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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承转合 ...

  •   民国风短篇架空年上戏子攻美人攻军阀受

      起·做凤
      民国26年
      香水巷。
      纸醉金迷。
      探春园的头牌梅仁艺正当红,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听客为他而来。有人给他砸了千金,只为请他登台唱曲。而砸钱最多的,可以给探春园的老板提要求。
      “军爷您请,您请……”戏院老板笑得谄媚,把一个军阀迎进了落梅院。
      落梅院,梅仁艺的个人住所。
      昨夜梅仁艺唱曲时,这位爷愣是不要命的砸钱,浅浅估计,能抵得上一个当了三十年的巡查官大半些家产。远超其他金主。
      戏院老板在一曲结束后悄悄将他领到后台,让还没卸妆的梅仁艺当面道谢,又问了他有什么要求。
      这位军阀给了一个二人都毫不意外的回答:他要和梅仁艺过一夜。
      老板笑呵呵连称道没问题没问题,梅仁艺垂头温顺地去卸妆了。
      次日,梅仁艺无戏,军阀早早便去老板那找人,这不,领进门了。
      梅仁艺没想到人这么早就来,在军阀踏进院子后才匆匆在门外候着。见到军爷,笑得妩媚。
      落梅院弄了株三角梅在门边候着,映得梅仁艺更是动人。
      梅仁艺生的白净,最招人的就是他那双狐狸眼,眼尾有颗浅红的痣。无故看人一眼,都是万种风情。
      梅仁艺在出来前就把热茶候着了。
      军阀落座,梅仁艺笑盈盈地倒了一小杯茶,小心吹凉了些,递到军阀嘴边:
      “军爷,喝茶。”
      且不着痕迹地打量军阀。
      难怪梅仁艺会打量,军阀样貌是好看的,浓眉薄唇,长期打仗给军阀带了些肃杀之气,不怒自威。
      此刻他淡漠的眉眼盯着梅仁艺,没有接过茶,就着他的手喝下了。
      军爷不爱说话,喝完茶直勾勾盯着梅仁艺看。
      梅仁艺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平日也接过不少客人。说他纯情,却敢这么盯着他;说他浪荡,却只是这么盯着他。
      “君泛林。”一口热茶下去,出的声却是低沉清冷的,像深山寒泉里的石头,“我的名字。”
      梅仁艺暂且应下,不知何意。平日的客人很少跟他起名字,有的嫌丢脸,有的怕麻烦,有的都有,但总归没人说起名姓,这倒也是头一个。
      大抵是为了增些兴致。梅仁艺心想。
      说完这话,军爷又不出声了,该盯着茶杯出神。
      梅仁艺像是悟了些什么,自己拿起块糕点咬了口,含着,拉过军阀的手,轻巧地坐在军阀怀里。
      一双好看得分明的手环住军阀的脖子,竟是吻住了他的薄唇。
      梅仁艺睁着眼观察他的反应。
      军阀似乎没料到这一出,眼里闪过茫然,但没有抵触。
      很好。
      梅仁艺得寸进尺,不费力地打开军阀的口腔,像一位礼貌的绅士,将糕点用舌尖递给军阀,邀他一起共舞。
      可惜军阀不懂。
      军阀笨拙地用舌头圈住糕点,一点不管被冷落的梅仁艺。
      沮丧的梅仁艺和军阀抢糕点,军阀呆呆的,被抢了也不知道追。
      梅仁艺只好和军阀一同享受这甜腻的糕点。
      军阀似乎从未和人如此亲近过,坚持了几分钟便隐隐有想抽身之意,梅仁艺也不使坏,给新手一点休息的空间。
      “军爷,您还好吧?”梅仁艺看着一直大口喘息的君泛林,担忧道。
      “……嗯。”
      “我扶您去床上歇息吧?”
      “……嗯。”
      梅仁艺没用什么力,说是扶,不如说是倚着君泛林上的床。
      “军爷,你可好了些?”梅仁艺嘴上问着,手暗示性地轻轻掀开君泛林的衣服。
      君泛林也不拒绝,闷闷道:“……嗯。”
      像个闷葫芦。
      “军爷,您这是第一次?”
      梅仁艺知道这问题问得冒昧,保不齐客人要暴起打人。
      但君泛林只是生生憋出个声响,算是回应。
      好乖。
      梅仁艺头回对客人有了这想法。
      美人撑起腰,向自身凹陷探去,被男人拦下了。
      “……我要在下面。”
      梅仁艺惊讶。竟是个想做凤的。
      “军爷,你认真的?”
      “嗯。”
      男人大抵从未和人做这种事。这让梅仁艺更想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伺候好人就行了
      一个荒唐的下午就那么过去了。到晚饭时段,君泛林在床上躺着,梅仁艺端来一盘子菜,放在临时搭的小桌上,笑吟吟道:
      “军爷,吃饭。”
      君泛林拿过碗,埋头就吃。
      “军爷,您以后还会来吗?”梅仁艺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君泛林吃饭的动作顿了下,吃得慢了。
      “你问了,那我就来。”
      梅仁艺听了眉眼弯弯:“好。”

