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自己的我们》九仙女在人间

4、偷吃舍友的零食，再完美的人也会犯错

　　这个世界上能深入骨髓的自卑就是贫穷，贫穷从物质到精神，从现实到灵魂，从身体到内心，无处不在。就像留在静姝白皙美丽的脸上的雀斑，贫穷对静姝的伤害一直都在。
　　高中时期的贫穷真的是刻骨铭心。
　　静舒的高中充满了锅盔甜甜的味道、香香的味道。每到周五，静舒都在期待着母亲托同学给她捎来的锅盔。那香味从杨斜镇的山疙瘩村庄越万重山涉万座岭，十万八千里飘到了静舒的高中宿舍。它带着母亲的体香、母亲的唠叨、母亲的皱纹，和母亲的关爱与贫穷。静舒能够想象得出一家人节省口粮就是为了给她每周补给一个锅盔。
　　母亲个子不足一米五，腰有些肥粗，肉集中在肚子上，但是腿却很细，父亲经常说母亲是身短腰粗腿细长。母亲整个上身向前倾，两个胳膊用力揉面，揉面时肩膀耸起来，就这样像一个细雕慢刻的工匠在用心打造一件艺术品一样，母亲在用心打造着静舒的锅盔，她总是担心女儿挨饿。
　　静姝当年以全镇第一的荣耀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的文科重点班。学费是全免的，每学期只用交两百元的住宿费，餐费是刷饭卡。为了节省钱，静舒经常一天只吃两个包子。高中三年，她从来没有喝过一瓶牛奶，吃过一桶方便面，买过一杯雪碧可乐之类的饮料。她的饭菜就是学校饭堂里的包子、面条、米线、凉皮，偶尔吃一碗米饭两个素菜。她很少去学校外面的小摊上买饭吃，一是为了节省时间，二是为了省钱，学校里的饭毕竟便宜。
　　还记得高二一个夏天的周六，静舒去大姐家吃午饭，她看到大姐家里的一个椅子上放着一大瓶绿的发光发亮的雪碧。好像闻到了雪碧好喝的迷人的味道，她暗暗窃喜，不如悄悄喝几口吧，反正大姐这会不在。拧开盖子，就像一只很久没有闻到肉骨头的哈巴狗，她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小口，甜甜的、凉凉的，真是好喝极了。雪碧简直就是夏天送给人类最好的降温礼物。几分钟后，大姐回来了，她给静舒下了一碗面条，还特意盖上了一个鸡蛋，静舒又想起了小时候在河边大姐给她捉虱子梳头发的画面。贫穷和岁月没有赶走留在大姐身体里的温柔和善良，大姐依旧是温暖仁慈的大姐。可是命运就是喜欢愚弄心善的人，大姐嫁的那个人是穷得叮当响的蹬三轮车给人拉货的。大姐嫁过去的时候，大姐夫父母已经早早去世了。结婚的时候都没有房子住，在小县城的偏僻地段也就是东背街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买了一张二百元的席梦思婚床、一件二手衣柜、四个十元一把的塑料椅子，这就是大姐结婚时所有的“昂贵”的物资。
　　“你咋把雪碧喝了？这是你大姐夫求人办事给人家送的礼。”大姐有点生气地惊讶地问静舒。
　　听到大姐这样说，静舒心里难过极了。她知道一瓶雪碧对大姐家而言，这是很奢侈的，大姐大姐夫是没有钱买雪碧的，这买雪碧的钱肯定是节省了好久才有的。静舒以为大姐会继续说她偷喝雪碧这事，出乎意料的是，大姐皱起的眉头立刻又舒展平缓下来，她拾起静舒吃完饭的碗筷又去洗锅洗碗去了。静姝去大姐家吃饭，一直都是只管躺在沙发上睡觉，大姐会把好吃的饭菜做好，并给她递到手里。吃完饭她连碗都不用洗，大姐总是和蔼地说：“赶紧去写作业吧，姐姐来洗碗。”
　　那瓶雪碧的香味从那个夏天一直飘一直飘，飘进了静舒挥之不去的记忆里，伴随着贫穷和大姐的仁慈、可怜。从那个时候起，静舒就在内心暗暗发誓：她要好好读书，考名牌大学，让爸妈、大姐过上好日子。
　　人是善于回忆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回忆里流淌的是我们每个人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在回忆中疗伤、治愈自己。
　　静舒再次想起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
　　偷喝雪碧的味道一直如影相随，只是在大学里静舒偷喝的是舍友的酸奶、以及偷吃饼干面包雪饼之类的零食。
　　静舒喜欢看天上的月亮，因为孤独如月。有时候月牙儿细细的弯弯的，就像娇羞的新娘弯弯的柳眉，美的朦胧美的含蓄。今晚的月牙让静舒想起了母亲洁白如雪的牙齿。母亲经常牙疼，她的七八颗牙齿已经是残牙，就像此刻残缺的月亮。她还陷入在因为惧怕同学们嘲笑父亲土农民的穿着打扮而赶走父亲的愧疚难过中。她饿了，吃了母亲带来的两块锅盔之后，准备早早睡觉。这个时候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这是来大学的第一天，她也不知道同学们都去了哪里。环顾着空荡而又寂静的陌生的宿舍，她突然间看到了舍友们桌子上放的各种各样的零食。
　　琳琅满目的零食们在诱惑着她，人在孤独寂寞时就想通过食物来排遣无聊和痛苦。那装在白色包装袋里白如水银亮晶晶的旺旺雪饼，它脆香蜜甜的美味在骄傲地向静舒招手，好像在说：“要不要尝尝我的美味呢？我很好吃哦。”
