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泽尔（Eser）》lyricsx桐纪

4、第四章 伪像

　　庭院里传来滴水声。

　　圣城的夏天总是足够漫长，以诺在明亮洁白的大理石廊柱间穿行，仿佛披了层隐形的轻纱，仆下们对他视而不见。

　　花园里绿色的草木被修剪成迷宫一样的幕墙，一只雪白的小猫用碧蓝的眼睛瞧着他，而后轻巧地迈步前行。

　　他迟疑片刻，跟了上去。在一个转角，白猫停下来懒洋洋地昂着头，他蹲下去，将它抱进怀里。

　　他抬头，不远处有几个女人，其中一个坐着的梳着麻花辫，拿着画笔，往画纸上涂抹颜料。

　　绿裙子的女人含着一只烟，一只手掐腰，微微俯身揉了揉麻花辫女孩的刘海，“颜料的气味。你怎么忍受这个？”她身量娇小，过于丰满的胸脯贴上女孩的后脑。

　　女孩立刻弹开，转过一张涨红的脸尖叫：“没你的烟难闻！别……挤我！我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

　　绿裙女人笑盈盈地把双手举高，瞥了旁边一眼，“宝贝，这不是我的错，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拉拉，只长身高。”

　　“……因上校本人患有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故本报刊登之建筑景观与人物肖像可能与事实偏离。”

　　棕发黑裙的女人从报纸上抬起头，好像没有听见刚刚那句玩笑话，苍白的脸上流露微笑，把印着精美建筑和人物介绍的一页翻过来展示。

　　“虽然他们宣称是依照军方透露的可公开资料所写……诺丽，但我个人认为，这些记者过于夸张了。千棕榈的高级官员大概率不会被一只鸟吓死，如果真有此事，多半是个意外。”

　　诺丽懒洋洋地直起腰，“首先，不是普通官员而是首席执政官；其次，那不是普通的鸟。也许它会喷火？喷毒？谁知道呢。”

　　帕琵在诺丽背后做了一个“还是鸟”的口型。拉拉朝她眨眨眼作为回应，接着说：“是这样的话，我想报纸上早该对安东尼奥先生的这些特殊能力大书特书了。可与之相反，他们一个字也没提。”

　　帕琵乐于见到诺丽被反驳，立刻附和道，“没错，我也不信鸟能立下这样伟大的功勋！看看他的画像，我妈说过，有这种长相的家伙是——嗷！诺丽,不许这样！”

　　有什么东西绵密地裹住她的侧脸。帕琵放声尖叫，画笔上的颜料到处乱甩。

　　诺丽更紧的缠住她，恶质地固定住她的头，然后歪头对拉拉说：“你怎么会知道？你不会魔法。何况谁在乎呢，表彰仪式已经举行过，不是吗？”

　　帕琵好不容易才在拉拉的帮忙下挣脱。她涨红着脸抓住拉拉的腰，从她身后探出头狠狠地瞪着诺丽。

　　诺丽脸上挂着大获全胜的笑容，继续说道：“如果他是编造，那他一定很懂如何令人印象深刻。大部分人对千棕榈的港口停着几艘战舰不感兴趣，但现在小孩子都能复述新晋魔法师的英勇事迹。谁管这故事有没有逻辑呢——又没人能飞到那边查验尸体。连升三级，外加数不尽的名誉和鲜花，这故事可真是卖了好价钱。”

　　“别说你羡慕他，我才不信。”麻花辫女孩说，“很多人都看得出报纸根本是胡说八道。哼，看着吧，这些人总有露馅的一天。再说，这事已经过去半个月，前前后后采访了那么多人，却没人再见到安东尼奥本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哦，所以可爱的小帕琵，是担心我老弟的安危？”

　　“我才——等等，什么？你老弟？”

　　就连拉拉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诺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我该说什么。同父异母，所以对，算我半个弟弟。”她将报纸上印着魔法师安东尼奥的肖像的资料页举到自己脸旁边，示意她们仔细看。

　　帕琵凑过去，“唔，脸有点像，可他比你高多了……真是你弟弟？”

　　诺丽白了她一眼，把报纸还给拉拉，半真半假地抱怨，“拉拉，有时候人们都忘了我们是布里斯托尔学院毕业的。”

　　她吐出一口烟，笑着摇摇头，“我有一堆老弟，他是里面……最有野心的那个。我们好几年没怎么联系。附身到鸟身上，凭这种魔法就加入军队……谁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

　　“呃，如果他能附到鸟身上，”帕琵看一眼诺丽，“就能附在人的身上。”

　　“所以？”

　　“所以这魔法还是很强的啊，”帕琵扬起画笔说，“他如果附身到联盟总督的身上，就可以操纵军队为所欲为不是吗！”

　　拉拉放下报纸，“不，关于这一点，安东尼奥已经做出了安全性申明，他想附身在人的身上没有那么简单，至少需要被附身者的同意，和一些严苛的其他条件。虽然如此，我也和你一样，认为安东尼奥并非无名之辈，否则他不会被军方选中。”

　　她犹豫一下，还是柔声补充，“但是，帕琵,我猜你指是联盟执政官？毕竟没有联盟总督这一官职，而地方总督又一般没有军事指挥权。”

　　诺丽发出一声轻笑。帕琵红着脸瞪她一眼，接过一旁递过来的报纸，翻到采访那页。

　　诺丽挑起眉看着拉拉，“你相信所谓的安全声明？我以为你判断那些故事都是编造？”