      承·风波
      民国28年。
      梅仁艺被叫去陪军官们喝酒。
      巧得是,君泛林也在。
      君泛林见到他,顿时皱眉:“你怎么来了?”
      “大伙喝酒,没个唱曲的怎么行?”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摸着倒酒女的手,泛着油光的眼睛盯着梅仁艺的脸,□□道:
      “这小脸长得跟娘们似的,怪不得你喜欢,换我我也想尝尝……过来,让我看看。”
      梅仁艺顺从地走过去,被君泛林拉住了。
      “鲁大秦,有些东西你碰不得。”君泛林带着冷意的眼神,让鲁大秦砰地一拳头砸桌子,朝君泛林恶狠狠地说:
      “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老子杀得人可不比你少,都是这个官,凭什么你碰得我碰不得?你他娘的才上来多久?就敢跟你老子我叫板?!”
      鲁大秦站起来,一把把梅仁艺拽过去,迎上君泛林能冻死人的目光,对着梅仁艺的嘴怼下去,一边唇舌交缠一边挑衅地看着君泛林。
      君泛林看着鲁大秦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似要动手。
      梅仁艺眼里什么感情也没有。这在他的人生里,是再经常不过的事了。
      君泛林一直没动手。鲁大秦清楚君泛林还不能因为一个玩物对他动手。
      他扔开梅仁艺,扬起一个嘲弄的笑容,用近似慈悲的语气说道:“看到没?别他娘的给爷摆脸色看,爷想拿你东西,你就得老老实实给爷供出来。别以为上面把你捧得跟什么似的,就高老子一等,你连老子手指头都动不了一根! 今个爷就教你一课,该夹尾巴做人时就夹尾巴做人,别把爷惹急了你连哭都没地方哭!”
      鲁大秦和君泛林一样,靠杀人升的官。鲁大秦在这个位置早做得不耐烦了,但老是没升上,看轻而易举赶上他的君泛林尤其不爽。
      平日见面,一言不合也会发生争执,君泛林不会吵架,也从不理他。这让一拳打在石头上的鲁大秦恨恨咬牙,誓要教君泛林知道他的厉害。
      不想今晚扳回一城的鲁大秦得意洋洋,和其他同来的军官大声谈笑。
      君泛林走到梅仁艺身边,伸手拉住他,低声道:“你先走,叫别个来替你。”
      梅仁艺摇头:“军爷们今日指名了我,回去了,两边都得罪。军爷不用心疼我,做我们这行的,都是这个命。”
      君泛林坐在位子上,没叫人陪着,眼神至始至终只钉在被以鲁大秦为首的军官们亲亲摸摸的梅仁艺上。
      宴会到半夜子时才散。君泛林没走,跟着梅仁艺回了落梅院。
      “军爷这么晚了,还要我伺候么?”男人不点头。也不摇头。
      梅仁艺叹气道 : “行了,搁床坐着吧,我洗个澡就来……还是说,军爷想一起?"
      男人在落梅院待了一夜。次日才走。
      “这几日有场仗要打,”君泛林开口道, “我和鲁大秦都会去。”
      “嗯。”梅仁艺专注地给君泛林纽上扣子。
      “我会回来的。”君泛林又道。梅仁艺用吻回应了他。
      “一路平安。”
      三月后,梅仁艺听说月城附近又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仗,起义军都被剿灭了,而军阀死了个大头目鲁大秦。
      有人说是起义军搞死的,有人说看见君泛林为了抢军功开枪杀的鲁大秦,甚至有的还说是因为君泛林看见鲁大秦和起义军有勾结才出的手。真相如何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就算鲁大秦不死,占大头的还是君泛林。只要他是一条不咬死对家不罢休的狗,就没人管他是不是凶手。
      报消息的后脚刚走,君泛林就踏进了落梅院的门。
      那株风雅的三角梅好奇的垂头看他,不知哪来的兰花趴在它身上,也瞧着他。
      “我回来了。”君泛林说。
      他身上挂了彩,手臂用搭架固定着,竟是刚从医院跑过来的。见着这样的君泛林,梅仁艺失笑,笑得比夕阳边的霞光还美。
      “进来吧。”

