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废墟上的女孩》黄碧玉

4、带你回家

　　姜花和沈初程还是打了好几次架。
　　姜花是生存环境决定了她的好斗，随时要保护妈妈和自己，随时要和饥饿作斗争，随时要警惕恶劣天气摧毁剩下的泥瓦房。但凡能抓住一点东西，她都会紧紧攥在手心，不放弃。
　　沈初程则是心中有不忿，可他无处发泄。承载他那些愤恨的人，都不在身边、甚至不在世间了。他现在以惹怒姜花为乐，生活里唯一的乐子。他们一样地被丢弃，为什么姜花会那么想要活？
　　每次看到姜花因为一些很小的东西就像要和他拼命，他就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可拼命的。
　　但姜花眼里的怒火，让他看到生命燃烧的火焰。
　　沈初程想，能不能让这火焰把他焚烧掉，是不是就不用这么活着了。
　　沈初程的车祸，是他自找的，那一刻他真的不想要活着。
　　当然，两个受着伤的、一样虚弱的病人，打架也打不出什么花来。

　　“喂，野姜花，你妈妈怎么给你取这个破名字啊？”
　　午后，秦姨给他们做了果盘，放在茶几上，自己去找方医生了解他们的恢复情况。
　　姜花环抱着果盘，一口草莓一口猕猴桃再一口苹果，吃得香甜。
　　沈初程没兴趣，靠在床头看漫画。又不满姜花只顾吃水果不理他，突然发问。
　　他知道妈妈是姜花的雷点，也是泪点。
　　姜花这会儿嘴里有吃的，心情很舒畅，边吃边回答他：“不是破名字。野姜花很好看，白白的，还香香的，妈妈很喜欢，所以我叫姜花。妈妈喜欢我。”
　　秦姨说了，让她好好陪着这个哥哥，只要这个哥哥喜欢她，她就会一直都有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可以一直跟秦姨在一起，秦姨像妈妈。
　　沈初程道：“喜欢你，会丢了你？”
　　因为这个话题，他们打了几架了。
　　沈初程的胳膊上留下姜花的牙印，还在咬的过程里掉了一颗牙，姜花很淡定，倒是沈初程看到血吓了一大跳。
　　姜花的胳膊上腿上有沈初程留下的指甲印，他不爱剪指甲，现在已经很长了，总是在打架的时候划伤姜花。
　　姜花一如既往纠正：“不是丢我，是妈妈丢了。”
　　今天姜花没有斗志，因为她忘记了掰手指，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万一，妈妈回家了，却没有看到她，妈妈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连可口的水果也吃不下了。
　　沈初程看姜花叹了一口气，像只没精打采的癞皮狗把下巴立在茶几上，又像是茶几上一颗大卤蛋。
　　“草莓不好吃？”
　　“嗯。”
　　沈初程说：“拿一个给我尝尝。”稀奇，这是第一次姜花说有什么东西不好吃。
　　姜花抓了一个给沈初程，她用手抓水果吃，手上有黏糊糊的果汁，沈初程嫌弃，叫她去洗了再拿过来。
　　姜花很听话，洗了拿给他，自己爬上床，平躺着，看着天花板。
　　沈初程咬了一口，就是很正常的草莓味儿，还挺甜的。
　　“还行啊，没问题啊，这草莓。”
　　“树上的莓莓好吃，在我家屋后面，长得很多。没这个莓莓大，比这个莓莓红。但是吃多了，肚肚会痛，妈妈每天只让我吃一些，可以吃很久。”
　　姜花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了妈妈带她摘树莓的样子，天气好热，树莓也被晒得热热的，但是妈妈和她把树莓放到水里，泡一会儿再吃，就凉凉的、酸酸甜甜的了。
　　姜花的心脏好像挤满了树莓汁，现在也酸酸的。
　　“妈妈……”
　　姜花喃喃地，眼角滚出泪水。
　　沈初程知道，姜花想妈妈了。
　　他也想，但他不准自己想，他要自己恨她。

