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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团圆(十二) ...

  •   两人沿翠柏大道穿过一片平坦的墓地又拐上一条云杉小路往山上走去,越往上行越见萧瑟,山下墓地许多墓碑前还飘荡着纸钱燃烧的淡淡青烟,而山上墓地遥遥望去冷冷清清,竟连一缕青烟也不见。
      方南山看出小岛的疑惑,便同她解释,“山上那一片埋葬的都是多年前去世的人,而山下的墓地近几年才开放,所以祭奠的人多。”
      “可,可你外婆不是暑假才去世吗?”
      方南山淡笑,“外婆很多年前就给自己准备好墓地了。”
      小岛的心微微发颤。
      方南山举目望向山间,“你看那些荒冢,不过才二十余年。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刚过世时还有人念想,时间久了,哪怕是至亲也会被逐渐淡忘。”
      小岛听着有些发怵,她反驳道,“不会的,有些人虽然死了,但她会活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在那个人心里,谁也无法取代她。”
      “是吗?”方南山忽侧头一笑,清冷的脸庞渗出阵阵寒意,“你瞧那一座座荒冢,乱草丛生,当真有人还记得他们?”
      小岛底气明显不足,但她还是强辩道,“有,有的吧。”
      “既然记得,为什么墓前连一束花一抔酒都没有?”
      “没有花没有酒并不代表他们被遗忘了,没来祭扫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或许,是因为时机不投,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吧。”小岛越解释越急,越急越解释不清。
      “那就是忘记了。”
      小岛一时语噎,她虽不能赞同,但却无口反驳。
      方南山莞尔,语气变得柔和,“我知道这样说过于偏激。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人虽然死了,却被活着的人常记于心,”
      小岛鸡啄米般连忙点头。
      “可有些人活着,却早被遗忘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十分荒凉,小岛望向他的后背,倔强而笔直犹如身旁遍地可见的墓碑一道一道直指苍天。
      “怎么会呢?”小岛生硬地想要掰正对面那个悲观主义者,“人生在世,哪怕微小如同草芥,茫茫人海中也会有一人心系于他,万家灯火中也会有一盏灯为他长明。”
      “那如果,你心里……有些话……以前没来得及说……”
      小岛抢着说,“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说她一定能听见。”
      “真的?”方南山颤声问道。
      “真的。”小岛笃定地回答,方南山凝视着那双灼热的眼,久久未动。
      一群鸟儿突然扑拉着翅膀穿过树梢,道旁小树枝头一阵抖动,小岛又是一惊。
      方南山拍向小岛的背,安抚道,“你要是害怕,不如我唱歌你听?”
      早就应该唱了嘛!用美好覆盖悲伤,我早教过你嘛,现在赶紧用你温暖的歌声帮我赶走该死的害怕!
      “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小星星,亮晶晶,妈妈怀里数星星”
      方南山轻轻唱起,歌声悠悠飘荡于清冷山间,仿佛夏夜晚风轻吟,月光柔软,婴儿正在母亲的怀里甜甜睡去。
      小岛彻彻底底怔在了原地。
      一曲唱完,方南山转向小岛,“这是江城的儿歌,小时候外婆哄我时常唱。你,你怎么了?很难听吗?”
      那双晶莹透亮的双眸好似缺失了某种光彩,变得晦暗不明,半天小岛才缓缓道,“你,你教教我吧。”
      两人沿路而行,方南山轻轻地唱,小岛慢慢地学,松鼠窸窸窣窣上蹿下跳,鸟儿啁啾穿过山林树梢,风飒飒木萧萧,月亮不知何时偷偷钻破了云层悄悄露出了圆圆的脸,长长的一段路,有了光。
      那条云杉小道从山底直通山顶,如一道分界线将山隔为两半,朝北是原生态树林,而朝南方则修为墓地,且如梯田般层层分隔。两人攀爬直半山时,点灯时刻到了,路灯准时亮起,每一层墓地与云杉路交界处都设有一盏路灯,小岛便站在路口灯下等方南山。方南山独自前行不过十米便停住脚步,只见他将那段松枝放在一座较大墓碑前,而后手捧桂树枝转向旁边一座相对矮小的墓碑,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还特意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最后他又走回大墓碑,双膝跪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小岛等久了,便觉得肚子有些发饿,她反手拉开书包拉链准备掏些零食出来垫垫,可瞧见方南山一副虔诚认真的模样又觉得不妥,幸亏裤子口袋里还有几颗糖,她转过身背对方南山偷偷剥了一颗含在嘴里望向山上。这一望可不得了,那,那道黑影,是什么?那棵雪松树下,夹在两块墓碑中间,还幽幽发着亮光?两只——眼睛?
