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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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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这人身量高,体重也格外沉。我与丁刚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发力,才勉强把他架了起来,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往屋檐底下搬。
不能送回东厢去了,周舍、孟荆、霍延年他们已经熟睡了,现在推门进去,指定把所有人吵醒,并且,根本无法向王朝马汉交代。
交代我们基层集体合作,严重僭越,以下犯上的罪过。
“……怎么办?”
“搬回咱们屋里去。”马泽云略作思虑,缓缓出声,“把他在咱们屋里歇息一晚,明早儿再给他端茶奉水,好好地哄哄。无论如何,今夜绝不能把大人这般浑身伤地送回去。”
也唯有如此处理了。
搬进屋,狭窄幽闭的山间佛寺,客房里空间本就不大,五条大汉,如今又多了一条,六条大汉,越发拥挤了。
“他睡你这铺。”
“凭什么?”
我很不乐意空间受到侵占。
马泽云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低吼:“属你骨架子最小,勉强能挤挤,我们其他人个个膘肥体壮的,哪儿来的空隙给他挤?”
我毒打了马泽云一顿,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反剪了双臂按在墙面上求饶。
马泽云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地把铺位让了出来,跑去抱干草打地铺了。
于是昏睡状态的展大人有空位置睡了。
……
烛火熄灭,更深人静,幽寂的月光洒进窗棂。
四肢酸软,精神疲惫,不过小半个时辰,客房里便此起彼伏响起了酣睡的呼噜声,纷纷梦会周公。
极近距离处,这双眼睛的眼睫毛整齐闭拢着,短而浓密,清俊脱尘,让人不自觉联想起了月下沾染着寒露的松针。
唇薄薄的,呈健康的淡红色。
墨发如乌,微微散乱。
筋骨结实,体格修长,呼吸绵深,真气稳健。
“别装了,您还想假作弱势至几时呢?”
我贴近这人的耳朵,细若蚊吟,隐秘低微地言说。
“……”
昏迷的眼睛一瞬间睁开了。
湛亮秀丽,灼灼其华。
“你知道。”
他无声地做出个口型。
是的,我知道。
当年假装可以被王朝马汉联手制衡,是为了安公孙师爷的心。
如今再次假装可以被五位捕快联手制衡,则是为了安我们一线办案人员的心。
付出这么多,忍耐至极致,包容至极致,宽和至极致,这人究竟在追寻些什么呢?明明可以像雄鹰一样自由放肆,恣睢自我地活着的。
嘘——
他朝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寂静如海的晦暗中,两边唇角弯弯,露出了个好看的笑容来。
悄无声息。
“不要说,明文,拜托了……”
眉眼低敛,诚恳地请求。
“……”
好,我不说。
真是个傻子。
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根本就不应该加入这里的黑色漩涡。
旧往多年,衙门里不是没有过这样漂亮干净的眼睛,但无一例外,他们的主人都得不到好下场。
想起了那片荒林。
荒林里年轻挚烈的战友身捆锁链,跪在地上,被人在脑袋顶上剪开一个小洞,灌进去水银,血淋淋的肉|体跳出来,脱离出一整套人|皮来,满地打滚,惨叫声凄厉得像刀子。
那双眼睛和这双眼睛一模一样地漂亮、清澈。
“你该走。”
“……什么?”他疑惑地做出这个口型。
“你该走。”
我严肃认真地重复。
“……”
位高权重的武官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皮,温柔地笼盖上。
一片黑暗。
“快睡吧,大捕头,已经太晚了。”
37、
人性真是种奇妙至极的东西。明明此前还长时间地僵持,泾渭分明,一顿群架过后,意识到了所谓高高在上的官员,也只不过是个可以被打败的普通人,和他们一样,并无差异,立时融为了亲密无间的一体。
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约着案子结束以后一起去下馆子,去花街柳巷听曲儿看戏,寻欢作乐,仿佛从未有过丝毫的隔阂。
“展大哥!”他们亲热地喊他,我也随大流,跟着亲热地喊,“过来呀,展大哥,过来呀。”
展昭开心极了,脱离了王朝马汉的伴随,大步往这里走,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地灿烂。
朝阳乍暖,我们七歪八扭、散漫地盘踞在佛寺的老树底下,一帮子骄兵悍卒,翘二郎腿的翘二郎腿,抻懒腰的抻懒腰,抠鼻孔的抠鼻孔,掐架的掐架,插科打诨,随意自在。
“大家伙儿刚刚讨论家长里短。最年轻的王校尉,闺女都出生了。最年长的蒙憨子,两个儿砸都上学堂了,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整日顽皮打闹,愁得老夫子的胡子花白了不少。”
“展大人,您岁数夹在其中,今年二十又七,也近三十了,怎么还屁响都没半个呢?大龄未婚,莫不是……有什么难处理的隐疾?”
展昭一梗。
脸上的笑嘻嘻转作了拳头上的恼意。
不轻不重,一拳锤向了嘴贱的马泽云。
“展某没毛病,展某正常的很!”
