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废墟上的女孩》黄碧玉

10、蛙声童年

　　六月，池塘里的蝌蚪都长出了腿，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沈初程的腿基本恢复，搬回了二楼主卧。
　　姜花习惯了一楼的卧室，就留在一楼。
　　因为姜花准备上小学，秦姨经沈初程同意，把窗前的榻榻米搬走，换了一张书桌，和一张矫正坐姿的配套椅子。
　　姜花晚上都在沈初程房间待到很晚，她喜欢沈初程那一墙的书……里的绘本。
　　那些绘本都是沈初程两三岁时用的，里面的图画简单，色彩丰富，内容日常，贴近自然。对于幼儿时期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里的姜花而言，这些绘本的程度刚刚好。而且绘本建立了姜花的学习信心，让她对学习充满了热情，每看完一本绘本，她都十分开心地对沈初程说：“哥哥，我脑袋里的知识又多了一点！”
　　姜花不仅爱看，还爱说，短短时间内，姜花迎来了她迟到的语言爆发期。
　　沈初程的德文老师告诉他，姜花话多问题多是因为激活了脑里的小宇宙，最好不要打击她，顺气自然就会好的，他便嘱咐家里上下对姜花有问必答。
　　她的嗓子一直在吃药，慢慢好了一点，依然比其他小孩的声音要嘶哑。但完全不阻碍姜花的话痨发挥，绘本上看的故事她可以绘声绘色讲给秦姨听，讲完了又有无数新的问题，不仅缠着沈初程问，简直到了见人就问的地步。
　　为这，秦姨又被请去了一次幼儿园。姜花在上课的时候拉着陈满和罗一杰说话，一说就不停，还把绘本里的故事结合自己在村里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讲给同学们听，引得周围同学上课的时候都围过去听姜花讲故事。老师来阻止，姜花就有一堆问题问她。老师绷着脸吓唬姜花，她又笑嘻嘻抱着老师的腿撒娇，主打一个油盐不进，屡教不改。
　　秦姨接了姜花回家，路上让姜花复述她在幼儿园讲的故事，没想到姜花一张嘴话就像豆子一样喷射出来：
　　“有一只小鸭子，出生在一堆大白鹅里，它又黄又瘦，站也站不稳。大白鹅们每天都欺负它，抢它的吃的，啄它的毛，一天一天过去，小鸭子更丑了。有一天，小鸭子偷吃了大白鹅的一个饭团，大白鹅们放了好大的狗来追小鸭子，小鸭子害怕极了。它跑啊跑啊，遇到了一条河，它拼命游过去，要累死了，但是它不能停下来，因为大黄狗还在追它。它继续跑啊跑啊，跑到马路中间，差点被车撞死。又继续跑啊跑啊，跑到了悬崖边。大黄狗冲它龇牙大叫，小鸭子没有路跑了，又怕被大黄狗吃掉。它想，我死了也不给大黄狗吃。然后它就跳下去了，它害怕死，害怕得一直扑闪翅膀，它以为它会摔死，但是当它睁开眼睛，它已经飞起来啦！它飞啊飞啊，飞到了一个大森林里，那里有很多吃的，晚上它可以在大树枝上睡觉，白天它还可以捕猎。”
　　姜花的用语都不高级，但足够表达清楚意思。
　　秦姨问：“小鸭子怎么会捕猎？”
　　姜花得意地说：“因为啊，它不是小鸭子呀，它从湖面上飞过，看到湖中的倒影，原来它是一只金雕！”
　　“金雕，是什么？”
　　“是一种很大很古老的鸟，飞得很快，可以快速伸出双脚捕捉野兔和野鸡！”
　　“……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绘本上有！金雕的嘴可锋利了，像刀一样！”
　　回到家，秦姨揉一揉耳朵，实在是受不了了，让姜花去找沈初程，给他讲讲故事。

　　“哥哥，我回来了！我今天在幼儿园……”
　　家庭教师刚走，沈初程在书桌上做数学作业。
　　沈棋正在小学三年级时帮沈初程办理了跳级，直接念了六年级，加上上学早，沈初程今年秋天才正式满十三岁，但去年九月已经念初中三年级，因为年初的时候办了休学，九月份再入学要重新念初三。既然决定重新念书，沈初程不再敷衍，经过家庭教师的测验，沈初程初三的学习内容基本都是掌握完整的，开学前几个月用来巩固提升就可以了。