　　沈初程假装没看到，问：“你们以前，住在哪里？”
　　姜花流着泪答：“在一个……”她的脑子里有画面，但是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沈初程催促：“一个什么？”
　　姜花选择自己说得清楚的：“一个黄泥巴的房子，没有这个床，那个灯，也没有吃的。下很大的雨，打雷，房子倒了一半。剩了一间房没有，还好还好。”
　　想到那个雨夜，姜花还是会害怕得捂住胸口。村里人说她和妈妈命大，这样都能活下来。也有人说，老天不长眼，应该让他们埋在倒掉的泥堆里，才算是她们的福气。
　　姜花说：“有人说我们应该死掉。可是妈妈让我活着，我就要活着。妈妈，很辛苦，养我。妈妈不见了，我活着，然后找妈妈。”
　　她的话里，妈妈浓度太高，让沈初程感到厌恶。
　　沈初程想象不到一间泥巴做的屋子是什么样子，但是姜花家肯定很穷，连床和灯都没有，果真是土包子。
　　“所以，你是找你妈妈，才出来当乞丐的？”
　　“乞丐……”
　　“就是出来要饭吃。”
　　姜花又纠正他：“不是要饭吃，我是找别人不要的吃。这里很好，有很多大桶，别人把不要的扔到里面，我等别人走了去看有什么可以吃。以前，村里没有这么好，垃圾里没有吃的。不过地里有，妈妈去拿，被打……”
　　沈初程惊呆了，所以姜花甚至不是靠乞讨活着，而是，捡垃圾吃……就连她妈妈在的时候，也差不多。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大人？
　　沈初程气呼呼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真是，还是大人呢，带孩子捡垃圾吃，真丢脸。”
　　姜花只听懂了前半句，她答道：“我妈妈叫疯女人。”
　　“什么？”沈初程完全扔掉了漫画书，侧着身子问姜花。
　　姜花觉得心里没那么酸了，她又从床上爬起来，回到茶几上吃水果。要趁有的吃的时候，尽量多吃点，以后还不知道要饿多久呢。
　　“你妈，叫疯女人？”
　　姜花点头：“村里面的人这么叫。”
　　沈初程又问：“那，你爸爸呢？”
　　“我们家，没有爸爸。”
　　沈初程说：“家里没有爸爸，是不会有小孩的。”
　　姜花答：“村里，王奶奶说，我们是突然冒出来的，我和妈妈。”
　　沈初程看着姜花用塞东西的方式吃剩下的水果，知道这会儿姜花是不饿的，但是她只要面前有食物就会一直吃。
　　他一边梳理姜花的话，一边提醒姜花：“别再吃了，你肚子都鼓起来了，再说，你肚子就会爆炸，你就会死。”
　　“肚子爆炸？”
　　“对，肚脐眼那里，破一个大洞，里面的食物都流出来，还有肠子和血。”
　　姜花没有被肠子和血吓到，她被食物会流出来吓到。肚子要是破了洞，那她吃的东西都装不住，那她就会一直挨饿了。
　　姜花纠结一下，果断不吃了。

