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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擦药 ...

  •   霜白的月光流泻进了院子,浸透了青石板低洼处余留的积水,晚风拂过,扰乱红墙上一壁树影。
      大师傅一改乡音,操着口流利地官话道:“明日你不用来厨房帮工了。”
      “那我去干什么活?”
      “这个你不用管了,管事的自有安排。”
      闻峤心里疑惑,但天色已晚,不好再去问云伯,便准备回厢房。
      行至厢房外,屋内的汉子们放肆谈笑,翻来覆去聊得也不过就是那几样,重中之重就是自家婆姨,从如何讨到的一直说到成亲后的生活,每谈到这些他们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才会露出点自得和轻松。
      “哎,你们说这世子爷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这身边怎么还不见女人?”
      “他们这种皇亲国戚啊,成亲哪儿能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样,媒婆一撮合,两人看着还顺眼,定个日子就把礼办了?他们肯定是要精挑细选的,相貌,家世,生辰八字这些才是重点,再说了,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纠葛,复杂得很,是否能娶还要皇帝陛下点头。”
      “没想到你个做粗活的,懂得还不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是,我可是跟过不少达官显贵。不过说来也怪,世子不娶亲,也不近女色,身边通房丫头都没瞅见过,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世子或许对女人并不感兴趣?”
      这是道极为清脆的声音,闻峤从未在厢房听到过,难不成又搬进了新人,就这么点地方能塞进这么多人吗?
      “世子会不会对那个闻……闻啥的有意吧?”
      “闻峤!那年轻人长得俊,富贵人家就欢喜这模样的,云伯下午来把他铺盖卷走了,云伯背后是谁?你们仔细想想。”
      讯息连成串,闻峤心中大致明了了,一把推开房门,正如他所想,房里早已没了他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个陌生小厮,顿时怒目横眉,往外就走。
      月色迷离,风声飒飒,王府的夜寂静无声,只有夜巡的护卫列着队如同鬼魅一样四处游荡,闻峤看见了领头的姚韫,姚韫也看到了他,这次姚韫并没有出言讥讽,例行盘问了一番就随闻峤去了。
      闻峤穿过竹影参差的长廊,走到了赵澜房前,门闩未落,轻轻一推便开了。
      赵澜斜坐在圈椅上,手里拿本书翻看,听见声响才将眼睛移开,眉头轻蹙,不悦道:“怎么来这么晚?”
      迎着通明的灯火,闻峤见赵澜墨发披散,带着湿意的浓密发丝似瀑流般铺展开来,炭足火旺,屋里暖融融的,赵澜松垮垮地穿了件亵衣,丝丝缕缕都透出股慵懒劲儿。平日里见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佩冠戴簪,穿衣披袍都极尽讲究,从头到脚无不贵气得体,今晚这般松弛随意的模样实为少见,刹那间忘却了来此的目的。
      赵澜将棉巾递给闻峤,吩咐道:“过来,给我擦干。”
      闻峤捏着棉巾,走到赵澜身后,顶上的头发几乎干了,只余了湿淋淋的发尾,青丝绕手,闻峤细细擦拭着头发,隔远了看,赵澜发质柔顺绵软,拢一把握在手里,方才晓得这头发是有些硬的,扎地指腹微疼。
      棉巾吸了水带着湿意,再来擦头发都是无用功,闻峤便把棉巾举到炭火上烤干后继续擦拭,反复几次赵澜那头长发才算干了。
      闻峤揉了揉手腕,听到赵澜夸奖道:“做得不错,看来让你来跟前伺候是对的。”
      此言情真意切,绝不是违心之词,赵澜原以为他会手笨,扯得自己生疼,但闻峤做得专注,下手柔和,也算是意外之喜。
      其实这些做得好或者是坏,也没什么打紧的,把闻峤调到跟前来,只是为了能有个活人能伴在左右。
      闻峤这才想起要来找赵澜做什么,大声道:“世子,你这做得未免有些唐突,我在伙房干得好好的。”扭身环顾了圈卧房,“还有我的衾被去哪儿呢……”
      赵澜回想起云伯抱来的那团硬邦邦,泛着不明光泽的被子,眉头不由皱了皱:“丢了,那么脏留着干什么?”
      闻峤忿忿道:“怎么就丢了,那我盖什么?世子又用不上,犯得着他脏不脏吗?”
      “给你准备了套新的,今年的新棉,不会让你冻着。”
      闻峤得了补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成吧,多谢世子。”
      闻峤并不执着于物质层面的好坏,他向往的是深谷的春草明月,丛林的夏花蝉鸣,山涧的秋桂流水,原野的冬雪大风,他的灵魂生来就是由这些构成,但对于赵澜给的甜头,他欣然接受了,毕竟是赵澜先丢了他的东西。
      闻峤突然脸色一沉,又道:“你还撤了我伙房的活,我都已经上手了!”
      赵澜在床头的抽屉里翻找些东西,答他:“那就换个活,从头再学,技多不压身。”
      闻峤跨步走到他身后,急吼吼道:“换个什么活?”
