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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葭 ...

  •   福建,建宁府崇安县

      潮水平静地向两岸荡去。

      秋风悠悠吹过,江岸上穿着蓝麻衣的船工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眼见那艘破败得快要散架的船向他们这边拖过来,一时间,只觉膝盖一酸,喉咙也开始发涩。

      这是他们半月前刚修好的船。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薛大公子把手头藤鞭一扬,灰尘“砰”地扑在了船工面前。

      漫天尘沙扑来,船工们连忙倒退几步,可薛家的几十个家丁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身后,诸山绵绵如长龙。

      薛大公子挺着他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在众人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肚子一步一颤,深紫锦衣下摆的云雀也跟着抖擞了精神。

      他爹倒是比他镇定多了。

      薛俦气得胡子发抖,脸色泛白,来了半天还没说出一句话,杵在那里,眼睛不看船工,只盯着那艘破船。

      破船上,桅杆照旧立着,十三个舱却已漏成了筛子,他满眼的痛惜也跟着溢出来。

      他们薛家纵然有不少商船,可是能过江的却只有这么一条,哪知上个月大修之后下水,回来竟成了这个样子,这是要断了他们家的财路!

      薛俦转过头,看向伫立在一众船工前面的刘老翁。

      沉默,像一种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连周遭芦苇的摆动都迟钝起来。

      刘老翁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眸光相触的一刻,对面之人眸中的失望几乎要把他吞没。

      “刘公,我知道你修了大半辈子船,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才把我们家这个心肝儿托付给你。结果你看看,这都成了什么!”

      薛俦一声咆哮,像是炸开了船工们的耳朵,登时人声喧闹如潮。

      刘老翁一怔,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报废的船只,眸中显出疑虑,这船破成这个样子,大修过后的许多痕迹必是看不到了,眼下,纵使他与一众工友联合把船卸下,要查清楚翻船的缘故只怕也是不能。

      这回,八成要吃了这个哑巴亏。

      薛俦一口怨气堵在胸腔,猛烈地咳嗽起来,拿手指着人,“你们这些个老家伙,都多少年的老主顾了,竟然也敢糊弄了事。这回要是闹出了人命,我们刘家岂不被你们害得倾家荡产!”

      众船工听了这番话,都低下头,缩着手,默默无言。

      “爹!跟他们废什么话!”

      薛大公子扬起手中长鞭,“要么交钱,要么交人!把卖身契签了,不然就等着蹲大狱吧!”

      他转头看过来,毒蛇般的目光从众人的脊梁缠绕游曳而上,船工们瑟缩起来,后背恍若被冷水浇了一身,无一人敢答话。

      薛大公子已有些不耐烦,鸷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心中的火越烧越烈。

      长鞭划破气浪,掀起一阵喧嚣。

      刘老翁抬起头,他是这群船工的头,如今出了事自要出来担着这个担子,于是顾不得单薄的身子骨,急急上前。

      他生得矮小,像是田里的稻草人,木愣愣地往那儿一戳。

      那藤鞭结结实实地就要打在他身上。

      “嘭!”忽有一利物划开气浪,破空而出。

      相撞的刹那,浸过油的藤鞭竟然被折成了两段。

      “噔!”那利物滚落下来,只是一粒鹅卵石。

      众人皆是一惊!

      薛大公子看着那断开的藤鞭,目光呆滞片刻,回过神来,“哪个不长眼的,给小爷滚出来!”

      见他怒不可遏,众人噤声。

      只听耳畔江水潺潺,惟有鸟声熙熙。

      寒风狂啸起来,四下却安静异常,此地本就是偏僻的山谷,平素不见人踪。

      须臾,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片淡黄色的芦苇荡后头隐着一抹灰色。

      水烟浮动,朦朦胧胧不知究竟。

      黄白色芦苇轻轻拨开,黄昏余晖洒落尘烟里。

      那人走了出来,草帽遮头,蓑衣蔽体,内衬不过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麻衣,穿在其人身上恍惚也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身后背着鱼篓,竟是个渔娘。

      她移步走来,帽檐一角侧起,一双澄澈的眼眸从容扫过众人,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薛大公子虽不成器,却也是跟着秀才出身的爹念过几年书的,听出渔娘念的是首元代小调,名为《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这人成心讥讽,他怒火中烧,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骤然扯了胳膊。

      “姑娘,”薛俦拉住儿子,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薛某与犬子不过是处置私怨,这些船工偷工减料,害得我家一条船成了这副摸样,有怨报怨,如何就与贪小利扯上了关系?”

      渔娘揖了一礼,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鄙人姓黄,在此地打渔过路,听几位争执,说破了天也不细究这船损毁缘由。既无定论,如何就定了罪?既然老相公不是为利而来,不妨细查。”

      薛俦淡淡一笑,笑容中却不见温和,他们家骤然财货两空,翻船缘由无法论定,他总不可能问那些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舵手船员要钱,眼下不从船工手里拿钱,他们家便血本无归!