　　那弥漫着浓郁麦香味的盼盼面包，它们每一个浑身都在彰显着谷物的诱惑：“来吧，吃了我吧，我真的是美味。”
　　太阳麻辣味锅巴也充满了魅力，那一片又一片锅巴挤着小脑袋在呼唤静舒：“吃吧，吃吧，绝对的美食。”
　　棒棒糖也不甘示弱，一根一根的棒棒糖有咖啡味的、有菠萝味的、有苹果味的、有荔枝味的......花枝招展的棒棒糖们五颜六色、神采奕奕，它们望眼欲穿地盯着静舒：“要不要来一根呢？比蜜还甜呢。”
　　还有那康师傅苏打饼干，也是抵制不住的美食诱惑。雪饼、锅巴、面包、棒棒糖，这些美食对静舒来说是陌生的，她从未吃过。但是苏打饼干是她曾经的朋友，她很是熟悉。她清晰地记得，每一次献血之后都会得到一把遮阳伞和一包饼干。
　　静舒献过两次血，一次是高一的一个夏天，一次是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每次无偿献血之后，静舒都会心满意足、满心欢喜地吃着康师傅苏打饼干。也许食物的安慰是对贫穷的霸凌最好的回应。吃到饼干的静舒觉得活着真好，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吃的零食。
　　这一次又看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好朋友——康师傅苏打饼干，静姝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就抽搐了一下，她太想吃这些饼干了。可是这是别人的东西，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能够偷吃他人食物呢？怎么不自己去买呢？静姝在寻找理由说服自己不偷吃舍友的这些零食。她看了看自己的口袋，只有二百元。这二百元是父母想尽各种办法拼凑到的，是她一学期所有的费用。上高中时静姝就一包卫生纸也舍不得买，一年最多也就是用□□包卫生纸，而且每次都很珍惜这需要花钱买的卫生纸。她经常是撕那么一绺绺卫生纸，并且把整包卫生纸藏在书包里，放在外面她担心别的同学蹭自己的卫生纸。来了月经，她是不会买卫生巾的，因为太贵了，她就用卫生纸来代替。她会把卫生纸撕成较厚的一叠，折成卫生巾的形状，这样就会省钱。
　　要不自己去学校的小超市里买一包饼干吧，可是静姝不想浪费一毛钱，她舍不得呀。
　　舍友们还是没有回来，静姝一个人百无聊赖，她孤寂地望着那些零食，它们也津津有味地望着静姝。肚子这回真的有点饿了，谁让自己晚餐只吃两片锅盔呢。反正又没人，就只吃一片饼干吧，反正大家也看不出来。吃一片没事的，有机会了还回去。会还舍友的这片饼干的。静姝从上铺下来，在对面床铺的舍友的书桌上取了一片康师傅苏打饼干。她可口地享用着这块饼干，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饼干的酥香淋漓尽致地飘进了她的的嘴巴里、鼻子里、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再尝一块雪饼吧，还不知道雪饼是什么味道呢，应该很香甜吧。她情不自禁地拿了一块雪饼放在了嘴里，太脆了，真是好吃。欢喜的心情让她的整块小脸光彩照人，她一边品尝着美味雪饼，嘴角还微微笑着。还有那根棒棒糖也让她垂涎三尺，吃吧，反正就一根，而且又没人知道。这是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有着荔枝的清香，有着蜂蜜般的甜滋滋。
　　美食是艰苦的糖衣炮弹。苦的时间太久，苦的力度太沉重，美食是苦难的敌人，安慰着每一颗受着折磨的灵魂。
　　静姝担心舍友们发现她偷吃她们的零食，她吃了一块饼干一片雪饼一根棒棒糖之后，迅速把剩余的零食恢复原位，洗漱之后就睡觉休息了。
　　因为吃到了平时很难吃的美味零食，也可能是因为静姝昨天和父亲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比较劳累的原因，她昨天晚上十点就开始睡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多。
　　醒来洗漱后，静姝准备写一份建行的助学贷款申请书，这样她大学四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明天是开学第一天，宿舍里的其他三位同学都来了。静姝在安心地写申请书，也顾不上和其他舍友聊天。
　　“我小姨家离咱学校不远，我昨天报完名去小姨家了。我是爸爸开车来送我上大学的。”这是旺旺雪饼的女主人吉默在自信满满地说话。吉默现在一边说话一边整理她爸爸给她带的各类好吃的和各种化妆品。
　　“我也是爸爸昨天开车送的。我妈妈在车上一直唠叨，刚刚上大学我妈就想让我为考研做准备，我妈妈太烦人了。”琦琦在回应吉默的话。琦琦的书桌上放着五根棒棒糖和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
　　宿舍里还有一个性格有些沉默的林萍，她不说话，躺在上铺在看一张英语类报纸。听着舍友们的聊天，时间过得可真快。已经十一点了，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午饭了。
