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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 ...

  •   蜀中,屋外细雨连绵。断断续续的雨丝沾湿了行路人的青衫,雨点从檐角滑落,扣人心弦。
      一方雅致的小轩屋内,檀木桌上摆着一幅手绘的地图,年轻女子端坐在桌前,盯着地图上前人所留下的圈划,一手翻阅着古籍,似是在查找着什么。
      一旁的高大男子身着藏蓝色长袍,斜倚在书架旁,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小玉佩。“姐,你看出什么来了吗?”他开口问道。
      女子双眉紧皱。她摇摇头,道:“还没。我看此图甚是怪异。”
      轩屋中的这二人,乃是老师傅时秉龙所收养的徒弟。时秉龙云游四方之时,途经一处幽谷,听闻兰草丛后有啼哭声传来,他拨开草丛一看,便见一男一女两个婴孩被遗弃在此。时秉龙于心不忍,便将两个婴孩带回蜀地抚养长大。他将女孩取名为时长清,男孩取名为时霁,那年时长清刚满三岁,而时霁尚不足周岁。轩屋隐于竹林之中,姐弟二人在此从小练武习字,皆练得一身好本领。
      前几日老师傅称要外出寻一位故友,辞别了姐弟二人,只留下了这一幅地图要他们去寻。地图上标记了一处古墓墓址所在,但姐弟二人从未出过蜀地,对盗墓一事更是知之甚少,只从古籍中听闻一二,此去一行,不知老师傅究竟有何用意。
      听闻姐姐的回答,时霁满不在乎地道:“嗐呀,那就别想那么多了,等咱们到实地一看,不就知道了?”
      时长清还是摇头。“不行,此去路途遥远,师傅又不在,断不可掉以轻心。时霁,你也别闲着,去帮我准备些东西来。
      时霁听完,整个人瞬间瘪了下来。他撇撇嘴,拉长声音道:“好吧。亲爱的——姐姐。”
      一番准备过后,二人骑上快马,背上行囊,来到了定周山下。山峰巍峨挺拔,直插云天。带状云雾缭绕在山腰,山通体呈黛色,主峰高耸险峻,传说登上峰顶便可与天上的仙人对话,此峰便成了历代天子封禅的圣地。山的另一侧是奇绝的陡崖,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至崖底能激起几人高的水雾。
      沿山路一路直上,姐弟二人来到了山腰处。时长清天生方向感极强,很快找到了地图上所标记的地点。她从包袱中取出一把几丈长的铁器,木柄前端嵌有锋利的空心铁管。她将铁器往土地上一插,一拧,再拔出来时,铁管前端的生土沾带上了几块青色的封土。
      古时帝王下葬时,常用青泥以作封土,毫无疑问,地底下的那座墓葬定为帝王之墓。时长清举着铁器,沿山腰逐处进行勘测,试图标记出墓室的大致方位,可她却骇然发现,无论她在何处落点,所带出的生土总会含有青泥或碎瓦片,这座墓葬真是大得没边。她心想。
      时霁显然没去想那么多。他从行囊中取出一把铁铲,就着长清首次勘测到的位置,挖了起来。两个时辰过去,一条长近十丈的狭窄盗洞便被开采了出来,而地上竟无一块多余的泥土,如果不走近看,谁都发现不了这处盗洞。
      二人整理好行装,腰间佩上长剑,蹀躞带的玉环别上短匕、火折等诸类物什,催动内力运转闭气之术,随即一前一后,钻入洞中。
      穿过盗洞,他们来到了地下。巍峨的宫殿群矗立在眼前,宫城内的灯火长明不灭,传说是由鲛人的脂膏所热制。朱雀门前,将军的陶俑忠诚地守卫在此,神情栩栩如生。水银护城河环绕在宫城四周,在长明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该宫城仿周朝的皇城而建,将定周山凿空以作帝陵,其奢侈程度,令时霁与长清二人皆感到瞠目结舌。
      最令二人困惑的,莫过于地宫中的长明灯了。按理说,封闭的地宫内并无足以支撑长明灯燃烧的气体,而周朝在千年前便已亡国,也就是说,这些长明灯竟在地宫中燃烧了将近千年。
      时霁悄悄驱散内力,发现在没有闭气功的加成下,他依然可以呼吸自如。这地宫定有连接外界的出口。他心想。
      其实,他的猜想无不道理。古时帝王修建陵墓时,为防止基室内的机关秘密传出,往往会在死后将设计修建墓室的工匠一同埋入地下,为他殉葬。有的工匠为谋求生机,会在暗中修建一条与外界相通的暗道,只是,这工匠也未免过于不小心,在出去后竟忘了将暗道封死。
      发觉身边的时霁内力散去,时长清猛喝道:“快闭气!水银瘴气剧毒,我可不想看你给墓主人陪葬。”
      时霁应了声,马上催动内力,重新运转闭气功。
      地宫中的宫城既是仿皇城而建,那么墓主人的棺椁,定是位于宫城北侧的太极殿内。无论如何,他们都应到宫城内一探究竟。
      二人轻功催动,单足轻点地面,水纹衣带在身后翻飞,轻盈地跃过水银护城河,落到朱雀门外。
