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伦：寂灭》赛博植物盆

8、后街灯火

　　贫民窟的后街比起刚进来时的那段，则是另一番景象。

　　从刚才热闹的集市中央沿着干枯的河床一路向北，道路会突然被两侧合拢的岩壁截断，只剩下路的尽头有一个地下河冲刷出的断崖。

　　从断口处顺着开凿好只有一脚宽的崖壁上通过，再行进几十米，就可以踏进后街的入口了。

　　除了经常出入后街的人，如果不是有人特意带路，是很难找到这条隐蔽的通道的，甚至有可能在断崖处就失足摔死。

　　溶洞没有稳定的能源供给，路边照明全靠迪赛雅里面移植过来的发光蕨草和孢子制成的纸灯笼。岐末在后街底端抬头看去，形状奇异的钟乳石尖从望不见尽头的溶洞顶部的黑暗中生长下来，不时还往下渗漏着钙化的水滴。

　　这里是专门用来交换义肢、贩卖器官、流通黑药、或是分赃的所在，这里和集市各有各的规矩。只做“前面”生意的商贩不会踏入“后面”的领域，而在“后面”的人，也只管做着自己的事。

　　不问、不说、不负责，是这个地方的游戏规则。

　　良子的店非常显眼，在后街里一众黑漆嘛乌的破棚里，只有她的地方用彩色的霓虹灯管装饰着。红紫变幻的灯光映亮了周遭，可以看见锈蚀的脚手架依壁延伸，这里不像前街有一个个的摊位，需要办事只能在相应的位置找到有关的人。

　　人们在黑暗里来了又去。

　　可该是异类的人，在哪里都是异类。

　　“我来过了，店里没人，我可以走了吧。”

　　岐末撩开门口花花绿绿的珠帘，探了个头冲里面喊道。

　　其实身上的疼痛一直憋在他说不明白的地方，一阵一阵刺激着他，如果能有个医生帮忙看看那才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一点也不希望这个医生是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每次被她们看完的后果都让人难以招架。

　　“乖乖到里面来，敢跑的话我会生气哦~”娇柔的声音从内室传来，甜美中透露着无从拒绝的气势。

　　好，这下彻底没办法了，岐末只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良子店里的陈设和她本人的精巧诡丽完全不一样，能看见的地方都堆满了残肢断臂，替换身体的零部件被成捆的废电线绞在一起。要不是门口角落还有几个完整未拆的发光管照着，这儿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黑灯瞎火的垃圾堆。

　　“踩到那几副新的秘金肺你就死定了，我花大价钱弄来的，劝你小心点。”

　　良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岐末抬头，看见她蜘蛛一样倒挂在头顶的岩壁上，机械臂从腰部延伸到后脑勺，头发被晶管里的尖锐突起钩得四散开花。

　　“良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从各个角度来说，都和人类差得很远。”岐末感叹道。

　　她没搭话，正在气急败坏地拆解刚才到的压缩箱，腿上的刀刃灵活地穿插在石头的缝隙中移动，并同时操控着三条外置金属臂来回拿取工具。

　　“良子现在心情不好，再惹她，小心她一会儿把你也给拆了。”

　　内室，褐瞳的女子倚着门框，对岐末笑。与不似人形的良子不同，她身上没有任何改造的痕迹，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蓝色布裙，亚麻罩裙干净整洁，身上透着隐隐约约的草药香气。黑发被她用明黄色的缎带编成了发辫堆在脑后，短短的刘海下是一双温柔的鹿眼，整个脸庞充斥着东方人的小巧精致，十分好看。

　　“嘿嘿嘿，是雁青啊，你……你好。”

　　她一笑，岐末就很没出息地手足无措起来。

　　雁青是在附近的几个贫民窟以“天才医生”著名的，她和她父亲从偏温带被流放到提匕尔，最终停在了这个森林周边的小村子。她家所经营的许家药铺的正厅，挂着“悬壶济世”的匾额。尽管岐末看不太明白这四个东方字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雁青从来没有因为病人的来历或是给不起药费而拒诊过。

　　“我拆他有个屁用！他拆下来连个合金骨架都没有，当废品卖我还嫌赔本！”

　　良子在头顶上粗野地骂道，把手里的工具扔得叮铃咣铛响。

　　“哎呀呀…不要这样嘛良子，怎么可以把人当废品卖呢？”

　　岐末感动地点点头。

　　“没有合金骨架，也可以用人骨呀，动物骨头可是韧性很强的材料呢。爸爸告诉我，说古代东方还会将动物的骨头作为药材治病，还有厨师会把动物连骨带肉，加上一些药材煲成汤，称之为‘食补’，据说可以强身健体，让人精神倍增。”

　　“所以，就这么当废品卖掉，太可惜了吧。”

　　岐末不敢动了，看着女神柔和无比的笑容，汗流浃背。

　　“……对，对不起……？”岐末试探着道，声音有点颤抖。

　　雁青不解地眨眨眼，表情上虽然带着一丝无辜的疑惑，但眼睛里的愠怒却无比明显。是那种让人看了就不由自主想要认错，但不论你怎么认错，她明显都不会买账的那种恐怖眼神。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毕竟你也没做错什么呀。”

