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法国大菜

1、神女

　　我又见到了那个女孩。
　　清晨的风拂过我们之间的沟壑，带起尘土，模糊了我的双眼、她的面容，仿佛过往的岁月也可以就此一笔勾销，含含糊糊、缠缠绵绵地继续奔向天涯海角。
　　“嗨，好久不见。”我说。
　　“嗨，好久不见。”她说。

　　深秋的红枫热烈如火、辉煌如金。彼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热烈，什么是辉煌，只觉得站在枫树下的那个女孩，实在耀眼极了。她直直地望着我，一双大眼睛仿佛在说，“过来呀，过来呀……来拥抱我……来亲吻我……来让我成为你的……”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明净，照出了面前局促的我、不安的我、紧攥书包带手心出汗的我。我的脸烧起来，一定红得不成样子了。可是我舍不得低头，哪怕会出窘相，我也要盯住她，哪怕我会因为心脏爆裂而亡，也不能退避半步。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同桌，还走不走啊。”
　　原来她是我的同桌，吗？我滞钝的脑子终于开始吱呀运转。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孩，我很确定。可是她给我的感觉又像是已经相识多年的好友。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俩之间，是谁在修行这百年的福缘呢？白裙子悠悠地旋了一个圈，荡起日光下晶莹的光点，牵着我的心神随她而去。
　　“你喜欢读书吗？”她踮着脚走在前面，忽而回头嫣然一笑。
　　“啊……我、我……挺喜欢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你喜欢写字吗？”她转过身来倒退着走。
　　“还可以吧。”我故作镇定。
　　她狡黠地一笑：“其实你喜欢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震，睁眼看到了阳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的遗迹。原来是梦。我心不在焉地收拾桌上的稿纸，摩挲着凹凸的字迹。原来，我喜欢写字喜欢得不得了吗？
　　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她是我梦中的仙子、巫山的神女、唐明皇的杨贵妃，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也只能有短暂的交欢。她是我的缪斯、我的爱、我的欲望——她在火车轨道上起舞，濛濛细雨中旋转旋转旋转，甩出一颗颗雨珠淋湿了我的身躯；她在琉璃天空下奔跑，阳光追着她，清风掠过她，空气中所有的香气都扑向我。我再没见过她，但我时时刻刻在见她，字里行间都是她。

　　我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说给朋友听，说给世人听，说给她听。我满怀期望地寄出稿子，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听到。可是现实给了我很多个耳光。
　　“现在的读者要看的不是这个。”
　　“你的主题太浅了，文笔也不是很好。”
　　“这一行是要天赋的，不是喜欢就行。”
　　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宽慰自己。可是人不光要吃饭，人还要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有男朋友了吗？”
　　“工作有着落了吗？工资怎么样啊？”
　　“妈的身体不是很好，最近体检又查出了毛病，有时间回来一趟吧。”
　　我在生活中疲于奔命，被鞭子抽打得不敢停下来。还好我的身体还算坚强，暂时还没有出岔子，可是谁知道以后呢？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掉落。
　　“干脆早点嫁人好了，在家做全职太太多好，有钱有闲。”
　　“新时代独立女性要做自己，花自己赚的钱不香吗。”
　　“结了婚也可以工作啊，你看别人都能平衡，你怎么就不能呢？”
　　时代的声音太嘈杂了，各式各样的意见拼命地挤进我的脑子，要占据一席之地。吃饭时，听着对面嗯嗯啊啊的回复，我突然意兴阑珊。明星、时尚、影视，这些安全牌的话题我已经讲了不下五次，见家人讲，见朋友讲，见同事讲。深处的疲惫席卷了我。网络是各种意见的集散地，个人的声音被淹没其中，沦为互相攻击的把柄。我没有知己，只有表达不了的想法、昙花一现的灵感，决堤的喜怒哀乐被兜住，却不知该安放到何处。
　　我很久没有见她了，我的缪斯、我的爱、我的欲望。你在哪里？

　　我拿起了笔。我是没有天赋的一群，我不适合吃这碗饭。可是我想表达，我要表达，我有表达的权利，我有权利从生活的柴米油盐、鸡零狗碎中挣脱出来，用文字为自己建一座城堡。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很早就遇见了我的神女，她对我说：
　　“你喜欢得不得了。”
　　我是不幸的，因为我很早就背叛了我的神女，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要修行万年。
　　“又没有人看，你写来做什么？”
　　“我乐意。”
　　我终于鼓足勇气写下第一段，那是我臆想的再见。我的缪斯、我的爱、我的欲望，是我，也不是我。我要穿着红裙子，在烈日下舞蹈，手指延伸向天空。我要飞奔向波涛汹涌的大海，任由洁白的浪花将我打湿，使我□□如海之子。我要涌起、涌起、涌起，让历史为我倒流，让时空为我震撼，那是我——我的缪斯、我的爱、我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