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74、
一整夜的冗杂纷繁,入了县城就没安稳过。
黎明,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千家万户,鸡啼报晓,伴着饭灶香气,袅袅炊烟漫入瑰丽的朝霞。
我在天大亮之际才堪堪得以睡眠,这一睡深沉极了,长长地睡到了下午。
雨蒙蒙,官驿窗外的世界烟波浩渺,仿若蓬莱仙界。浓郁的雾气静谧地弥漫进了屋子里,黄鹂鸟在墨绿的枝蔓上蹦来跳去,安然地梳理羽毛。
“……”
初醒之际,不甚清醒,一时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外地都称呼这方水土为“及仙”了。
拖着舒适的旧布鞋,到桌子旁倒了碗凉开水喝,润喉咙。
侍者安放了成套的茶盅、茶壶、茶匙,但我每次喝完茶后总是莫名的口干,所以不动。
方方正正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支纤雅的玉净瓶,瓶中蓝铃兰一枝,清香怡人。
东西两壁各悬一幅字画,东壁是当朝柳才子的墨宝,笔走龙蛇,酣畅潇洒。西壁是幅彩雀花鸟图,用色大胆,活泼昂然,看久了心情都变愉悦了。
房间不大,貌似朴实自然,实则暗含奢侈。不论其它,单论这枚盛放花枝、点缀好看的秋瓷玉净瓶,就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两年的开支了。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捕头,基层的办事员,并非什么重要官员,就可以得到如此悉心精致的招待,可想而知高层那边待遇如何了。
当地衙门真是下了血本啊,啧,啧。
到行囊中翻出带过来的《南晋豪放志》,握着书卷,续上上次没看完的章节,翘着二郎腿,安静悠哉地慢慢吞咽白水。
窗台扑棱棱飞进一只鸽子,咕咕着跳到茶具里头,饥饿地找食吃。
我把书卷放下,抓住鸽子,取下信件,大略看了一眼,记下内容后,撕得粉碎,扔进水里泡烂,销毁。
是线人的消息,最近开封府莅临地方,盘查政绩,肃清坊市弊病,整得跟要严|打|似的,拐|子团伙的活动收敛了很多,他们也不方便出来联系了。
提到了一个名字,许默,那个开封府到来前夕,“被熊袭击致死”的正直及仙捕快。
许默查不该查的东西,已经亡了,但他还有个挚友,罗仁,退|役|厢兵。在他死后不久,就被官方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弄进了班房里去。
地方上想从罗仁身上抠出什么。
地方上想要的,必然也是我们开封府需要的。
75、
一桩,一桩,又一桩。
活佛升天案、前任花魁赤|身坠楼案、许默荒林饲熊案、罗仁纠|结|老|兵击鼓寻|衅案……数桩刑事重案纠结在一起,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这还没算师傅李青峰给我的那些血腥档案,还没算本地河泽湖泊里,那些身份不明的溺毙女尸。
方方面面种种,纠结累计在一起,汇聚成了庞大到可怕的工作量。哪怕成立专|案|组,没个三年两载的时间也捋不清。
更何况地方是地方人的地方,地方上发生的事属于地方内部的利害事务,该毁灭的物证、人证、线索……当地刑侦衙门早就毁灭得差不多了。
难怪古来京官下基层,往往吃喝玩乐一番,糊弄糊弄,打几个出头鸟,抓几个替罪羊,面子上敲锣打鼓宣传得好看,就算了。
换我我也想省事。
“……”
可惜了,好人做不成,坏人没坏彻底,良心半死不活地还剩那么零星一丁点,搁那儿耗着,他妈|的,碍事儿。
76、
肚子有些饿了,下楼吃饭去。
四楼安静,旷然。
三楼几个官兵刚从澡堂子里洗完澡出来,端着铜盘,搭着澡巾,腰间仅围着块遮羞布,嘻嘻哈哈,野猴子似的,追逐着打闹。
“头儿!……”
“徐捕头!……”
招呼还没打完,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粗枝大叶的黑皮年轻帅小伙儿,踩滑了脚,哐当哐当摔下了楼梯,铜盆里的皂角、滑枝粉洒落一地。
“……”
“小狗蛋儿,没把你屁股墩儿摔坏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乐气氛。
狗蛋儿恼羞成怒,爬起来便和损友扭打在了一起。
“你大爷的!……”
“……”
最底下的一楼大厅是饭堂,也用于集合与开会。
虽然不在开封,下派地方了,但官兵部队每日的作战训练仍然绝不允许荒废。一楼后面有片枫树林,红枫似火里面临时划了块场地,树立了十来个木人桩,作为暂且凑合的演武场。
忙于刑案侦破,现今不午练、晚练,只早上练一个时辰,主拳法、刀阵协作,由几个捕头捕快轮流督练,每两人负责一天。
按照排班,明天早练由我与蒙厉悔负责。
“明文。”
坐在角落里吃饭,细嚼慢咽,咬着韭菜鸡蛋水饺,一只手在肩膀上拍了下。
“明儿早练你不用去了。”
“……”
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开口,挑眉:“为什么?”