      “贴身侍卫。”
      “那天夜里世子说我武功不行。”
      “你怎么这么记仇啊?那贴身小厮。”
      “那天夜里……算了,世子您还是让我回伙房吧。”
      赵澜转过身来瞧他,居高临下,一抹阴影投在闻峤身上,挑眉轻笑道:“那天夜里我还说什么了?说你一身血还想着暖床?现在你身子干净,试试也未尝不可,正好让我见识见识你暖床功夫如何?我也好久……”
      闻峤被惊得往后踉跄几步,脸色慌乱,急忙打断话头,“不行不行,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没什么经验功夫差得很,世子不会爽的。三告投杼,人言可畏,现在府中已经有了闲话,为了避免世子被流言所扰,还是继续让我在伙房当差吧。”
      赵澜钳住闻峤的手腕,阴沉道:“性命无虞了,就不认曾经的话了,还是说,一开始就是假的,只是为了保命想出的缓兵之计。不过,是哪一样都无妨,欺瞒王爵,三法司定的都是死罪,至于流言,我不在意,谁敢胡说我就拔了谁的舌头。”
      闻峤被戳中了小心思,一时无言。
      房间顿时静了下来,闻峤滞缓的呼吸越发明显,他垂下头,看不清赵澜的表情,满脑子思量该如何回话。
      对峙之际,闻峤突然感觉手指关节处有微凉黏腻之感,抬眸去看,赵澜一手钳着他的手腕,另一手在圆盒里沾了药膏匀在他的指节处,干姜和当归的苦香溢了满屋。
      闻峤自己都快忘了冻疮这茬事,他从小野惯了,隆冬大雪时节也要出去疯跑,不注重防寒,冻疮每年都生,在伙房里免不了和冰水接触,于是冻疮更甚,疼痛瘙痒到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安眠,手指粗肿不堪,暗紫色的红斑大有溃烂的趋势,好似熟透的李子,软而透明的皮囊里包裹着淤涩的汁液,仿佛一触碰就要流淌出来,闻峤也不敷药,待到雁回天暖,坚冰消融,春水骤生,手就好了。
      赵澜垂着头,细细涂抹,遇见伏在阴影处的位置,赵澜就偏偏闻峤的手,凑近烛火,瞧清楚了才接着上药,动作轻缓,挨到伤处,也只是轻微的酥痒。
      闻峤没来由地生出股奇异的心绪,除阿翁之外,头回有人给自己擦药疗伤,而且这疮伤连他自己都未留意,被珍视的滋味惹人沉沦,一颗心浸在温泉里,失去了质量,不断下坠。
      闻峤不懂赵澜喜怒无常和随心所欲的性子,这番举动出于什么因又为什么果他不想去深究,闻峤不屑于为靡衣玉食,滔天富贵动心,他在昏暗的巷道踽踽独行太久,看到不远处炊烟袅袅,透出暖黄灯光的院落,就直直奔去,那院里有什么已全然不顾了,蛇蝎妖女亦或是山间野怪,神仙天界还是盘丝鬼洞,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就已然足够,闻峤永远只为旁人给予他的温情和珍视动容。
      双手都上好了药,赵澜才将闻峤松开,把药盒抛到他怀里,问道:“药都涂完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
      闻峤紧紧攥着那枚药盒,不知应该说些甚么,他既不想再诓骗赵澜也不愿就此直言。
      赵澜见他踌躇,轻笑道:“吓你的,用得着这样?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人在危机关头,为了保命,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是真或假,都不奇怪。”
      越往后说,声音越低沉,赵澜眼中的笑意完全褪去,眼神一片空茫混沌。
      赵澜的喜与怒,乐与哀之间似乎没有清晰的分界线,无需任何过渡,只要落下一场朦胧细雨,就会滋生斑驳的青苔和霉菌。
      闻峤不知这场雨从何而来,从何时而下,他想劝慰几句,正准备开口,耳畔却传来赵澜疲惫的声音,“从明日起就留在我身边做事,这药早晚各一次,跟着我出去,总不好伸出去就是双皲裂生疮的烂手,丢了王府的颜面,时辰不早了,你以后就在这榻上睡。”
      此话一出,闻峤心中那点点隐秘的悸动倏忽间散了,忍不住腹诽,“方才还失魂落魄,眨眼功夫又开始教训我,怕我丢王府的脸了,得亏现在是腊月,若是在伏月,脸变得定比天还快。”
      卧房里原先靠墙的古董藏架被移了出去,另放了张小软榻,离赵澜的床帐约半丈远,用了半扇织锦屏风相隔,内间不小,饶是这样布置,也不显得逼仄。
      闻峤飞快地脱了外衫,掀开被窝钻了进去,赵澜没骗他,被子是今年的新棉,柔软蓬松,棉花塞的足,盖着极有分量,像陷在大团大团厚重的云朵里,埋首去闻,还能嗅到阳光的味道,温暖从四肢末端蔓延上躯体,眼皮沉重,欲睡之际,闻峤突然从被窝里撑起身体去看赵澜,今日的香淡了很多,远不如昨日那般浓烈,骤然减了份量,对赵澜来说恐怕一时难以习惯,但他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稳没甚么动静,估摸已经睡着了,闻峤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缩了回去。
      背刚一挨到软榻,梦境便翻涌而上,将人拖拽着往深处走,闻峤似乎想起了什么,闭着眼,摸了摸枕边放着的药盒,牢牢攥在手里,才放心睡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擦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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