　　隔着门，沈初程已经听到了姜花的声音，而且他判断是从一楼传来的。他握着笔，听着姜花的声音由远到近，由模糊到逐渐清晰。啪嗒啪嗒，这是回家换了拖鞋，到了二楼。他抬起笔，有节奏地用笔头轻点下巴，心里倒数几个数:五、四、三、二、一！
　　姜花推门而入：“哥哥！老师说我说话不对，我讲了好长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沈初程翘起嘴角，为自己估算的丝毫不差窃喜。
　　姜花叽叽喳喳，走近了，却神神秘秘地趴在沈初程的手边小声说：“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沈初程配合地歪头，示意她继续。
　　只见姜花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颗红彤彤的油桃，双手捧着，献宝地讲：“这是我们今天午餐的水果，昨天我尝过了，可好吃了！今天我没有吃，藏起来了，带回来给哥哥吃！”
　　沈初程摊开手掌接过油桃，光滑的红色果皮散发着果香，还有姜花的体温。
　　“这叫油桃，哥哥。”姜花下巴放在书桌上，为沈初程介绍。
　　沈初程像是第一次见油桃似的，左看右看，嘴角咧开笑得露出牙齿。
　　姜花催促他：“吃吧吃吧，哥哥，好吃呢！”
　　沈初程逗她：“我吃了，你吃什么？”
　　仓鼠一样藏食护食的姜花居然会留下一颗油桃回来给他吃？
　　姜花说：“你吃吧，哥哥，我问过了，明天幼儿园还有！”
　　沈初程在姜花的催促下，拿起油桃放到嘴边，他看到姜花瞪大眼睛、跟他同步张开小嘴，知道她还是舍不得的。
　　他把油桃给回姜花：“你吃吧，想吃的话，还可以让秦姨买。”
　　姜花踮起脚尖又推回去，直接把油桃推到沈初程的嘴里，她说：“不行，你吃，这是我给哥哥的礼物。”
　　沈初程终于咬一口，姜花问：“好吃吧？”
　　“好吃。”
　　沈初程从出生开始，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一份用心的礼物了。
　　油桃被捂了一天，变得绵软，可是沈初程津津有味地吃完了。
　　姜花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细腿垂在空中欢喜地甩来甩去，嘴巴自然是不停的：“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满不喜欢吃青豌豆，我帮她全吃啦，小满可开心了。”
　　“陈一杰今天搭了好大一座城堡，我也帮忙了，他说，我搭的小房子最好看了！”
　　“我今天中午吃了三碗饭！”
　　手也不停，手舞足蹈给沈初程讲她的一天，她的小红花、好朋友、吃了什么。
　　每天这个时间是沈初程最放松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在姜花的热闹里，他感受到快乐。
　　姜花探过头去看沈初程的作业，她当然看不懂，但十分奇怪的是，她觉得那些铅色的字符在漂移、滚动、四处飞。
　　“哥哥，这些字在动！”
　　沈初程看姜花指向的作业本，上面的函数方程式当然是姜花看不懂的，他没有在意，道：“你现在还没开始学字，看不懂没关系。”
　　想起什么，沈初程起身翻出一本有拼音的绘本，给姜花：“可以慢慢看有文字的绘本了，故事更精彩。过几个月就要上学了，你可以先看一看。”
　　姜花翻开绘本，看到与之前的绘本不同，图画旁边像云朵一样形状框里有一些字符。她看到那些字符很奇怪地胡乱排列着，抬起手指擦一擦眼睛，再看，还是一样。她奇怪地问道：“哥哥，书上的字为什么会动？”
　　沈初程拿过来看，就是很普通的拼音绘本，不太明白姜花说的会动是什么意思。
　　姜花在的是大班，还没有正式教学拼音，沈初程想，她不认识是正常的，想着在小学开学前还是邀请老师给姜花补习一下。
　　“你不喜欢这个绘本吗？”
　　姜花看到书本上奇怪飘动的字符，感觉烦躁，摇摇头。
　　沈初程合上绘本，拿出彩笔和画册给姜花：“那你先画画，我写完作业一起下楼吃饭。”
