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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冷宫·芳魂 ...

  •   文化殿最近被装饰一新,床铺、帘帐、屋里的古董器皿全都换上了新的。床铺上的锦被全部换上了上等的蜀锦,针脚细密,做工精良。帘帐是时兴的雨过天青纱帐,远远望去,一片剔透朦胧。镂空的阁柜上搁着绞胎古瓷器,鱼纹幽碧罐,乌金釉梅花宝塔瓶。珠帘重重处,看上去更为靡丽奢华。我歪在软榻上,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裹在锦被里,靠在软枕上。面前的黑漆古兽足圆鼎香炉,里头的香已经熄了,看上去倒像许久不用,鼎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旁边的沙漏有一搭没一搭的发出些细微的漏沙声。来往的宫女都是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偌大的宫殿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凝雾走了过来,将旁边凳子上空着的水杯重新倒满,一阵烟雾瞬间就从水杯里袅袅升起。自从上次和我推心置腹一番之后,凝雾整个人也愈发低调收敛。倒完水之后,她也不敢过多停留,拎了水壶轻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望月坐在我身边,手不停的忙着做些小孩衣服。此时正低着头小心的用细毛刷将小鞋子边缘的粗毛线剔掉,免得太粗糙扎了孩子娇嫩的脚趾。我怔怔的看着那些样式精致的小衣服,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舒服么?”大概看出了我面色有异,望月忙停下活计,关切的凑过来轻声询问道。
      我摇摇头,掩饰性的咳嗽几声。手下意识的抚上小腹,隐约可以感觉到胎儿在里面的动静。这个孩子无疑是耶律贤的,但无论父亲是谁,我都一样疼爱。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绝不能加诸于孩子身上。想到大人,我的唇边不禁现出一抹玩味的苦笑。就我自己而言,也仅仅才芳龄十九,容貌虽然依旧明快靓丽,雪肤即使仍保桂馥兰熏,然而这心境,却早已恢复不到当年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刚才出去的凝雾转眼间又走了回来,低声通报道:“皇后娘娘,方才冷宫的人来回说,雪嫔已经疯了。”她的声音包含着一种异乎常人的冷漠淡然,以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平静的叙述了这个事实。
      我立刻掀被坐起,震惊得一时之间失了言语。身边的望月却是一声惨呼,我侧目一望,原来是她分神之际一不小心扎了自己的小指,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嫣红夺目。
      凝雾见状赶紧去拿止血药膏,没料到望月已经把小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勉强微笑劝止道:“不必麻烦了。”
      我的心头忽地涌起一阵愧疚之意,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耶律贤适为了帮我,已经残害了一个幼小的生命。而今,采雪又神志不清了,我不想让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心念及此,顺手就拿过一旁的衣物,有些费力的开始往身上穿。
      凝雾对我即将要做什么有些似明非明,忍不住稍稍拧眉,开口劝道:“若是皇后娘娘要去求皇上,那这一番千辛万苦的努力可就付诸东流了。”
      “本宫知晓去求皇上也是无用,”我在望月的服侍下将衣物穿戴整齐,慢慢将扣子一一扣上,冷目轻扫,“只是去冷宫看望一下雪嫔罢了,你不必紧张。”
      “雪嫔疯了,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出于对娘娘安全的考虑,奴婢多嘴,劝娘娘还是不要去沾惹为是。”凝雾的声音仍旧恭敬有加,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既然知道自己多嘴,那就不要说。”我走过去,端坐于绣凳之上,随手抿了抿两鬓的发钗,将发髻理顺束好。望月走到我身后,将素雅钗环装饰给我佩戴整齐,又将团衫纤领整理舒适,这才作罢。我抬起妙眸,仔细端详起镜中那人。入目处,蛾眉青黛,樱唇粉润,云堆凤髻,雪肤花貌,环佩铿锵,珠翠满辉。美目顾盼依旧,素臂蔻指微抬,纤腰舞弄玉带,淡青宫装束身,整个人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般,观之冰清玉润,赏之香培玉琢。虽腹中有孕,却依旧不改那一份天然风致。
      满意的一点头,我起身看向凝雾。只见她方才被我抢白了一通,识趣地不再开口;然而面色丝毫未有尴尬不适之意,而是一脸的泰然自若。
      望月忽然在我身旁跪下,微低着头,似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压抑着颤意:“奴婢恳求娘娘,能够带奴婢去冷宫。”
      “也好,”我先是一愣,后来才回过神来,有些扼腕怅然,“你们故人情意,去探望一下也算不枉交心一场。”
      望月颔首,随即去搜检了一些最近时令的裙衫,并用香薰熏了片刻,这才满意的将其叠好收入包袱里。我又吩咐她去拿个食盒,装一些采雪素日喜吃的糕点果品,一同带去。望月的面上现出了感动之意,欢悦的答应了一声,去准备了。
      凝雾见我没有带她,并不着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那奴婢和落雨一道去伺候大皇子。”
      “嗯。隆绪最近格外活泼好动,你们注意着些,别让他摔着了。”吩咐完毕,我伸手拿过雪白披风,将带子仔细系好,就领着望月一道出去了。
      凝雾躬身应道:“是。”

      出了门一看,方才还艳阳高照,不大一会儿就乌云密布。天色昏暗,狂风乍起。望月担心马上会下雨,于是速速回去取了伞,又急急忙忙的跟了上来。她一脸犹疑不安的神色看向我,小心翼翼的征求我的意见:“皇后娘娘,这天气这么恶劣,还去么?”
