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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京中都传内阁首辅的独子是个神童,只有沈均知道自己栽培他费了多少功夫。

      沈清徽在手还握不住笔时,沈均便寻工匠打磨儿童适用的毛笔。这并不是棘手的活儿,然而并没有长辈能狠得下心让如此小的孩童去握笔读书,所以工匠也是第一次接。沈清徽性格和他刚接触笔杆子的手一样极其柔软,所以刚习字时宁愿抱着酸痛并慢慢长茧子的手偷偷地哭也不会忤逆父亲。

      渐渐他便成了世家子弟的楷模,一举一动都要循规蹈矩。太子常常说他无聊,他也渐渐有些迷茫,学而优则仕,他好像从没思考过他人生的其他选择。

      十二岁在上书房外救了一个人。这本是他随手施加的善意中不值一提的一举,但见到那个眼神凶狠铮亮,像一头准备厮杀的小兽的孩子时,他不由地一怔。随即看到他藏的并不是很好的匕首,沈清徽便庆幸自己加以阻止。

      太子拉着三皇子恐吓他要去贵妃那里,三皇子恼怒地甩开袖子跑了,太子也摇摇头回了上书房。眼前的孩子还很小,沈清徽必须蹲下来和他说话才不会在体型上给他造成压迫。他把簪子还给他,认出这枚嵌珠蝴蝶金簪做工精致,像是江南的工艺。他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但为了不伤到对方的自尊心,他先开口道:“我是沈清徽。”

      对方警惕地瞪着他,瞪到沈清徽有些累了,也不愿意告诉自己他的身份,沈清徽逗他:“应该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哥哥。”

      段玄禹嘟囔道:“我今年七岁。”

      沈清徽笑了,他很好看,面若冠玉,举止温和,虽然还是少年,却隐隐能窥见成年之后的风采。他不禁有些看愣了,沈清徽用带着温度的手刮了刮他的脸,教他:“我告诉了你的名字,按理来说,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段玄禹有些恼羞,“不想告诉你。”随后没有道谢、也没有道别地跑开了。

      三年之后再在上书房看到那个孩子时,发现他已经长高了很多。段玄禹见沈清徽看见自己并不惊讶,却在自己叫他“哥哥”时面露诧异,有一阵没由来的不高兴。

      沈清徽对他行了礼:“几年前臣眼拙,没有认出九皇子,是臣之过,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段玄禹却依旧那样称呼他。直到沈清徽面色肃然地说于制不合,会被治大不敬之罪,段玄禹便改了,人前唤他沈清徽,人后还是那么叫他。

      沈清徽便随了他去了。

      沈清徽聪慧不仅体现在读书,还体现在人情世故上。众皇子拉拢他,与他交好的原因他很明白。然而受父亲嘱咐,不能拒绝任何一个皇子的邀请。所以当段玄禹请教他课业时,他以为他也是出于同一个目的。

      却在第一次辅导他时,就察觉到他对自己灼热的目光。他还认为自己掩藏的很好,沈清徽有些无奈。

      更令人吃惊的是,段玄禹天资强记,颖悟绝伦且敏而好学。此子若是……他心中不禁将他与太子作比,最终只能轻声叹息。

      段玄禹十五岁时,有一次约他午后相见。他在景阳宫时,宫人说他出门还未归,他便在书房中等他,案几上有几幅字,他想看他最近的功课便拿起,突然有个东西从纸的间隙间掉了出来。

      是一方绣着兰花的素色手帕,瞧着有些旧了。

      -

      沈清徽幼时最喜欢陪太子读书,因为太子并不用功,他在旁边便也能够得闲。而渐渐长大时,已经习惯了这种紧绷的状态,二十岁准备参加科考时,父亲却让他离京游学。

      “为什么?”沈清徽问。

      沈均看着他,眼中带着慈爱:“徽儿,你自幼颖慧,见常人所不能见,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见过的天下不过京中方寸,你见过的百姓更多是天子近臣。为父知你心志坚定,却也总怕你在繁华间被磨没了心性。父亲不逼迫你,只是给你一种选择。”

      沈均生于毫末,花了三十年才走到朝堂之上,又花了二十年才走到朝廷中枢。他见过蝗灾、饥荒、人相食。见过朝廷大把的赈灾银变成碗中不见几粒米的稀粥。也见过曾经瞧他不起的世家子弟在朝堂上哀民生之多艰。

