小哥能关照我们一番……”说着,女子又递给那小二几块碎银。
小二笑眯了眼,胸有成竹道:“娘子且放心。”
“能否还烦请小哥能给我与我家郎君安置两套干净的衣物?”
“自是没问题!”
江柳钦扶着谢承煜上了楼,客房干净整洁,她向小二要了盆水,帮谢承煜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她不曾伺候过人,更别说是男子,等脱下谢承煜一层外衣,她早已面红耳赤,烧得通红。
她索性两眼一闭,胡乱摸索着,将谢承煜的上衣一气呵成地脱了个一干二净,双手小心翼翼地找着他背上伤口的具体位置。
江柳钦突然觉得手上被覆着一阵热,一支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抓住她的手腕,她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小声惊呼。
“乱摸什么?”男人沉沉的声音传来,因为发热有些沙哑。
江柳钦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睁开眼睛。
“你伤口恶化了,我只是帮你擦拭而已,休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承煜翻过身去,说道:“那就有劳了。”
江柳钦平复好心情,拿着帕子用热汤打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谢承煜伤口周围的血迹,她的指尖有些冰冷,擦拭之间,指尖不经意间会触碰到谢承煜滚烫的肌肤。
她硬着头皮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客栈有寻常人家备在家的普通伤药,小二给她送了上来。她指尖蘸取那冰冰凉凉的伤药,轻轻涂抹在谢承煜的伤口上。
“好了,那有干净的衣物,将军先去换上吧。”江柳钦清清嗓子道。
谢承煜坐起身来,面无表情,点点头。
噗呲——
地板被溅了一滩血,身后男子恍然倒下。
“将军,没事吧!”她压低声音问道,谢承煜脸色苍白的异常,嘴角残留着发乌的血迹,身上的刀痕缓缓凝出漆黑的血滴,“你中毒了。”
“死不了。”谢承煜喘着气,“扶我一下,那堆换下来的衣裳里有个锦袋,帮我拿过来一下。”
江柳钦将他搀扶到床榻上安置好,走到那堆和着血迹的衣裳一侧,小心翻找,将那个锦袋拿了起来递给了他。谢承煜从里面拿出了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将一粒黑色的丸粒倒了出来。
“这是?”
谢承煜服了下去,阖着眼轻声说道:“出门在外,总要做些准备。”
他没有解释过多,江柳钦也没有过多问下去,只是他是如何知晓,那群黑衣人对他投的是何种毒?谢承煜渐渐陷入昏睡,她没有再想下去,只要没有妨碍她所要做的事,其他均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