      “本宫做事不喜半途而废,”我紧了紧衣袖,脸上未显任何端倪,“走吧。”
      冷宫所在地是整个皇宫的最西边,一片荒芜冷肃之地。由于契丹尚东,而冷宫素来被认为是不祥之所,所以西建也属正常。黑魆魆的建筑物让人无端起了一阵莫名的压迫感,破败的门吱吱呀呀,像是随时就要断裂开来,些许的雨丝飘落下来,更添了一份肃穆静谧。门口一溜儿大内侍卫,人人表情严肃木然,佩剑安静地立着。
      我领着望月,慢步走上前去,侍卫长一见立即跪下恭声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旁边的大内侍卫一听,也忙不迭的跪下,一时之间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免了,都起来吧,”我的表情心平气和,慢条斯理的道出了今日前来的目的,“本宫想去这里面探望一个故人,不知可否方便?”
      “娘娘请。”那侍卫长倒是好说话,侧身让我进去。
      雨丝缠绵,细雨朦胧,滴滴答答,淅淅沥沥,笼起湿漉漉的烟雾。望月走在我身边,一只手紧紧搂住怀中的包袱,另一只手撑起伞为我俩挡雨。走进院子,面前一排低矮破旧的宫殿,檐下残破的蜘蛛网在北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窗户也破了几块,看上去就像一个豁了嘴的人一样。殿门大开,窗边站着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影孤寂而立,浑身焕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寒意。
      我甫一进门,那女子立即转过脸,指着我浑身颤个不停,嘴里发出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凄恻笑声。她枯发委地,污垢横生,形容憔悴,身上的衣裙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色彩;素日灵动飞扬的眼眸,此时彻底成了一片寂然的死灰。
      我瞬也不瞬地盯了她半晌,忽然没什么征兆的开了口:“雪嫔,你其实并没有疯,是么?”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似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一般,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一分倨傲的表情渐渐出现在她脸上,她的声音透着讥诮:“不知皇后娘娘是如何看出的?”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我的口气虽然云淡风轻,内心却像被车辕碾过一般,“那里面,有泪。”
      真正懂一个人,就是在别人都对她的笑容信以为真之时,你却能清晰准确的看出她眼里的痛。
      “是么?”采雪不敢置信的一摸眼眶,果然触到了一抹湿润的冰凉,这才苦笑着看向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我吩咐望月上前,将所带之物一一拿出来。望月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包袱的活结,将衣物端端正正的放在一边的破絮之上;随即又拿出食盒,将采雪素日爱吃的糕点果品端了出来,放在面前收拾得还算整洁的小几上。
      采雪依旧站在窗边,并不过来,只是用那一双瘦骨嶙峋的纤纤玉指撑着窗棱,似笑非笑的挑眉道:“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冷宫东西欠缺,特意来送些必需品,”我笑的有些寂寥,心里不禁一抽,为这些可怜的深宫女子而扼腕叹息;在望月的搀扶下,我将披风解开,一展裙摆端然而坐;又拿起筷子,将每样点心都吃了一个,抬头看向她道,“这些本宫都吃过了,没下毒,你放心地吃吧。”
      采雪脸上现出了讶然之色,可转瞬即逝,语气有些勉强生硬:“谢谢。”
      我只觉得这一声“谢谢”说得我内心极为惭愧不安,于是稍敛了神色,赶紧转了话题:“你这么处心积虑的唤本宫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还请实言以告。”
      采雪的唇边多了一抹激赏的笑意:“果然不愧是皇后娘娘,揣测人心的本事一流。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嫔妾的那一管箫?”