      走入宫城,宫殿内墙刷着一层石灰,其上绘有精美的壁画,壁画中多绘着巡游、狩猎的场景。画面主体突出的是一位身穿黑金龙袍的男子,他立于马车上,颇有睥睨天下之意。跟随在男子身旁的侍从与宫女足有长长一队,出巡队伍极为奢华,宫殿内部,各类金银珠宝陈列其中,炫丽夺目。
      时长清几乎可以直接确定,这具超高规格墓葬的主人,便是周朝的末代君主,周炀帝澹台恭。他生前耽于享乐,导致人民民不聊生,最终兵临城下,在城墙上饮下毒酒自尽而亡。这样一座超高规格墓葬,在不觉间也为周王朝的覆灭敲响了丧钟。
      沿着道路一路向北,二人来到了北侧的太极殿内。大殿尽头的几级台阶之上,两具黑红色的厚重木棺横陈在此。棺材外侧嵌有金箔,龙凤纹样点缀其间,显得神秘而又威严。很显然,这是座帝后合葬墓。可据古籍所载,澹台恭生前并未立后,另一具棺椁的主人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谜。
      一番商讨过后,二人决定开棺一探究竟。在做足一番准备过后,二人合力掀开棺材,厚重的木板应声落地。
      出乎意料地,两具黑魆魆的棺材内部,竟空无一物,墓主人的尸骨与陪葬品皆不翼而飞。
      时霁回想起,他一路走进地宫时,多次扔出物品在前方探路,却发现墓中机关多数早已被触发。有时,一个巨大的深坑会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底下是长满倒刺的荆棘;有时候,则是钉满墙的淬毒利箭,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泛着寒光。他们暗自庆幸,要不是机关早已触发,他们怕不是得在地宫中死上好几百回。
      种种的诡异现象令他们怀疑,这座墓葬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但地宫中保存完善的金银珠宝,一次次地打消了他们的怀疑。此次棺内的尸骨不翼而飞,二人运转炫瞳术,在殿内四处搜寻,却仍未发现一丝被盗墓的痕迹。一股恐怖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似是要将姐弟二人吞没。
      时长清鼓起勇气,打破了这片沉寂。“我们从玄武门出,到宫城外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她道。
      “也只能这样了。”时霁应声。
      二人循玄武门而出,来到了宫城外。周朝的皇城依山傍水而建,地宫内仿照地上的规制,竟也在宫城北侧修了一处假山群,虽高度至多十丈,但已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山的内里还有山,这话若是让外面的人听去,定会认为是时氏姐弟在说大话诓骗他们。可如今,这番奇异的景致却实打实地出现在二人眼前。
      在这片假山群中,其中的一座山显得极为别致。一间茅草屋立在山顶上,一旁立着一块石碑,似是有人居住。
      正当二人打量着这间小茅草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声音中透露着威严。“站住!
      听闻男人的声音,姐弟二人的身躯都微微颤抖,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座墓葬中竟还有其他活人。二人回过头去,时霁更是拔出了长剑,准备迎敌。
      见到身后男人的脸,时长清不由得愣住。男人身着黑金龙袍,五官硬朗,神色不同于壁画上男人的狠戾,反而透露出几分温和。但时长清确信,他就是壁画上的那个男人。
      看到眼前的二人,男人同样愣住了。二人从朱雀门入,理应路过了众多珍宝,可他见二人却是双手空空,又是毛手毛脚的小孩模样,心中戒备减轻,但也不禁开始思量,二人此番进入地宫,究竟有何用意。
      时长清率先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前辈就是周炀帝澹台恭?”
      听到长清的话,男人不由得苦笑。炀帝…原来后世给了我这样一个溢号吗?不过,这倒也是我应得的。
      看到男人脸上的表情,时长清立马察觉到是自己说错了话。她刚想说点什么来补救一下,就见男子缓缓开了口。
      “正是,不过我的名字,是澹台道。”
      “啊?”这回,轮到时长清惊诧了。她在脑海中疯狂地搜寻着“澹台道”这三个字,却毫无发现。虽说古籍中的记载可能会存在偏差,但在帝王名讳这等大事上,绝不可能出错,姐弟二人的心中,此刻充满了疑问: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何身份?