“展大人的命令,往后两个月的早练你都不用去了,会有其他捕快代替行使职能。”
传话的人挠着脑袋,疑惑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腹腔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下坠,沉入阴郁不详的谷底。
味如嚼蜡,保持镇静。
“大人现在在哪儿?”
“北街县衙公堂,作为骆县令的陪审,带着王校尉、马校尉,旁观梨娘母女状告活|佛|升|天一案。”
咋舌,感叹。
“现场可热闹了,办的是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若水大师,涉及本地信仰的神圣佛寺,老百姓乌压压围了大片,老人、孩子、妇人、汉子……附近能来的全来了。堵得水泄不通,墙头上蹲满了眺望的人,跟一堆儿乌鸦似的。”
77、
细嚼慢咽,慢条斯理,把整盘饺子吃饭,滋养空瘪的肠胃。
喝口白水,漱口,咽下去,清洁口腔。
手帕擦擦唇角,收拾饭桌上的餐具回归整洁,送回后厨去。
心平气和,离开官驿,望外头正在切磋摔跤的地方官兵、开封官兵。
“头儿!”
“徐头儿!”
“头儿!过来一起过把手啊!地方上的弟兄,硬家功夫真不错啊,摔得咱们热血沸腾!”
“高兴好,高兴继续练。我背上伤未痊愈,就不掺和了。”
穿过红枫似火,漫步往县衙去。
我醒得晚,慢吞吞一顿饭之后已到了傍晚时辰,公堂那边早散得差不多了。
长街上雾气浮动,人群稀疏,三五成群,各回各家,各忙各事,民心涌动,窃窃地议论着这桩出了名的公案。
“活|佛啊……”
“那可是修炼多年,功德圆满,成圣了的活|佛啊……”
“多么庄严圣洁的存在,怎么就突然成了失踪被害的茶商了呢?……”
“这你可就不懂了吧,自古庙宇多妖孽,无论和尚、喇嘛、老道、尼姑、衙司……但凡人扎堆聚群了,都没好事……”
“什么神佛,什么狗屁庇佑,其实都是生意。我们书院的先生讲过了,出行在外,第一要紧的是避开盗匪,第二要紧的就是避开山寺秃|驴。”
“老百姓求神拜佛,去了一次、两次、三次,没显灵,没得到想要的,渐渐就不再去了。抓个面相好看的投宿人,每日只给喂食猪油与糖糍,几个月就喂得白白胖胖、福相满满了。披上袈裟,打扮得宝相庄严,高台底下一堆僧众焚香诵经。氛围一烘托,火把一烧,火光冲天而起,活|佛化作枯骨,就此成圣。”
“活|佛涅槃的寺庙那肯定灵啊,老百姓不就又回来了吗……香火鼎盛,信徒广众,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叮当响的铜板啊……”
“……”通体发寒,森森地打了个哆嗦,“快别说了别说了,青天白日的,瘆死大家伙儿了。”
嬉皮笑脸。
“这有啥可怂的,少见多怪。回家问恁爷爷奶奶去,老一辈人心里都门清。”
“可……”
磕磕绊绊。
“活活烧死,那么多信徒在底下看着,他为什么不出声,不呼救啊……哪怕流滴眼泪,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啊……”
“笨!”