      一股淬人的恐惧猝然爬上小岛后背脊梁,瞬间袭满全身,犹如一只猛兽须臾之间一把攥紧她的心,小岛惊悚地大喊一声撒开腿就往山下跑,“方南山快跑,有狼!”
      与此同时云杉道另一侧山林后两棵雪松树间“嗖”地飞速穿出一道黑色身影,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汪!汪!”
      “你别跑!是狗!”方南山见状迅速爬起,拼尽全身气力朝小岛追去。
      “汪!汪!”这只狗也是讲点道理的,听见方南山为它辨明真身,相当配合地为自己说了几句话。
      可惜,余小岛就是一个睁眼瞎。
      “你骗人,就是狼!狗的眼睛才不会亮!”小岛边跑边回头大叫,只见方南山和那道黑影分别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同时朝她逼近,她气得大叫,“你傻啊!你快朝那边逃!我一个人给它当晚饭就够了,你还要扑上来,你脑子进水啦……”
      喊到最后,声音已带哭腔。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咚”“咚”石头落地声,小岛回头发现此时她,黑影和方南山已跑至同一直线,眼见自己就要落入那张血盆大口,小岛突然被一个石头砸醒,她飞快地从书包里反手掏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狠狠地朝那道黑影砸去。
      “汪,汪,汪”
      那狗果然聪明又识相,它立刻停住脚步,扑向塑料袋,用爪子扯开包装,龇开嘴大口咬起来,胃口那叫一个好,吃得那叫一个香,方南山从它身边跑过,它连头都没抬一下。
      两人趁机一直跑到山脚下才敢放慢脚步前行,方南山不敢相信地问道,“那是什么?一个炸鸡腿?”
      小岛气喘吁吁地回答,“小杨炸鸡,三块钱一个,十块钱四个。”
      “那是四个。”
      “还有半根没啃完的烤肠,够它吃了吧?再多我没有了。”
      方南山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小岛赶紧拽住他的衣角,“这什么地方,你笑?不要命啦!”
      “不怕,有外婆呢。”方南山停在原地,手扶住小岛的肩膀,几乎笑弯了腰。
      小岛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她使出一个老母亲誓将熊孩子从游乐园拖去培训班的气力去扯旁边那个不知道居安思危的家伙,万一那狗再追上来该怎么办?鸡腿吃完了,难不成吃我这双青蛙腿?
      幸而一路再无犬吠,山林间唯有猎风飒飒作响,小岛剥开两颗糖塞给方南山,“给你补补,可别再晕倒了。”
      方南山忽然抱歉地说,“害你受惊了。”
      小岛昂起头认真地看向方南山,竟说了一句毫无相关的话,“我们算认识了吧?”
      方南山愕然,“当然。”
      小岛满足地咧开了嘴,她高兴地跳起来蹦了几步,又嗅着鼻子闻着味追踪到一株桂树下,“好香的桂花,进来时我太紧张了,这么浓烈的花香竟然没闻到。”
      那是两株正值花期的桂树,绿色枝叶繁茂浓密,满树花瓣全然绽放散发出浓烈花香,再仔细瞧去,竟是两株橙红丹桂,昏黄灯光下一树碧绿桂叶将橙红色花瓣映衬得如血般鲜艳夺目。
      桂树下,小岛向上伸直手臂去摘桂花,可惜这两株桂树长得高大,小岛够不着,眼见小岛像只猴子上蹿下跳,方南山没忍住踮起脚轻轻一折,便取了一只递给小岛。
      “你摘桂花做什么?”方南山问道。
      小岛满心欢喜地看着手中桂枝,美滋滋道,“你看这枝桂花多饱满多好看,送给你外婆她肯定喜欢,刚才你那只都蔫了。”
      “雪松才是送给外婆的,”方南山缓缓道,“我家前院有一株桂树,是外婆的小女儿生前种下的,她少年离家,常惦记。”
      小岛抚摸桂花枝条的手微微颤动,信息量有些大,她需要缓缓。
      方南山见她双腮鼓起愣愣盯向手中桂花,眼睛一动不动,傻傻得像一条比目鱼,不禁觉得好笑,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抖了抖枝头桂花。
      窸窸窣窣桂花洒落一地,小岛那张傻乎乎的脸愈加傻了。
      “你,你干嘛?”