      时霁放下了手中举着的长剑。在二人疑惑目光的注视下,澹台道开了口,一幅古老而宏大的画卷在二人眼前缓缓铺叙开来。
      “正宁二年,我与长兄同时出生于廷和殿内。自古以来,双生子都是不详的征兆,理应弄死晚出生的那个,只留下一个皇子。但念及我是皇后头胎产下的女子,将我寄于李贵妃的名下。至于我的长兄澹台恭,则理所应当地成了皇太子。”
      “贵妃视我如己出,幼时我在宫中,过了六年的安分日子。但就在我六岁那年,钦天监的长官向父皇进言称,双星并行,其一必将坠陨。长兄自幼聪慧过人,深得父皇与母后的喜爱,父皇闻此言,也担忧起长兄的安全来。但父皇还是不忍动杀心,就下诏令我那戍守西北边疆的叔叔回京。”
      “三月后,我在父皇的命令下,跟随叔叔前往边疆戍边,只在重大的年节才能进京朝见,边境荒凉,没有京城内繁华的都市。唯有荒芜的山丘,与高原的沟壑点缀其中。王畿边陲黄沙漫天,我每日天不亮便随叔叔练武巡边,那时我尚年幼,手上却已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随后几年,我再随叔叔入京朝见时,总会见到我那位孪生的兄长。兄长在京中长大,饱受诗书浸染,他生得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息。尽管我们二人生着相似的五官,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是天上的蛟龙,而我只是地上无名的尘埃。”
      “再后来,有次我进京朝见父皇后,本想随叔叔再回西域,可父皇却半道截住了我。他说,北疆王手握重兵,叫我帮忙盯着点。我听闻父皇的话后,怒火一下涌上了心头。我素来知道父皇的猜忌心强,可我没想到,他连我那战功赫赫而又忠心耿耿的叔叔,他自己的亲弟弟,都要怀疑。
      “回到西域后,我将父皇的那番无耻话术转告给了叔叔。毕竟,我对那个男人本就没什么感情,相较而言,叔叔更像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对叔叔说,既然父皇怀疑他要谋反,那何不真的反了,可叔叔却突然变得脸色苍白,急忙摆了摆手,否定了我的建议,在此之后,叔叔依然日日兢兢业业地巡边,仿佛不曾听闻我的话语。我不明白,他既已受猜忌,又为何还要像狗一样为那个男人卖命。”
      “于是,我便在军中偷偷组建了一支精锐部队,日夜操练,借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也就是在那时,我认识了子野。他身形高挑,生得清秀瘦弱,一副典型的中原人面貌。他出身诗书门第,平素酷爱吟诗作赋,经我一问得知,他祖父本是前朝旧臣,因受父皇猜忌而贬往西域边疆,举家迁居西域。因而他空有一身才气,却无处施展。在朝夕相伴中,我对子野开始有了好感,对父皇的恨意便也变得更加强烈。我将我的身世,以及我在西域暗中练兵的缘由尽数告予了他,他听闻后,眼神中泛着光亮,对我的行为表示了支持。”
      “之后的几个月,父皇不断地从京城派节度使到西域。他们一群纨绔子弟,整日纵酒享乐,却拥有最高领兵权,在面对敌人的袭扰时,往往败绩频发。叔叔对此感到悲愤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一次,父皇却只派了一个官吏前来,那官吏手捧一束白绫,径直奔着叔叔的营帐而去。叔叔看见官吏手中的白绫,心中便明白了一切。他接过白绫,在营帐内了却了自己的一生。”
      “只是我那虚伪至极的父皇,在上演了这番兔死狗烹的好戏后,却又要再演一份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对外宣称叔叔病死在西域,要将他的灵柩迎回京城,以亲王之礼下葬。我心下气不过,立即叫上一队精锐部将,与子野一起,扮作侍从随我回京,准备逼宫谋反。”
      “许是上天也看不惯他这等背信弃义的人物,在两个月的跋涉过后,待我到达京城时,父皇已重病卧床,只留下太子代为监国。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大好的机会。夜深之时,我召集手中部下,一路前往父皇养病的行宫,另一路则径直往太子行宫而去。过惯了太平的生活,宫中之人都很难想到,我会突然发动这么一场政变,因此,虽然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我发动的这场政变,却取得了十足的成功。”
      话说完,澹台道长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这却是我痛苦的开始。 ”