马泽云嬉皮笑脸地招架,挡了一下,歪着脑袋像个欢乐的野猴儿,缩着脖子继续犯贱。
“这种事可不兴嘴上证明,嘴上的说辞哪里可信呢?毕竟男人的尊严嘛,永远都绝不能承认……”
展昭利眸微眯,君子如玉,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噙起一抹阴阳怪气的假笑,灰蓝袍子一撩,落坐在了树荫底下,单手揽住马泽云的肩膀,压制得跳脱的野皮猴动弹不得。
“哟?怎么,马捕快还想亲身来试试?”
马捕快:“……”
怂。
老江湖·展大人继续似笑非笑,阴阳怪气。
“坊间那句荤话怎么说来着?……嘴皮子上翻出花来也是假把式,真汉子唯有鸳鸯被里翻红浪,赤膊拼刺,实战分高低。”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危险。
马泽云:慌,好慌,救命。
“……”
丁刚、杜鹰毫无拯救战友的同袍情谊,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
长廊底下啃窝窝头,蒙厉悔慢悠悠拖着布鞋从厨房里出来,睡眼惺忪,正吃着早饭呢,没提防忽然听到这番生猛的虎狼之语,食物碎屑喷溅了一地,呛得咳嗽连连。
一边猛烈地咳呛,涨得满面通红,一边艰难发出笑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的气管安危。
“秀儿……咳咳……咳……展大人……你不用理他,泽云整个就一个棒槌,嘴皮子翻出花来,仿佛身经百战,花丛里的老蜜蜂……”
“……实际上连小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羞怯得紧。我们这帮子肉食动物里头,唯一一个至今仍然保留着八百年童贞的小菜鸡……”
马泽云恼羞成怒,跳起来追着他打。
“蒙大块,你他大爷的,给老子住嘴!!!”
展昭坐如松,一派正人君子的端庄德行,暗中不着痕迹地伸出靴子来,时机精准地一横。
砰!气急败坏的菜鸡实打实摔了个狗吃屎。
哄堂大笑,空气中再次溢满了快活的气息。
“泽云啊,你这个早年拜得好啊!……”
“五体投地!大礼!!!哈哈哈哈哈哈哈……”
38、
某个神圣的时辰点,山寺佛钟撞响,两声,三声,五声……接连十八声,天地浩渺,苍穹之下,悠远震撼地涤荡开来。
飞鸟惊林。
一轮旭日徐徐升起。
古刹肃穆,笑闹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功德圆满,活|佛|升|天,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吉事。”
远望松林蓬勃,僧弥洒扫,展昭呼吸微缓,不自觉庄重了神态。
“他们都闹腾着,待会儿要跟着信徒一起去朝拜。王朝打算给自己媳妇孩子求一双平安符回去,保佑一生的健康平安。马汉想多布施些香火钱,求活佛开光,给自己的老母亲带副长命锁回去。”
武官扭头看向我,温文尔雅,眉眼弯弯,好看地笑起。
“周舍求富贵,孟荆求官运亨通,霍延年求儿子,活生生的人,各有所求。那么你呢?明文,待会儿你想求些什么?”
我想起了在家里望眼欲穿的好友,以及好友帮忙照顾的小黄狗。
不知道小黄狗如今养得怎么样了,是否抽条长大些了。
南乡一个人在家里孤不孤单,验尸堂里做事,纷繁冗杂,有没有触及到某些牵扯权贵的恶劣刑事案件,如果涉及到了,大约又要遭到明着暗着的威逼利诱,要求伪造偏离真相的验尸结果了……
她一个姑娘家,文质彬彬,书生弱质,又是独居,实在让人忍不住担心。
外出公干,我曾经无数次噩梦,梦里回到家,她却已经不在了,怎么找都找不着了,开封府也找不着,出事了。
“求平安。”
“为丁仵作而求?”
“……你怎晓得?”
青年视线上移,略作回想。
“那日巡街,远远地望见你与仵作姑娘撑着同一把伞往回走,荷塘莲叶,小桥流水,耳鬓厮磨,好一对神仙眷侣。”
浓浓的艳羡。
“……”
我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忍不住有些尬。
“她是我至亲至密的友人,不是未婚妻。”
展昭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丁仵作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姑娘,徐兄……不打算对她负责?”
“……”
“……坦白地说,展大人,相比我这种贼眉鼠眼的,南乡的择偶审美,更倾向于你这种剑眉星眸、有权有势的。”
“……”
展昭一下子闭嘴了。
看我的眼神变得格外古怪。
仿佛我是个为了讨好上官,把自己老婆往外人怀里推的花街龟公。
我只得费些口舌,进一步认真解释。
“我向她求过婚,但她明确拒绝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真的只是多年的朋友,而非未婚情|人。”
“哦。”
他眼睫敛下,随意地应了声,偏过身去,加入杜鹰、丁刚热火朝天的聊天,不再与我拉呱了。
“……”
妈|的这厮没信。
这厮认定了我是个玩姑娘不负责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