　　“好！”
　　姜花喜欢画画，她喜欢热烈的颜色，火红火红的太阳，鲜绿的小草大树，橘红的三角形房顶。以沈初程的眼光来看，画得实在是，丑极了，但画画的姜花认真而快乐。
　　晚餐后，姜花拿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手电筒，拉着沈初程去外面池塘边照青蛙。
　　“照青蛙干什么？”
　　“吃呀，青蛙肉可好吃了！”
　　“……”
　　“来，哥哥，你拿着这个瓶子，等下我捉到青蛙放进去，你就赶快把盖子盖上！”
　　沈初程丢开那只水果罐头的瓶子，拒绝：“我不干！”
　　姜花钻进草丛，把瓶子抱回来，用手电照沈初程眼睛，问：“哥哥，你怕青蛙？”
　　沈初程否认：“我不怕！家里没给你吃饱吗？还要抓青蛙来吃？”
　　姜花嘿嘿笑着，一手抱空瓶子，一手抱电筒，跑到池塘边：“哥哥，你听！”
　　初夏池塘边蛙鸣阵阵，沈初程道：“青蛙叫，有什么奇怪的？”
　　姜花摇头道：“不是，你听，青蛙在跟我说话，它们在说，吃我啊、吃我啊、吃我啊！”
　　“……”
　　沈初程想，青蛙要是能听懂人话，它们现在肯定跳起来吃了你！
　　池塘里的荷叶挨挨挤挤连成一片，姜花脱掉鞋，慢慢沿着草地往下走，身手敏捷极了。只见她翻开几片荷叶，手电的强光往下一照，几只呆头青蛙迎来被捕捉的命运。
　　沈初程站在岸上，无法想象手触摸到青蛙的手感，一想就头皮发麻。
　　姜花把手电仍草丛里，快速地把青蛙扔进瓶子里，盖上。手上还提溜了一只，她捏着青蛙的一只腿，冲沈初程晃一晃，咧嘴笑道：“你看，这个青蛙好大，好多肉！”
　　沈初程生怕姜花手滑，把青蛙扔他脸上，往前捡起瓶子，打开盖子让她把青蛙放进去。
　　这时节，青蛙实在多，姜花捉满了一大瓶青蛙之后根本没过瘾，考虑着去找个更大的容器来装。
　　沈初程完全不敢看瓶子里挤成一堆的青蛙，他吓唬姜花：“可以了，该回去了，小心草丛里有蛇！”
　　谁知姜花一脸兴奋：“哪里哪里？蛇，蛇也好吃！”
　　沈初程彻底无语。
　　姜花准备从下面上来扒草地，脚下一滑，一脚踩进池塘里，整个人摔在荷叶上。好在出于安全考虑，池塘的外延水都很浅，姜花挣扎几下，被沈初程站在旁边拉起来。这下好了，沈初程一脚泥，姜花一身泥。
　　沈初程拉着姜花走上去，边走边道：“你这身衣服是秦姨新买的吧？你看秦姨不骂你！”
　　姜花果然紧张了，手足无措几秒，她抱起来那瓶青蛙滴滴答答跑去厨房找秦姨。
　　秦姨正在水池边泡明天早上要煮粥的米，视线里突然出现一瓶绿油油的青蛙，吓得尖叫。
　　姜花说：“秦姨，青蛙好吃的！”
　　秦姨抚着胸口说：“个鬼孩子，抓这些东西干什么！你看你这一身的泥！”
　　抬头看到沈初程也是一腿泥走进来，把姜花手里的青蛙瓶子放在旁边，带着两个孩子各回各房间去洗澡。
　　姜花被秦姨拉着，见秦姨不骂她，转过头机灵地对沈初程眨一眨眼。
　　两三个月过去，姜花的卤蛋头消失了，头发变长到了耳朵下面，秦姨给她剪了齐刘海儿，发质还是软趴趴有些黄，但是随着肤色的变化和脸颊变得一点点圆润，至少能一眼看出小女孩的可爱了。
　　沈初程回房洗完澡，站在房间的窗户，打开的门听到一楼姜花跟秦姨讲怎么捉青蛙的声音，而窗外是蛙鸣，家里真热闹。
　　那些没有被祸害的青蛙无忧无虑地在叫着，此起彼伏，想起姜花跟他说的话，他笑着轻轻说：吃我啊，吃我啊！说完自己趴在大理石窗台笑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早上，原本的南瓜粥变成了田鸡粥，乔姨很会料理这些不家常的食物，煮的粥清香可口。
　　沈初程原本很抗拒，但看着姜花得意喝粥的样子，又听秦姨说原来田鸡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他试着喝了一口，感觉竟然意外不错。
　　只是，沈初程也有预感，这不会是这个家里第一次出现田鸡粥。送姜花出门的时候，路过池塘，他看着池塘，心里对那些青蛙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