　　“大家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吉默热情地扯着嗓门问。
　　“吃吧，吃。”琦琦应和着说。
　　“我的雪饼怎么好像少了一个？不对呀，谁吃了么？”吉默睁大了那双充满怀疑的杏仁小眼睛扩大音量在问。
　　“我的棒棒糖好像也少了一根，是不是也有人偷吃了我的棒棒糖。这咋回事呀？”琦琦疑惑地看着吉默，她们两个人又生气又恼怒。
　　“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能够乱翻别人东西呢？这是贼呀！宿舍里有贼了，看我不打死这贼，居然敢偷别人东西。”吉默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吉默的愤怒能把整个宿舍掀翻！吉默觉得偷吃她的东西是冒犯了她的尊严！吉默是任何委屈不能受的小公主，她怎么能这样被别人欺负呢？那双本来就有点小的眼睛因生气而显得更加小了。
　　琦琦是吉默的跟班，两个人经常步伐一致。她给吉默帮腔，不高兴地大声说：
　　“这样的人不可原谅，还偷吃别人的东西。”说完她就盯着吉默，就像等候她的主管上司发号命令一样琦琦等着吉默的行动，她想看吉默接着怎么做，她好和吉默保持一致。
　　“是谁呢?到底是谁偷吃了我的一块雪饼，这样的行为太恶劣了。我一定要让她受到惩罚。”吉默恶狠狠地说，她的一说话就眯起来的眼睛在宿舍的每个角落里转来转去，在找寻吃她雪饼的凶手。
　　宿舍的空气里弥漫着恐惧和邪恶的气息。
　　静姝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到害怕、恐惧。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吃片雪饼就会引发这么大的世界战争！她想承认是自己一不小心吃了一块雪饼和一根棒棒糖还有一片饼干，又担心承认之后她们嘲笑自己挖苦自己。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实在是有些饿。不就是雪饼棒棒糖饼干么，又没有偷吃很多，只吃了一片饼干、一根棒棒糖、一块雪饼，她们怎么就那么生气呢。好害怕呀，咋办呢？
　　就在静姝还在思考怎么办的时候，吉默就气急败坏的用右手恶狠狠地指着静姝，她的每根手指都写满了鄙夷、气势汹汹和傲慢。
　　“肯定是你偷吃了我们的雪饼棒棒糖饼干。我真想给你点教训，偷吃别人东西是可耻的。我爸爸是单位领导，我妈妈是医生，我们城里人才不会和你一样素质低下。真是的，是不是农村人就这么穷呀，还偷吃别人东西。”
　　在吉默城里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压迫下和凌辱谩骂中，静姝的内心反而不为自己偷吃的行为感到愧疚感到恐惧感到难过后悔了。是的，她是有错，她可以道歉，可以还回这点零食。可是她们不能侮辱她的尊严，更不能骂街。
　　邪恶的人看这个世界都是邪恶的，总是认为别人的一切都是错的。当然，吉默就是这类人。吉默睚眦必报。如果有人不小心踩了吉默一脚，吉默定要踩这个人三脚四脚无数脚，有过之而无不及。
　　琦琦自然是跟着吉默煽风点火，她模仿着吉默的城里人有钱的优越感，骄傲自大地说：“农村人。可怜。就是喜欢偷吃别人东西。我妈妈在国企上班，我爸爸开公司，我要给他们说有人偷吃我东西。小偷。”
　　静姝深藏在内心的自卑感不允许她道歉，不允许她愤怒，不允许她解释。原本静姝是打算要给吉默和琦琦鞠躬道歉解释她“偷吃零食”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大可不比。因为她们不配！难道就因为自己一时的贪吃偷吃了一个雪饼、一根棒棒糖、一片饼干就可以被恶语相骂被侮辱么？尊严就应该被践踏么？一个人骂还不算，两个人还要一起骂。要骂也是骂静姝一人，为什么要把整个中国的农村人都骂了，难道一人做错了事就要一个竹竿打翻一船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怎么解释都是错的，何须解释？
　　静姝沉默不语，她不想和这些所谓的高高在上自带优越感的“城里人”理论。她明白，无论她如何解释如何道歉她们也是会继续丑化她、谩骂她，添言加醋歪曲她。不是所有人都是善良的，有些人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然后用别人的痛苦来提升自己的幸福。
　　静姝想起了荀子的性恶论。人性的原始本质就是自私、虚伪、邪恶。
　　偷吃“零食”的恶果继续发酵，整个班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吉默和琦琦准备叫上她们的三人党中的李阳一起来惩罚静姝。她们对静姝在被她们骂了之后还平静地去教室认真上课很是不满。
　　黑暗将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