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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师父来了 ...

  •   兵马司认出这轿前衣衫褴褛,发丝叫血纠成一缕一缕糊在脸上的年轻人是姜首辅之子,忙分派了人马前来援助,在官兵的斡旋下,几人终于脱困。

      姬不再半截身子悬空,趴在轿上,意识已有些不清醒了。

      翟媗勒停了马,伸出玉臂将人圈着,防止她掉下去。招呼几个人谨小慎微地将人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到车厢内。
      “去太医署!”

      翟媗将人圈揽着,竭力镇静自己,眼眸不可抑制地透露着慌乱。

      斜了一整面后背的刀口触目惊心,连着衣衫也湿透了,姬不再感到越来越冷。失去意识前,翟媗拍打着她侧过来的半边脸,“别睡,姬不再,本宫命令你不可以睡……”

      姬不再睡了个昏天黑地,白天黑夜不知醒来。
      后背伤重,人又昏着,换身干净衣服也做不到,医正剪开与皮肉粘在一起的布料,清理伤口,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出去。

      药喂不进去,喂多少吐多少。高热退了又烧,反反复复,医正衣不解带地守着。

      不知昏了多久,医正频频摇头,正当众人都以为救不回来了,准备披麻挂幡料理后事时,姬不再吃力地睁开眼皮,嚅声说了句什么。

      医正大喜过望,将耳朵凑过去听,“姬大人,您说什么?”

      姬不再眼缝眯着,嘴唇因干裂起了皮,也无血色,面部更是苍白如纸,“别埋,还,没死……”

      姬不再像条濒死的鱼,趴在案俎上,正待人宰杀。她张张嘴,哑声道:“渴……”
      喉间吞咽,可口干舌燥,只得干咽。

      失血昏迷之人不能喂水,医正忙取蘸了水的巾帕沾湿她的唇部,稍解干渴。

      说罢两句话,她全身的力气已然耗干,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周围昏昏暗暗,只燃了一支烛,门窗都关着,怕风吹进来。
      床榻边有人坐在那里,手肘撑着头打瞌睡。
      是医正?还是谁?

      她试图活动四肢,可四肢似乎麻木了,不听使唤,也无任何知觉。她眨动眼睛,想出声,喉间却只溢出沙哑的唧咛。

      床边人听到身后有细微动静,登时扭头看过来,是一鹤发盛颜的白头翁。

      “师父……”姬不再唤道。

      那位被姬不再称之为“师父”的人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给她掖了掖被角,“先休息,有话日后再说,不着急。”

      “长公主……”

      “她好好的,你伤成这副模样,就先别关切他人了。”

      姬不再昏沉沉的,再一次睡去,却是无比安心。

      不日刀伤结了痂,姬不再能进些流食了,待精神头好些,一日中便有几个时辰清醒。
      苏醒两三日后,她便觉得自己行了,要下地走两步。医正摁住她叫她老实待着,后背伤口缝合还未长好,任她乱动伤口崩开还要再受一遍罪。
      她觉得自己天上地下走了一遭,比游历世间还要疲累,一问,竟才昏了不过三五日。

      翟媗来时,将《女论》重修进度说与她,问她有无不妥之处。
      她趴在软枕上给出自己的意见。

      脸贴着枕,脖子快要扭断了,躺也不能躺,坐也不能坐,早知今日,应该拿肚子挡那一刀,开膛破肚也好过今日遭这老罪。

      “乱党一事处置好了吗?”姬不再问。

      床头小几上晾着药,翟媗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端起药碗,汤匙在里面搅上两圈,放在榻上,努嘴示意姬不再自己喝。
      姬不再是趴着的,不好喂。
      “他们在雅肆坊截了许多世家公子小姐做人质,与朝廷要人。兵马司已将人捉拿,斩首示众了,还是逃掉了几个。”

      姬不再捏着鼻子将药一滴不剩灌进去,苦得龇牙咧嘴,“那个人呢?”
      “谁?”
      “陈怀安。”

      “还关着。”翟媗停顿一瞬,“为何问起她?”