      “下场桂花雨,浇醒你。”方南山笑道,伸指弹了弹小岛脑门。
      小岛反手就打了回去,一巴掌不够,她还要追着打。
      “你等等,别闹。”方南山抓住小岛向上拍打的手,低声喝道。
      “干嘛?”小岛被反制于方南山手中动惮不得,像只被戏弄的小猫咪只得吭哧吭哧喘气以示抗议,恍惚间方南山正为她掸去发捎上橙红色桂花。小岛的身体不自主地绷紧,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由得他一瓣又一瓣轻轻摘取,他动作温柔,小心翼翼,小岛不知道头上落了多少花瓣,只觉得周遭寂静,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一阵山风涌来,满地花粒被肆意扬起,逐渐飘散在空中无影无踪,可是风吹树摇,那股清冽的香气却愈渐浓重。
      地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小岛却伸出脚在地上来回磨搓,好久她幽幽地说,“你猜,台风能把什么刮走?”
      “嗯?”方南山一时被问得愣在原地,他记得下午问起时,她并不想回答。
      “我妈。”
      “我妈生我那天难产,下暴雨刮台风,她去不了医院。”
      小岛声音低低的,怅然而遗憾。
      “对不起。”方南山下意识地道歉,他没想到一句问话竟揭开了她最深处的伤疤。
      “没关系,好多年了。”
      自从她离开云澳湾以后,余小岛几乎没有再同人聊过这个话题。
      时间像划过手指的沙,不知不觉间偷偷填满了心底最深的那个窟窿。有时候,她会静坐在余舟床前盯着那张照片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她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妈妈?她有没有妈妈的眼,妈妈的笑?她会在任何时刻不经意地想起妈妈,快乐时,难过时,委屈时,沮丧时,她想与妈妈分享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但她知道,这不真实。
      她长大了,而妈妈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
      山风滑过小岛的脸颊,冰凉凉的,她低着头,瘦弱的肩膀好似在微微颤动,小小的身影看着让人格外心疼。
      “我会保守秘密。”男生低声诚恳道。
      小岛忽而释然地仰起脸,“其实,我算幸运的。”
      方南山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一个人长大后,在某一天忽然失去妈妈,那么他的人生一定会发生巨大混乱。”小岛笑笑,“我没有这样的遭遇,失去的前提是拥有,而我,从未拥有过。”
      “我,就这么平稳地长大了。”
      方南山认真地看着她,她的眉毛弯弯,双眸漆黑,可是当你看向她的眼,却有一道光,穿过赤诚之心,到达的国度树木茂盛,万物生命力蓬勃。
      方南山抬起头,刚才还朗月当头的天空此刻却乌云沉沉,中秋团圆夜,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小岛站在他身边,朝他的方向仰头望去,其实她并不愿意与人分享秘密,甚至不大愿意倾诉。因为如果选择倾诉,首先必须信任对方,假如你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风,那就别怪风把你的秘密泄露给树。小岛无法轻易相信一个人,也做不到秘密被泄露之后能洒脱一笑而过,所以最安全的方式是埋藏。
      可是因为那个人是你,不愿提及的话竟说了出口。
      “你的外婆和我的妈妈都被乌云藏起来了。”小岛笑着去瞧方南山,可他却眉头紧锁,小岛干脆跳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摇晃桂花树枝,这一次金黄色花瓣如漫天飞雪从天抖落,浓郁花香阵阵俯面而来。
      “这才叫下雨!”
      桂树下,小岛咯咯笑出了声。
      周遭空气也被笑声渲染,朦朦胧胧中那一丝脱离方南山身体许久的气息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它是傻气,是天真,是生动,是热情,它飘忽不定,却又真真切切地打动了自己。
      忽然间一束强光从远处朝他们射来,紧接着是一声叱骂声,“什么人?什么人在破坏公物!”
      不好,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是个保安!
      再低头看看脚底,天哪,方南山狠狠剜了小岛一眼,一棵树都要给你薅秃了,你这是下暴雨吧!
      小岛很无辜:怎么办?
      方南山只有一个字:逃。
      夜空下,山风袭袭,花香阵阵,一株绿芽于冻土之间隐隐探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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