“下巴都卸掉了怎么出声,你没见着衙门押送刑场的囚犯全都哑巴么?不也都卸掉了么,一个道理……”
“哎哎哎,李仨儿,”旁边人赶紧噤声,“掰扯秃|子也就算了,别扯上公家……”
闹市菜街,蔷薇花盛开得绚丽。一队武服衙役佩刀巡逻,嬉笑着与同伴交流着什么,悠哉悠哉,散漫经过。
一窝子老百姓畏惧地寂静了许久。
直到彻底远去,再也望不见,才重新恢复了低微压抑的窃窃私语。
78、
古来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
到了石狮衙门,只认令牌不认人,盘查森严。经过几重门禁才得以入内。
“哎,官爷,您这边请,这边走,小的这边给您引路。”训练有素的管家在前头满脸堆笑地带道,“展大人、马大人正在与县尊大人在花厅议事呢,尚且抽不开身,您暂且到这厢来稍等。”
上茶水,雅致的青花瓷盏,浓香的地方毛尖。
上茶点,小厮一个吩咐下去,没多会儿,小厨房娇俏的婢女端着精致的酥皮糕饼,送上堂来了。
“大人请慢用。”
“折煞了,当不得大人二字,咱只是个劳碌命的差役,贱骨头一副而已。”我摆手,示意伺候的婢女下去。
管家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天花乱坠。
“哟,您太过谦了,皇城根儿脚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四大名捕,如雷贯耳的赫赫威名。”
“过手重案上百件,从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没出过毛病。”
“您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就能与肖大捕头、马大捕头齐名,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国之栋梁,未来路还很长,小的提前在此恭祝大人您平步青云、仕途高升!……”
“……”
捏茶点的银筷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他们查我。
及仙这帮子豺狼虎豹查到京城去了。
好远的根系,好长的爪子。
“大人今年三十有三了吧……”
锦衣华服的管家贴近过来,压低声,絮絮低语。
“好男儿当建家立业,这个年纪,大部分人三胎都有了。大人多年寡居,又求亲失败,没能与邻家仵作师傅成婚,难道不孤寂么?”
“人啊,终究要有个知冷热的伴儿,哪怕不结婆娘,只纳个娈宠,关笼子里就当养只漂亮的小鹦鹉了,每日看着也舒心……”
婢女低眉顺眼,卷珠帘,侧身让出一道娇小的丽影。
“……小樱桃。”
我惊地纳罕,又迅速掩盖下情绪,平静地坐了回去。
管家打量着我的反应,眸里露出精光。
“来,好孩子,过来。”
招狗儿似地招手。
“难为大人贵人事多,还能对你有点印象,还不快过来殷勤伺候着,给大人磕头请安?……”
十三岁稚龄的歌伎,婴儿肥尚未彻底褪去,缠裹着触目惊心的三寸金莲。仍旧是一袭红裙,但这次的红裙精贵多了,隐隐地缀着金线,日光下细碎闪烁,视觉效果夺目惊艳。
雪肤玉肌,云鬓花颜,玉佩铃环叮当响。
臻首娥眉,犹抱琵琶半遮面。
“大哥哥……”
管家笑说。
“府上事务繁杂,县尊大人那边还等着伺候,咱就先告退了。您慢慢享用。”
转过身,变了脸,对周围的奴仆阴阴沉声。
“务必伺候周到了,若怠慢了大人的心情,仔细你们的皮!”
“是。”
众恭谨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