      “我令部下处死了太子及其子嗣,行鸠毒毒杀父皇,又修改了父皇的遗诏,将前朝旧臣或是贬谪,或是流放,大力提拔新的人才入朝。这样,我既削弱了旧派的势力,又能在凭与太子相似的五官代替其登上帝位时,不过多地招致他人怀疑。自那日之后,我便成了澹台恭。”
      只是,那经世治国之道,比起领兵作战之术,要难得多。我能在胡骑犯边时只身击退敌军,而今换成了卷卷轻薄的文书,我却日日为它们感到头痛。幸得有子野的辅佐,在那几个月中,大周吏治清明,国家安定,恰巧那年庄稼丰收,加上有前几任君王的厉精图治,一副盛世的画卷,正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在朝堂上取得了如此佳绩,我内心也不由得变得自满起来。我下令征召二十万劳役,前往定周山修筑帝陵。定周山乃为大周开国皇帝所命名,山中灵气充盈,在定周山的庇佑下,大周己享了近二百年的国祚。我那时想,以定周山作为帝陵,在灵气的滋润下,我在死后便能得到长久的安宁,在天国享尽荣华富贵。子野知道了我的想法后,极力劝阻,可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我对他说,定周山的帝陵乃是我们二人的合葬墓,即使在死后,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可他听完,却并不感到高兴,反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在后来的政事处理时,也鲜少再给我建议。
      “从那时起,我与子野二人,已是貌合而神离。”
      “那年生辰之日,我第一次出了皇城。京城繁华的市集内,商贩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驾周围,殷勤地为我献上各类稀奇的玩意儿。在西域边疆长大的我,何曾见过这样一番盛景。此后再回皇城,我却已无心理政,只想着何时才能再出宫游乐一番。后来有官员向我进言称,江南有水乡,素雅精致,风光一别于京城,沿途更有众多名山大川可供游玩。他说,他已备好车马,随时恭候我与子野。我心下欣喜,当即采纳了他的提议,并给他加官进爵。”
      “可是啊,子野他总是扫我的兴。高山流水,明月清风,哪个不足以激发诗兴?子野他不写这个,却偏要写蹲坐在破茅屋旁的老妪,写她为在定周山修陵的儿子缝制冬衣。车上的宫女往车下抛着珠宝,引得布衣百姓们纷纷围拥上来,好不热闹,可他却说那是百姓们放下了自己的尊严扮狗讨宫女们欢心,借以换得饱腹的口粮。”
      “回到皇宫内,我便与子野大吵了一架。吵完架后,他一夜都没再说过话,我原以为他只是生闷气,便没去多想,但待我次日睡醒后,却发现枕边空无一人。随后,在我的逼问下,我从守将口中得知,他子夜时便已持了符节出宫。”
      “再后来,我发了疯似的四处搜寻,却始终寻不到子野的踪迹。不过,我那时听有人上报称,他在临清山寻得了子野的踪迹闻言,我立马率兵来到临清山下,或是在山脚下呼喊,或是直接命兵士搜山,用尽了各种办法,都寻觅不到子野的身影。”
      “我实在焦急,便想出了一个最后的办法。我令兵士在山上伐木,伐出一条道路来,事毕之后,便下令放火烧山。我原以为在大火的逼迫下,子野一定会下山,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可是我想错了。冲天的大火接连烧了三天三夜,整座山逐渐被炽热的火舌吞没,直到下了场大雨,才将火焰熄灭。再放眼望去,原本青翠的临清山,现已满目荒夷。我在山下苦熬了三天三夜,却始终不见子野出来。”
      “大火熄灭后,我亲自上山去寻,却只寻到了子野的尸骨。”
      澹台道继续说着,声音中充满了悲痛。
      “子野那时就靠坐在一棵古槐树下,离兵士们伐出的通道仅有几步之遥。他宁可被大火烧死,也不愿下山来再见我一面。”
      “那时的我,真是个十足的畜生,就连子野的死,也换不来我的回头。我将子野葬在定周山的帝陵内,但地宫仍在继续修建。我哀伤了几月,随后又沉缅于玩乐当中。我想,既然子野不愿我游乐,甚至不惜为此而死,那我就偏要纵情声色,借此来报复他。渐渐地,我开始嫌京城至江南的路途太过遥远,便再征了更多的人力,开凿通往江南的运河。”
      “在我的暴政之下,人民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早已对我怨声载道,只是,那时的我,却看不见。”
      “十几载春秋过去,运河开凿完成,我于定周山的陵墓也几近完工,我意气风发,丝毫没想到大周的国祚也将亡于我的手中。”
      “那会,几个年轻人组织了一场起义,他们所招募到的兵士,尽是些目不识丁的农民,手举着农具,就随这几个年轻人加入到了讨伐我的行伍当中。但也就是这些下等的农民,竟战胜了我那训练有素的军队。兵临城下,起义军内的老人一呼喊,便会有兵士解下盔甲,投奔到起义军中去。”