      他读上书时已十五岁,彼时已被夫子称做惊世奇才。他深知每次科考都有无数和他一样见过真正天地的寒门子弟,因此哪怕他对自己的孩子再有信心,也总是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沈清徽离京时想过要不要去一趟景阳宫,然而如今他已不是伴读,身份不便。最终只在城门口对皇宫遥遥地看上一眼,便骑着一匹马,带着简单的行李离京了。

      他的第一站是河南老家,他去从未见过的祖父祖母坟上了柱香。顺着官道一路南下,不知怎么,信马由缰地到了扬州。

      太子不仅荒于学业,还喜欢听宫人碎嘴。听到精彩的会在第二日拽着沈清徽一起听宫人再说一遍。这便是沈清徽没见过九皇子就认出他的原因。

      九皇子的母亲是江南瘦马,听说是扬州城内百年难遇的绝色佳人。一年年终,扬州知府将她和一堆特产当作贡品献给了皇帝。虽然皇帝一直倾心于乔贵妃,见了这位瘦马也难免心神荡漾。然而宠幸几回便失去了兴趣,直到她生下孩子撒手人寰也再没去看过一眼。

      沈清徽又想到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京中人多是圆目,然而段玄禹却是眼睛狭长,皮肤像常年不见光一样苍白。也不知他最近如何,还有没有被人欺负。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夜晚的扬州如一个繁华的异世界,这里的人性格大胆开放,还经常看见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沈清徽很喜欢这里,他想着父亲致仕以后,这里或许是个好的归处。

      他一路南下至漳州,走另一条路返回京都。
      京中群英荟萃,人才辈出,是以他消失了两年后金榜题名时,许多人没有立刻想起他这号人物。

      他和太子在兰仙阁遇到九皇子时有一瞬的恍惚。此时他已二十有三,算算年龄,九皇子应该也十七岁了。

      他高了好多。这是沈清徽的第一反应。又发现他整个人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以前他总是阴沉沉的,看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时时刻刻崩着一根想和惹他的人鱼死网破的弦。现在却浑身散发着令人舒心的温和气质,像个儒雅的谦谦君子。

      他们路过他时,沈清徽想打个招呼,却见段玄禹没有给他任何眼神,好似不认识他般擦肩而过。

      沈清徽怔愣,手指不由攥紧了衣服。太子看着九皇子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沈清徽与太子在雅间落座,他回想起太子的话,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你离京许久,有所不知。”太子呷了口茶,“还得是这兰仙楼的九霄茶,味儿正!”

      “我在漳州给殿下捎了些茶叶,您或许喜欢。”

      太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早听闻漳州的竹叶青!不错不错,出去还没忘了我。待会就去你府上拿。”

      “您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沈清徽提醒道。

      “嗐!瞧我这脑袋。”太子又喝了口茶,“南方宗族势力盘踞已久,去年吏部呈上削爵方案奏本,需要有威信的皇室血脉坐镇,皇子皇叔没一个敢得罪人,就段玄禹主动请缨。”

      太子重重放下杯子,“没眼见的东西!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吗?得罪了人看他怎么在宗亲中混。”

      沈清徽心中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

      岁末,京中血流成河。

      他和父母关在一个牢房内。

      “即便朝中局势变换,我以为还在我的掌握。但同时我又在老家打点好,准备年后送你和你母亲回去。”父亲苦笑,睁开眼已是满眼的血丝,案牍劳形,他已略显老态,“很矛盾吧?”

      沈清徽摇摇头,然后把头靠近父亲的怀中。

      “我儿。”沈母拉过沈清徽的手,抚摸着他手上写字而留下的茧。“我只遗憾没多劝你父亲,让你那么苦地长大,到现在也没过上轻松日子就要赴死。”
      母亲素来溺爱,这个话题在他们家被讨论过无数次,每次父亲都吹胡子瞪眼,说他幼时如何垦土种地,如何风吹日晒,“这点苦都吃不得,早晚成为纨绔。”

      而这次听了沈母的话,沈父却沉默了许久,对沈母道:“连累你和孩子了。”

      沈母听了用手捂住脸,猛地背过身去。

      沈清徽把母亲掰过来,替她擦眼泪,道:“父亲何出此言,既受父亲庇护,又怎能独善其身。清徽只愧疚未能及时向您和母亲尽孝。”

      他们三人已做好一家子一同赴死的决心,反而没那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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