      姬不再苦笑,“殿下知道,我原是前朝子民。”

      这里曾是前朝国都,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陈家人守护过她脚下这片土地,她曾仰望陈良玉,捧起书本,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那是她少时心里的光。
      对陈良玉的后人,她有着与旁人稍有不同的情感,说不上是崇拜,还是向往。

      翟吉迁都后户籍年年更造,去衙门登记造册后便是大雍的民。
      天下是谁的她不关心,谁做皇帝,她都只是巍巍皇权下一不足道的小民,一朝榜上有名,也只是有了俯首称臣的身份。人心中的情感不会随朝代更迭而消散,反而会因为故人逝去,变得更加深刻,所以格外在意她留下来的东西,譬如血脉。

      “华亭闯了镇抚司,又去问皇兄求了道旨,已不准再动刑了。”

      “华亭公主?闯镇抚司?为什么?”
      华亭是大雍的十公主,论着辈分应唤翟媗一声姑母,二人年岁却相差无几。十四岁时翟吉便允她按亲王例在宫外开府,她为了与当今翟姓皇室不共戴天的陈氏后人闯镇抚司?听起来似乎有点天方夜谭。

      翟媗道:“昔年我阿姐和亲,嫁与了中澟嘉宁皇帝,华亭曾赴中澟陪伴姑母,想是那时结识的玩伴。皇兄迁都之后,华亭找一人寻许久未果,想来便是此人了。不知她是怎么请动皇兄的旨意的,但陈氏那个人性命暂且无舆”

      姬不再道:“那便好,陛下眼下若还没有募兵点将清剿东百越的打算,陈怀安还不能杀。东百越八城守着地势,难攻,此其一;生事那帮人未必都撤出了喆都,他们其中不少是前朝精锐,草莽行事必有后手,此其二。杀了她,不止东百越,恐怕喆都立时就乱了。”

      修撰《女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翟媗来看望过,便要走。她一只脚跨出门槛,脚步顿住,转身回望。

      姬不再目送着,今日天朗气清,白日高悬,洒下一片光影在室内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翟媗站在亮处,她逆着光,姬不再看不真切面容,但翟媗仿佛比她们二人初识时还要落寞。

      “若今生还有机会,我便也去苍南,尝一尝你说的不会变红的青枣。”
      话音一落,翟媗走进光影里,襦裙绰绰,日华如金,一摇一曳扰得她心绪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线。

      翟媗前脚刚走,张嘉陵后脚叩门进来。
      “师父。”她没办法起身,连简单的作揖礼都费劲。

      张嘉陵摇头叹气,“你伤势好些,便递折子辞官,跟师父走。”

      姬不再愣了愣,不解道:“师父,这是为何?”

      “官场黑暗,你虽聪慧,可心性纯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师父将你送来这争斗场,却无力庇护你。”

      姬不再心思凝重了起来,“师父当年苦心栽培学生,带学生跋山涉水,拜名师,修学业,所谓何求?”

      张嘉陵沉默半晌,有愧疚神色,不愿抬首直视她,“当年为师只是与一友人赌下海口,看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将一个卖菜女培养成治国之才。”

      姬不再瞳孔震颤着,眼眶倏忽红了,缓缓蓄满了泪。

      那年她年纪尚小,照常被嗜赌的父亲与苛待她的后母打发去街上卖菜,她挑着担,一头一个菜筐,衣衫单薄,一双破旧的草鞋修补许多次。
      菜筐下面压着一本捡来的书,破旧缺页,她却无比珍惜。

      集市上很热闹,经常有卖字的书生摆摊,她常去请教,认得了一些字。

      那天她照例找了个角落,摆好菜筐,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字认不全,一本书看得很吃力。有一青年男子过来,她含糊报了菜价,又埋头看书。那男子站立许久,等到她一本书翻完还没走。