　　“我没觉得他全在编造。至少，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军方监管，而且报道里关于枪击的部分非常真实。部分夸张也是难免的。战争不会太远了，人们喜欢看这种故事。一旦火壁熄灭，就该是类似这样的魔法师带着军队与千棕榈开战。”

　　帕琵很快对连篇累牍的文字失去兴趣，把报纸哗啦一下翻到刊印着整版巨幅图像的那页，“哇哦，玫瑰日报看来真的很喜欢他嘛，说真的，这家伙有多高？一个，两个，三个……所以他背后半数是女人？女人军官？还露着脸？埃泽尔!古怪的家伙们……”

　　诺丽耸耸肩，叼着烟说：“托总督大人的福，我们这几年看来得待在离千棕榈最远的维斯诺伍德。等赢了战争后，或许我们还可以搬回来？说起这个，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圣城。”

　　拉拉没有立即接话，诺丽笑了下：“我们纯真可爱的小少爷冬季才能入学，难道你不想留下照顾他？你可一直偏向他。”

　　“我没有偏向以诺。”拉拉说，“只是以诺……”

　　她犹豫了一下，诺丽饶有兴趣地接口：“像个小天使，教堂顶上的，对吗？纯洁无瑕，你更喜欢这样的。”

　　拉拉摇摇头，“不。我的确担心以诺甚于香娜,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比香娜更纯粹或善良。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以诺很聪明，不可能因为太过纯洁善良而受到伤害。”

　　她说得很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自己也没完全弄懂的东西，“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一直在忍受着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像是挽不住的夜风，“有些时候，我——”

　　“喵！”

　　以诺退后一步，低头。怀里的小猫舔一下前爪，轻巧地从他手臂里挣脱，跳到他背后，灵巧地窜逃了。

　　有冰冷的泉水灌进他的皮鞋，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踝。

　　绿色的植物回廊扭曲了，他试探着找回去的路。能将青翠草木晒枯的炽烈阳光须臾不见，天空像被人放下了纯黑的幕帐，暗淡无星，夜风裹挟着青草的气味泊泊倒灌进他的口鼻。

　　清新冷香令他片刻倘恍。等回过神，他已行走在一个圆形房间的一排排书架间。

　　每个书架都有三四人高，整齐地排列着各式书籍。他的手指掠过一本，书脊上以烫金印着《数论导引》。

　　这一排，这一个书架上，这一列书架上，整个房间的每一列书架上，都摆放着过往数学天才们的研究著述。

　　他脚步一顿。一个中等身材的红发青年正坐在地上，在铺开的草纸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旁边铺开几本翻开的书。

　　他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身体的本能促使他走过去加入那个红发青年，但某种潜意识阻止了他。某个轻柔的声音在脑海里告知，不必要这样做，至少，在此处没有必要。

　　所以他轻手轻脚地移步，从另一面绕行到房间中央的螺旋阶梯。站在阶梯上向上看，可以看见无止境的一层层圆形藏书室。也许还是数学，或许是化学，文学……

　　下层却没有任何东西。一扇半掩的门突兀地出现在转角。以诺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是父亲书房的门。

　　他犹豫片刻，顺着阶梯走到门前。

　　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这让他愣了一下。因为母亲和他一样，也不被允许进入父亲处理公务的书房。

　　父亲会在书房会见官员，接待生意上的伙伴，与两个哥哥商谈家族事宜，因此有许多人会在这里进进出出；而这络绎不绝的人里从不包含他。

　　他将掌心贴上冰凉的木门，右眼窥视里面的情形。

　　父亲靠在桌后的椅子上，半身埋在阴影里，肩膀处轻微地动了两下。“……惺惺作态，是因为我在养着你。”他有和自己与妹妹肖似的柔和嗓音，说起话来非常温柔：“你尽可以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把自己摆在道德高地上，假装自己是埃泽尔神庙的女祭司，但别指望我陪你演戏。”

　　“你没有那么高尚。”父亲的眼睛里没有情感，嘴角却有微笑。

　　“衣锦夜行或许能满足你傲慢的虚荣心，但说到底这是个无聊透顶的谎言。和奴隶偷情后假装拿丝线勒勒自己的脖子，女神就该原谅你？我亲爱的夫人，你继承了你家族的所有缺陷，却没遗传到任何一个优点。”

　　一室寂然，母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站了起来，又用手在胸前抚弄两下。以诺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抱着一只小猫——刚才从他怀里跳走的那只。

　　白猫在父亲的爱抚下卷起尾巴，伸了个懒腰。

　　父亲手指上的权戒闪烁着幽微红光，他低头看一眼，又抬起睫毛，“虽然我们有四个孩子，但我并不爱你，所以你和别的男人偷情也没什么大不了。自我欺骗是你的权利，我不会管你要不要在上床后往自己身上抽鞭子，但是自欺欺人在这个家里不会发生——我永远不会把伪善的□□供成圣女。”

　　现在他的声音更加轻柔，语调近乎缠绵，“如果把自欺欺人当做优点，那你倒原封不动地继承了这个。而在伪善面前，连傲慢都不值一提了。然后，你又把它——”

　　白猫转头对上了以诺的视线，一双湛蓝的猫眼在晦暗室内亮到极致，宛如旋转的星河。

　　他向后退了一步，却踩空了，跌进本不应存在的环形天井里。

　　失重感令他惊慌，他睁着眼睛，却无法辨别快速掠过的景物是什么。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碰到他的嘴唇，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雨滴却在此时落到他发烫的脸上。

　　有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可辨：“——不可谓不浪漫啊。”

　　他猛地昂起头，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