      “城下喊杀声不断,我登上城楼,往下望去,心中已充满了悲怆。我回想起了我第一次登上城楼时的场景。那时,我刚取得政变的成功,登上帝位,彼时天下太平,百姓和乐,我与子野并立于此,俯瞰着天下的美好。都怪我太刚愎自用,不听子野的劝,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京城的城墙宫阙犹在,但那位陪伴我取得这一切的故人,却早已不在。”
      “这时,一位当年随我入宫参与政变的大将跑了上前,双手抱拳,劝我暂退到蜀地,他与部下会誓死护我杀出重围。我摆摆手,告诉他道,已经不必了。我令他为我取出藏于宫中地砖下的玉液清,酒中含有剧毒,我就算是死,也不愿让城下的莽夫将我斩于旗下,我的性命,当由我自己来主宰。一切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自己来终结。”
      “玉液青端上,我那位大将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我命他退下,随后为自己斟了满一杯酒。”
      “城楼上的风,真的很大。那不住的狂风,仿佛也在细数着我这些年来的种种罪过,在我的脸上,泪水早已纵横。我仰头望天,突然发出狂笑,笑声响彻了整座城楼。我大笑着,笑着笑着又哭出声来。‘叔叔,皇兄,子野,还有全天下的百姓,朕,对不起你们啊!’说完这句话后,我赶在起义军破城之前,一举饮下了杯中的玉液清。”
      “在饮下玉液清后,外面所发生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了。我只知道,有天我再醒来,便已被困在了一口棺材之内。”
      “我自尽的前一年,有个自称从瀛州来的方士,入到了皇宫中。他向我进言称,东海有长生的鲛人,食了用鲛人血肉炼成的仙丹,便可寻得长生。我本不信这些,但抱着试探的心理,便任由方士去行动。他前往东海捕猎鲛人,将他们捕至灭族,又将他们运至京城,缚于柱上,日日用烈火炙烤,最终才炼得了一颗小小的丹药。方士对我说,信或不信皆随我,炼丹途中他还集得鲛人的膏脂,可予我在地宫中作长明灯。最后,他嘱托我,要我在瀑布之后开一与地宫的通口。现在想来,定是他早就料到我会有这样的结局。”
      “后来,我费尽全力,方才从棺材中脱身。起初,我拼尽全力想逃离这地宫,却被重重陷井所阻挡。当初我命人设下的重重机关,竟成了困住我自己的牢笼。好在,我有的是时间。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次次被利箭贯穿,我跌坐在墙边,注视着鲜红的血液从我体内流出,注视着我的伤口逐渐溃烂、生蛆,但是我死不了,只能看着我的身体又一次次地恢复如初,以最好的状态继续接受着这牢笼内的非人的折磨。”
      地宫内不见天日,唯有长明灯恒久地照耀着,我待在这样的环境内,逐渐模糊了对时间的观念。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成功地走出了宫城。可是,在我一路走出宫城的过程中,那些旧事一直在我脑海中斡旋,挥之不去。我渐渐地开始想,或许,我本就不该出去。我留在这里多受一点苦,那些因我而死之人的亡灵或许能得到些许抚慰。我折返到太极殿内,又念及子野的性情,想着他不愿再待在皇宫内,便将他的遗柩迁出,葬在宫城北侧的山上,为他立了碑,我也随之居住于此。”
      “我居于此,不知今已过了多少年,但在我迁出宫城之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我也是在思考中,才逐渐明白,人与人的感受,本就不会相通。在我享乐之时,他人不会因我的快乐而感到快乐,同理的,他们便也不会因我如今正经受着痛苦而有丝毫的转变,于子野如此,于天下人亦如此。斯人已逝我留在地宫中,只不过是在完成一场自我救赎罢了。”
      澹台道言毕,三人之间,又陷入了一场长久的沉默。姐弟二人皆没想到,在这位前朝帝王的身上,竟存在着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更没想到,关于“长生”这等违背自然之理的事,竟真实地存在着。
      这果然印证了那句话:长生才是最残忍的酷刑。时长清心想。
      “地宫内的各类珍宝,如果二位有需要,便可拿去。”澹台道苦笑道。“毕竟,我也已用不到了。”
      时长清与时霁二人听闻,虽有所心动,但还是辞谢了澹台道的好意。澹台道一路送二人至盗洞口,随即转身离开。
      姐弟二人的首次盗墓之行,也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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