      我一怔,登时反应过来她所知何物,略一点头:“自然记得,你的箫是为了所爱之人吹奏,那皇上一定听过吧。”
      “不瞒娘娘所说,皇上并未听过,”见我有些难以置信,她轻轻一笑接下去道,“过去,是以为日子还长,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可如今已经深陷冷宫,再想为皇上吹奏已是不可能的了。望月今日一定把嫔妾的箫带来了吧,嫔妾想吹。”
      望月面色凄悲,颤抖着将那管箫拿了出来,递给采雪。
      采雪含笑接过,把箫放在唇边,一缕缠绵幽怨的音调缓缓流出,如泣如诉,似恨似痴,暗香如月,沉静如水。箫声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曲起时天地无光,曲散时波涛暗涌。冷宫寂寥心犹乱,何人不闻暗吹箫。
      我细细听来,她吹奏的竟然是那一曲有名的宫怨哀悼——司马相如之《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佳人寂然徘徊,形容枯槁,失魂落魄。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殿外凄风苦雨,阴天乌云,君车不至。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
      琴音雅韵,终不能,诉愁思之万一。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凄然长夜,抵不过,独寝坐之惆怅。
      ……
      冷宫外暮雨缠绕水滴,寒殿内廊檐斑驳记忆,悲情意,怅然欲泣;音律起,惶然将抑。灯火寂寥萧瑟,纵是百般愁怨何处诉;泼墨山河如许,那堪千般眷意无人惜。
      一曲终了,我仍旧还沉浸在这个幽怨的故事里无法自拔,好一会儿方回神抚掌,由衷赞叹:“雪嫔的箫声,的确是丝丝入扣,动人心弦。”
      “皇后娘娘谬赞,嫔妾的箫再好,终究比不过韩大人的笛和娘娘的盈袖舞,”采雪倚在窗边,笑得一脸谦和,忽然走过来躬身向我行了大礼,“到了如今的境地,嫔妾不求别的,只求娘娘帮嫔妾最后一个忙。”
      我有些错愕,连声叫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肯,只是低着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说,若是本宫能帮得上,本宫绝无二话。”我盯着她纤细的脊背,眼眶一热,忙用锦帕拭了泪。望月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
      “求娘娘,将此箫送与皇上!”坚定的话语,从她那略显苍白的唇瓣中缓缓逸出。
      将此箫……送与皇上……
      我原来一直不明白她爱耶律贤究竟爱到何种地步,我曾经一度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政治婚姻罢了,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箫在人在,箫亡人亡!如此的誓言,泣血挥就,那个人的心,会因此而痛么?哪怕,仅仅只是稍微痛一下?
      “好,本宫答应。”我伸手接过那管箫,感觉自己的心头一片透骨的凉意。
      采雪这才欣慰的笑出声,这大概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这么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缓缓站起身来,微曲了身子:“娘娘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在这冷宫多呆罢。”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委婉的逐客令,索性顺从她意,一展裙摆站起身来。
      望月见我已有离意,忙走过来满脸恳求的望着我:“皇后娘娘,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我心生纳闷,愣愣的瞅着她。
      “奴婢愿在这冷宫服侍雪嫔,恳请娘娘成全。”望月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道。
      我见她一意孤行,甚是坚决,亦是不想再说什么,静默的一点头,算是默认。
      手撑青烟伞,走了许久,依稀可以听到身后传来几声类似于箫声的呜咽。是幻觉么?我的眼神下意识的瞟向手中的古箫,忍不住回眸又望了一眼那被微雨打湿的暮色沉沉的冷宫。只感觉,宫门一关上,从此那个如花美眷,就永远的停滞在似水流年之中了。
      痴对空窗人空瘦,默立寒风心寒酸。
      芳魂一缕,清泪两行,全都深深埋葬在这幽冷的深宫中,除了亲身经历之人,再无人可知了。
      “雪嫔娘娘殁了……”一阵凄冷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声突兀的响起,就这样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下意识的回头,蒙蒙雨幕中,几乎是什么也看不到。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我听错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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