      “你跟我走,我可以送你去读书。”他这么说,“作为交换,你须得考中进士一甲。”

      那年是前朝摄政长公主开设女子恩科的第一年。

      她起初觉得这人是拍花子,警惕又防备,瞪大双眼盯着他看,拢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攥紧那本破书,余光还在向四周瞥,脑子转得飞快预谋着一会儿要朝那边跑才能跑脱。

      她看了看那两篮子没卖出去多少的菜,又犹豫了。没换钱回去会被饿肚子没什么大不了,她早已习惯胃里空空,若还将扁担和篮子丢了,恐怕会被活活打死。

      “我等你三日,想好了去城东破庙寻我。”那人给了她钱,却没要她的菜。

      她没有等三日,仅仅一日后,她便找到了那间破庙。

      师父给了她爹娘一笔钱,便带她走了。

      一贯钱,师父买下了她。
      给她置办衣靴,让她餐餐饱饭,教她读书识字,不远万里送她拜师求学。

      这么多年,如师如父的关怀疼爱,她求了多年才得到、视之为瑰宝的父女之情,竟只是一个赌?

      “师父,学生完成您的赌约了吗?”她哽咽着,如是问。

      张嘉陵点点头,“你做得很好,很出色。可为师如今只想让你活着。”

      宦海沉浮,多少性命只是一瞬间便化作黄泉路上鬼。所谓物极必反,锋芒太过必招横祸。
      她的文章不足以给个状元,正常来讲,她的名次应当落到第二名榜眼乃至第三名探花。翟吉为了在大雍普及女子书学,硬生生将她抬到不属于她的高度。

      “前朝开过女子科考先例,可根基尚薄,女子接触经史策略的时间很短,那届考生中的女子多为匆匆上场,与寒窗苦读十余年,乃至几十年的人争金榜,不出所料,女考生全军覆没,无一人登科。”张嘉陵陷入到过去的沉思中。
      “可那时有二人的文章离上榜是差不离多少的,只需朱笔一批,替换掉俩榜上学子便是了,哪里有绝对公正?大局便是公正。当年前朝长公主念及榜上学子皆苦读不易,没有这么做,以至于后来女子恩科被取缔,女校也办得艰难。当朝陛下想是吸取了此番教训,提点了你做幌子,为大局铺桥搭路呢!”

      “你孤身在这京师,便是活靶子!”
      张嘉陵怅然,他仰头望着天,不知那年一时兴起将这女娃带走是对还是错。

      只因空口白牙一纸赌约,便将这孩子作了工具,送来了明刀暗箭的争斗场。姬不再一封家书寄来,得知她高中状元,张嘉陵才猛然发觉,自己垂垂老矣,两袖清风,已没了能庇护她的能力。

      “既入官场,学生没有回头路了。师父,我得留下,我要为天下女子树一杆旗帜,女子同样可以登科入仕,我站在朝堂上,站在那高处,才能为他人引路。”

      姬不再挣扎起来,跪地磕头。
      “陛下要我为此奉为牺牲,学生愿意!学生,心甘情愿!”

      后背又一片殷殷血红,伤口裂了。
      张嘉陵久久不作声。

      漫长的沉默后,听一声轻语道:“你多休息,此事再议。”

      简短的八个字仿佛抽离了魂魄,只余一口虚气。他转身向外,背影落寞,影子拖在地上拉得很长。

      姬不再还跪着,忍着后背火灼般的疼痛抬起头。

      师父的身躯已有些佝偻了。

      她印象里,师父虽白发掺青丝,鬓角一直是灰扑白间的,却是一个长眉隽目、英挺的俊青年,如今只见岁月刻痕在不经意间攀上那如星如月的人,留一具沧桑的躯干,眼下更是因担忧她前途未卜,凶险难测,已有垂老之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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