　　“无非就是你不知道怎么把骨头弄断、脏器破损了，腿上还挨了一下，然后还很会添麻烦地把外用生长剂内服，害的肋骨和胸椎结成了奇怪的片状，肺被戳穿以后伤口又增生，整个肚子里面稀里糊涂一团糟。害得我和良子不得不费很大很大很大的劲给你找东西替换，并且要进行一个非常麻烦、非常耗时、非常难的手术给你恢复原状而已呀。”

　　“偏偏又还要占用我的休假，本来已经确定好了要去塔希提转转，但是因为你哪里都去不了了呢。”

　　雁青的脸上始终维持着温和的笑意，但语速却越来越快。

　　麻烦大了，岐末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处偷偷搜索豺的身影希望他能出来帮自己挡一挡。

　　“我没生气，我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你不用这么害怕。你在看谁？豺吗？你找不到他的哦。”

　　岐末非常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雁青总是能直接看穿别人的想法，而且已经准确到可以说是心灵感应的程度了。并且在强调不生气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毫无波澜。说白了，看他就像看着一块马上要被切开的肉。

　　“他去许家药铺给你取麻药和一些必备的药品去了，如果你还可以走动的话，就自己把衣服脱掉，然后乖乖地去里面的操作台上躺好，把肚皮露出来好了。”

　　“放心~我会让你囫囵个地下来，然后用针线把你的伤口缝成漂亮的蝴蝶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个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事没做，我……我就先走了，这就走。”

　　岐末锁着脖子偷偷地往门口退了两步，还没等跑出去，雁青冷笑着抬头给良子使了个眼色，机械臂就直接从头顶伸了下来，像夹娃娃机一样把他吊了起来塞上了操作台固定好四肢。任他在里面各种讨饶解释，雁青在外面不紧不慢地穿着手术服，愉悦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做着术前的准备。

　　不一会儿功夫，豺就重新出现在了门口。按照雁青的要求从药铺提来了一兜子瓶瓶罐罐，肩上还扛着一根半人高，发着荧光的黏液植物。

　　“啊~辛苦豺豺了。能麻烦你帮我把药放进去吗？岐末在里面，你顺便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准备好做手术。”

　　豺默默点了点头，他对良子和雁青两人都有种特殊的惧怕。在他看来，良子是“非人类”、是会移动的半幅心脏和器官的组合，而雁青，则是住在人类身体里的“怪物”。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因为两个女孩子从小的时候就对生物、草药、还有各种义体改造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经常会把小一些的岐末和他带进迪塞雅，连哄带骗在他们身上实验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的作用和副作用。虽然每一次都不至于会真让他们有生命危险，但被迫吃下奇怪的东西导致身体各种反应的恐惧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豺推开操作室的门，看到岐末已经被扒光了上衣，固定好了四肢放在台子上。

　　“救星！！我的救星！我终于等到你了！救我，快帮我解开，动作小点别被发现了。”岐末挣扎着，看向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光。

　　“……”

　　“可能，我救不了。不过很快、就过去了，不、不要怕。”

　　豺很明显是在原地深思熟虑过，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安慰的口气说道。然后他看着岐末的表情逐渐从惊讶、愤恨、最后慢慢转变为无可奈何，歪了歪头一脸不解。

　　“豺的部落语学得真不错，看看，一下子就达到了安慰的作用呢。”

　　说话间，雁青已经微笑着抬着一大碗绿色荧光粘液和药粉混合的东西进到了操作室里，并且同时挥了挥手，把豺赶了出去。

　　看着彻底放弃逃跑妄想的岐末，两眼空空地盯着天花板，完全放弃了挣扎的模样。满意地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墙壁上下来的良子点点头，示意她进行手术的准备。

　　“因为需要测试新换上的物件能不能顺利通过你的神经电流，所以不能给你进行完全的麻醉，需要你在整个过程中保持清醒。不过你放心，良子会暂时切断你脑内芯片的痛觉反馈，不会让你有什么不舒服的。”

　　雁青带上了口罩和手套，把刚才的绿色胶状物糊在了岐末裸露的腹部。

　　“这个是落日葵的汁液，有局部麻醉和止血杀菌的作用，算是我给你上个双重保险。”

　　岐末收起了刚才那副没正型的样子，看着良子的机械臂在自己的头顶来回捣鼓，在等待药物起效的间隙，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自从他和豺干了向导的活以后，在外面被打被揍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阿豺眼睛看不见，而且感觉也要比他灵敏很多。有时候岐末会为了照顾他，特意出头让那帮子有钱人把自己当成攻击的目标。基本上每次都会搞得伤痕累累的回到这里，雁青和良子两人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到底是一直在帮他们治疗、检修，多年来自己早不知道欠了她们多少治疗费了。岐末看着她俩忙活的身影，沉默了片刻道。

　　“雁青，良子，抱歉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良子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在专心对接岐末脑内的芯片还是懒得理，以他躺着的角度看不见良子的脸。

　　雁青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

　　“别出去搞得一次比一次严重的回来，我们不怕麻烦，只是……”

　　“青，对接好了，测试一下。”良子打断她。

　　雁青用针缓缓扎进岐末的右手，观察着他的肌肉反应。

　　“只是什么？”岐末问道。

　　“怎么样良子，有痛觉反馈吗？”

　　雁青抬头看向她确认道，良子摇了摇头。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岐末的眼睛，认真地补完了后面半句话。

　　“只是要你们好好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