      刘老翁看过来,他听不懂那小调的意思,却也看得明白,这黄姑娘是想帮他们的忙,只是这船已经损毁得七七八八,就是查个底朝天,也怕是无功而返。

      周围数十号船工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

      薛大公子忍不住讥诮,“怎么查,谁来查,说得倒是容易。”

      黄葭悠悠抬眸,直直看向薛家父子,“我提的,自然我来查。”

      听得如此笃定的语气,薛俦微微一怔,这姑娘常年在这江里打渔,平日里或许也做些修补渔船之事,可打渔的渔船都是些八丈大小的小船,怎么能跟他们家的船比。

      她如此放话,真是狂悖之极!

      刘老翁蓦然看向黄葭,眼神满是怜惜,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况且这船破败至此,这姑娘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白白地惹祸上身。

      黄葭蹲了下来,取下背上的鱼篓,细细搜罗什么东西。

      众人探过头去,只见那鱼篓里面有的是一个推刨和一把鲁班尺。

      她一边用身上的粗布衣角随意擦去推刨和鲁班尺上的油渍,一边看向薛家父子。

      “看这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刃,可是经海船改造过来的?平常出去,要过哪条江哪条河?是几千料的船?”

      薛俦听她条理清晰,言辞简洁,心中一惊,或许真有两把刷子,犹疑片刻答道:“两千料的大船,原是朝廷下西洋后沉了又拉起来的,我便宜些收了,如今也有好些年头了,走过间江河、会通河。”

      黄葭又看向刘老翁,“既然是大修,龙骨、桅杆、舵板换过么?”

      “尾龙骨用老料补了,肚舱弯得厉害烘了几回,关桁刷了桐油。”

      黄葭将鲁班尺挂到腰间,拿起推刨,“那便敲打度量,看结不结实、合不合规制便是了。”

      闻听此言,众人皆惊。

      薛俦面色不善,他家的宝贝船即使破成了筛子,那扔到木材厂也还是个宝贝,怎么能随便被人敲敲打打?

      若是原来能卖得五十两银子的,被敲打之后,只剩下二三十两,那他可就亏大发了。

      黄葭靠着一块大石头栓好了鱼篓,“验栈、验缝也用不上,若是船身无恙、头梢先脱,那便是用钉不当、滥竽充数了。”

      一旁的刘老翁面露疑惑,他不曾检过船,也没听说过什么“船身无恙,梢头先脱”,只看她言之凿凿,不由地生出几分信赖。

      于是看向薛俦,“不如、由她一试。”

      薛俦目光游离,心下忐忑,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渔娘也想动他们家的船,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见黄葭站起来,连忙道:“慢!”

      他神情肃穆,“此事本是私怨,老夫不敢烦劳姑娘,姑娘还是打你的渔去,不要掺和了。”

      黄葭深深看了他一眼,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给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

      “老相公莫慌,这船毁了个七七八八,若拖去修缮,花销上两百两也打不住,倘若此船验过后受损,那便由我来修,我不要工费,修修补补稳在八十两内,左右老相公也不亏。”

      薛俦微微一愣,心中触动。

      他原先压根儿没指望这船能修,只等拖去木材厂卖了,可若是此人能修好,今后挽回损失也指日可待,这于他们薛家而言,实在是件大好事。

      他沉默良久,实在无法定夺,眼见着黄葭一个侧身翻进了船舱,衣袂纷飞,利落干脆。

      一行人等在岸上。

      日落之后,夜气清极,江风凉甚。

      薛俦越想越后悔,真是鬼迷心窍,竟让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动他家的宝贝船,听着那船舱里沉闷的声响,只怕木材厂那边要价更低了。

      再看他的好大儿——薛大公子坐在石上,目光警惕地盯着那船。

      船工们被家丁围着,就地坐了下来,心里打鼓。

      良久,终于有了动静。

      众人抬眸望去,群山尽黑,波涛起落,那抹灰色身影恍若混江鱼龙,跃出航船,声音与江风一同拂来,平静异常。

      “龙骨三节裂了八处,在头龙骨和尾龙骨,桅杆四五节有裂痕,船板三层裂开,栈板之力抱持通船,竹钉上有灰漆,是新上的。”

      “看了半天就看出这个!”

      薛大公子精神抖擞,站了起来,眸中闪过一抹厉色,“看来这船你也修不了,既然如此,多收一个人的身契也不错。”

      船工们面色一沉。

      黄葭阔步走来,一身灰衣在江风中翻飞。

      她将长长的鲁班尺从腰间取下,看着刚在其上刻画的线条,随口道:“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是船形制不同。”

      刘老翁眸光一亮!

      薛俦听不懂这俗语,只皱起眉头,“姑娘是什么意思?”