　　姜花跑到窗边，爬上窗台，带着果汁的手掌贴上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车一辆一辆飞速驶过，人小得像蚂蚁。
　　沈初程很不爽，姜花也伤了腿，但是他怎么那么灵活？自己就要打石膏，上床下床要人帮忙。
　　“喂，你在看什么！”
　　姜花现在习惯了回答沈初程的问题，几天过去，说话流利了很多，只是声音依然粗哑。
　　“看下面，人小。”
　　沈初程想，近大远小的道理，姜花肯定不明白了，懒得跟他说。
　　姜花说：“看不到，我家。”
　　沈初程翻个白眼。
　　姜花问：“你有家吗？”
　　沈初程不高兴地讲：“当然有！”你都有家，凭什么我没有？
　　“噢，秦姨就是你家的。”
　　“她是沈家的，不是我家的。”
　　姜花跑回来，试图爬上沈初程的床，被沈初程拧眉嫌弃的眼神威慑住，放下小瘦腿，趴在床边问：“你家有收音机吗？”
　　“没有。”现在谁家还用那个玩意儿。
　　姜花说：“我家有噢！”
　　沈初程道：“我家有电视，电脑，手机，冰箱，洗衣机，影音室。噢，还有智能机器人。”
　　姜花嘴巴圈成o字，发出一声“哇”的赞叹。
　　沈初程满意地点头，但随即，姜花问：“好多啊！是什么啊？”
　　沈初程……
　　“你跟我回家就知道了。”
　　姜花摇头：“不跟你回家。”
　　沈初程问：“不跟我回家，你去哪里？你这个小乞丐！”
　　姜花拍着小胸脯答：“我不是小乞丐，我是捡东西吃！”
　　喂，你捡垃圾吃，有什么可自豪的！
　　沈初程想到一个问题：“那你这段时间住哪里，在哪里睡觉的？”
　　姜花挥舞着手描绘答道：“在一个……池塘边，有一个很大的房子，比我家大很多，吹风下雨都不漏雨。里面有很多小小的房间，我睡其中一个。”
　　“小小的房间？有什么？”
　　“地上有一个坑，每个房间都有。很多人都会进去，又出去，他们都不在那里睡觉，晚上只有我睡觉。”
　　沈初程想到：“该不会，是，公共厕所吧……”
　　沈初程瞬间想吐，指着姜花：“你，回你自己床上。”
　　姜花很听话，回就回。
　　沈初程说：“你知道那些人进去干什么吗？”
　　“拉屎，尿尿呀。”
　　“……闭嘴。”
　　沈初程说：“那里，是，拉屎、尿尿的，不是睡觉的地方。”
　　姜花问：“为什么呀？那个房子很好！”
　　“不脏吗？”
　　“好像比我家好。天天都有人来洗……”
　　沈初程无语，想，姜花的家是什么鬼地方？还能比公厕还脏？
　　他放弃，直接拿出杀手锏：“那里没吃的，我家有。我家的房间更大，我家也有湖。”
　　姜花问：“有野姜花吗？”
　　“……没有。”
　　“噢……”
　　“但可以种，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初程挥舞着杀手锏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不让你饿肚子！”
　　姜花点头。
　　又问：“小猫可以去吗？”
　　姜花醒来，问了小猫，方医生说小猫被放在另外的地方养了，有人照顾，等她身体好了就可以抱回来。
　　沈初程问：“小猫是谁？”
　　“是我的小猫。在桶里找到的。”
　　哦，流浪猫，垃圾桶里捡的流浪猫。
　　“不可以，我过敏。”
　　姜花听到不可以，纠结一下说：“那我也不去了。小猫太可怜了，它好像把我当妈妈，我要跟小猫在一起。”
　　沈初程无语，心想，你自己都要被饿死，还管猫？
　　但是，他现在一心想把姜花骗着跟他回家。
　　那个家，他一个人，不敢回。但是不回那里，他又无处可去。
　　云城的沈家，对他而言像会吞人的怪兽。他不怕死，但他怕回沈家。
　　“好吧，小猫也去，但是，离我远点。”
　　姜花听到小猫可以跟她一起，高兴得拍手。
　　姜花想到带她来到医院的奶奶，是因为她，她才会认识方医生、秦姨、沈初程，才会有温暖的被窝，好吃的食物。
　　“那个白头发的奶奶，是你奶奶吗？”
　　“嗯。”
　　“她在你家吗？”
　　“不在。”
　　秦姨说，奶奶病倒了，所以现在没办法来看他。
　　但是沈初程知道，奶奶，也并不喜欢他。她只给秦姨打电话，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所以，来不来，他才不关心。
　　姜花失望地塌下肩膀，坐在床上。
　　沈初程重复一次：“所以，你答应了，跟我回家，知道吗？”
　　姜花点头。
　　秦姨进来，刚好听到沈初程的话，笑着说：“两个小人儿自己就在商量出院的事啦？”
　　方医生说，沈初程车祸的伤没有大碍了，好好养好就行。
　　但是他的情绪和心理要尤其注意，他现在不觉得饿，没有喜欢的人和事情，都是消极情绪引起的厌世，要注意他不要出现自残和自杀的行为。
　　而姜花，她的身体主要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包括肠胃上的毛病，按照营养师的调理计划，只能慢慢来。而她的嗓子，声带有点受损，也需要慢慢养回来。还有一口牙，问题也很大，现在正是换牙的年纪，一定要注意。
　　总之，不是轻松的活儿啊，打工人秦姨在心里叹息。
　　好在，目前来看，两个小孩都算听话。都是小可怜，小苦瓜，秦姨想，能陪着他们好好长大的话，应该也是一件会有福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