      黄葭单手撑地坐到鱼篓旁,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木头。

      她拿着推刨在木头上凿刻,“这船本是远洋海船,海船干舷高于江船,利远行抗风浪却不灵便,会通河间江河河宽,沿岸稍曲,磕磕碰碰不多,所以勉强走得便当。”

      轻轻一吹,浅黄色木屑从她手下弹落,“老话说,船行走马三分险。海船分水破浪,在于其底之尖平,尖底与深吃水相合,航途平远,横向风浪吹袭,也不至于横漂。”

      “只是吃水深,转向就难,船舵受力大,所以海船对舵要求颇高,尖底助于破浪,载重偏小,而江河船大都是尖圆形,以增运力,转向也更为便捷。”

      刘老翁听得入神,他是常修造浅河船的,不知道海船的门道,这姑娘虽是打渔出身,却也颇有见地,“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修补?”

      黄葭低着头,“这海船船身大,修补起来没个头,不如以现有木材改建,取蓬上藤、竹各一千斤作箍,舟首至尾凡七处,填之缝隙,复钉以铁铜,开舵孔。”

      “另外,原先用的杉木有韧性,但经年泡水近于腐朽,不妨以榛木易之,便宜耐用。”

      听其改建之法,众船工连连赞叹。

      刘老翁惊奇之余回过神来,眉头微皱。

      一个在江河打渔的渔娘,怎会对海船如此熟稔?

      薛俦听着周围船工的啧啧声,轻轻撇了黄葭一眼。

      他自诩功名在身,又识文断字,历来看不起这些出身粗鄙的下里巴人,可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渔娘也有些许过人的本事。

      没想到小小的崇安县,竟也藏龙卧虎,倒是他目光短浅了。

      只是回过神来,他又愁眉不展,船能改建是好,可眼下,改建的钱又从何处来?这船好好的成了这个摸样,总要有人来赔钱!

      想到这里,薛俦心里急躁起来,目光扫向黄葭,语气不善。

      “姑娘,你看了半天,可曾看出我家的船为何会坏成这摸样?”

      黄葭并未答话,她正在那木头上细细刻画,手头没有墨斗和榫勒子,用推刨画不快。

      她秀眉轻蹙,纵深地勾勒线条,严谨、专注,仿佛在刻画大地的山脉纹理,缜密精细,通身是不容打扰的威严。

      裂帛江风,千山岑寂。

      “沙沙”的凿刻声宛如一曲渺远的古谚,众人不由地敛声屏气。

      良久,她起身将那木头递给薛俦,“这面是从前的,翻过来是改建后,大致如此,还要等动工之后细改。”

      众船工探头过去,她做的是新船的架度板。

      黄葭转头正要收拾鱼篓,却见薛俦神色复杂,“老相公还有事?”

      薛俦一愣,才发觉她方才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拿起架度板,看着那或直或曲错落有致的线条、标注简洁细致的鲁班字,老脸一红,竟不大好开口。

      索性黄葭刚问出这一句,思绪便回来了。

      她思忖了片刻,开口道:“船舶倾覆之祸,要么起自船,要么起自浪,可说到底,是各式航船与大小风浪不相匹配。简言之,天下之福祸,就在这配与不配之间。”

      这番话提纲挈领,听得薛俦颇为震动,他做八股文章出身,平常也喜好听这些大道理。

      “那依姑娘之见,是海船本就不适于江河?可是这么多年也都安安稳稳过来了,怎么如今就……”

      她摆了摆手,“会通河、间江河宽广无碍。只是,我细细看了船身,有许多暗礁撞击痕迹,更有积沙在舱,不知这船是如何被引上曲折急流的?”

      听她这一问,薛相公连忙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薛大公子脸色一变,怯生生地抬起头。

      “上回,教、教王家借去了,说是运漕粮,官船不够。”

      “你、你……”薛俦指着他,怒火凌然逼出口,“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薛大公子面色刷白,全没了先前的气势,直愣愣地看着他爹。

      薛俦到底是秀才出身面皮薄,今日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最后竟是自家儿子闯出的祸,自个儿还纵着儿子发火跳脚,真是汗颜。

      他叹了一口气,向众船工拱手作揖,“今日是老夫误会诸位了,多有得罪,该日定登门道歉。”

      众船工听了这话却不声响,薛家父子多年来与官府打交道,平日里没少仗势欺人,但毕竟是多年的老主顾,不好撕破脸,只能沉默以对。

      薛俦看了众人一眼,拽着倒霉儿子便走了,一群家丁齐齐跟上。

      月色如凉,光影绰绰,拉长了一个个背影,重重叠叠。

      借着清亮的月光,众船工吐出一口浊气,相视而笑。

      刘老翁回过神来,心有余悸,今日多亏遇着那位过路打渔的姑娘,要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到薛家去卖身为奴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向渔娘道声谢,环顾四周,只余下江潮汹涌声。

      ——那人不知在何时背起了鱼篓,消失在芦苇荡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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