      转·月城
      民国33年。
      军阀决定进月城清剿起义军。
      “不能不去?”梅仁艺看着君泛林,手里的大衣迟迟不递过去。“军爷,实在不行就逃吧。”
      君泛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梅仁艺手里拿过大衣。
      “我先前给你带的月城蜜酿,别放太久,太久就扔了,等我回来给你再买新的。”君泛林叮嘱道。
      梅仁艺自知是劝不动了,只是点头。
      梅仁艺自他走后,只是把蜜酿放在桌上日日看着,等他回来。
      外面打仗,听戏人明显变少了,偶尔来几个看的面熟的大主顾,说话时眉目间一派愁云惨淡。
      梅仁艺登台唱戏,留了只耳朵听他们说话。而来的人估计也只是来听个响,并未发觉。
      “好日子没了——过几日再不走,就得是我的脑袋走了……可惜了我那些好不容易建成的新宅!”
      “自从月城失陷,军阀被反剿,起义军借着势头打的更厉害,咱能活着就不错了……”
      后面的话梅仁艺没再听下去。
      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他了。
      终于是回了落梅院,打开蜜酿,用小勺吃了两口后搁下了。
      发苦了。他想。算了,明天再吃。
      发苦的蜜酿没被扔,每天梅仁艺都要用勺子挖两口,然后面无表情地吃下去。
      直到蜜酿彻底不能吃的那天,探春园倒了。五十几个壮汉闯进了探春园,拿着铁铲棍棒,制服了所有人。除了梅仁艺。壮汉亲切地和梅仁艺打招呼,梅仁艺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探春园被起义军搬了个清空,没用的烧掉,有用的拆走。
      那株三角梅被冷落在一旁,无人顾及,上头的兰花因为主人长时间的不关心,早已枯死。
      梅仁艺负责清点数目。到最后要求落款时,他写上自己的名字:来福。

      合·前尘
      民国16年。
      来福狗蛋两家人相识几十年,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来福从小和狗蛋待在一起,亲如兄弟。
      这年,来福刚满17岁,邻家狗蛋小他3岁。
      这年,战火烧到了他们家。
      两家人只好从别的地方流浪到月城,每天靠给人打工为生。
      来福从小就长得讨喜,去月城富人家门口讨饭总能讨到几个馒头,有时还会扔点家里不要的东西给他。来福也干活,但总归没狗蛋能干。
      狗蛋虎头虎脑,力气大,干活不吭声,是个闷葫芦。一开始没人收他个外来的,来福拿自己从富人家讨来的好物件去求人让他试试,才算有了机会。
      狗蛋肯干踏实,交差干脆不拖沓,周边人看在眼里,也算是认可了。而来福会说话,够机灵,人也不油滑,也和周边人处得不错。
      陌生的月城终究还是接受了这老实本分又苦命的两家人。
      一日大晴,来福偷偷唤狗蛋跟着他,悄悄去了个隐蔽的地方,左右张望没人,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灰扑扑的布包。
      随着来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方包拆开,露出一个小方罐,里面的东西是浓郁的金色。
      “狗蛋,看!这是大人家给的蜜酿!”
      狗蛋没吃过,但听过它的大名,顿时好奇地打量这个神气的小方罐。
      来福小心地打开盖子,手指头往里划了一道,递到狗蛋嘴边:“快,尝尝!”狗蛋不犹豫地含住他的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天不松开。等狗蛋吐出来,指头已经皱巴了。
      “福哥!好甜!你也尝尝!”尝了甜头的狗蛋学着来福往里重重划了一道,直接塞来福嘴里。
      来福比狗蛋镇定多了,只是细细地舔完那甜腻的蜜酿,但样子上看,也很高兴。
      “真甜。大人家里不稀罕这个,可让我们捡了便宜……不能吃太快,以后我们回来见面只吃一指头的量,可以做到吗?”
      “听福哥的。”
      这个甜蜜的小方罐成了来福和狗蛋美好的秘密。就算在外头来福被大人家养在门口的狗咬了,狗蛋被雇主雇的其他伙计使绊子了,回来一起用手掏点蜜酿吃,什么都能过去。
      谁都没想到会搞突袭。
      军阀朝毫无所觉的月城开了枪。
      他们踢开月城人的家门,优先抓那些外地来的难民,好看的拖走,剩下的枪毙。人头成了枪子的玩具,平民的命成了畜牲们的游戏。
      那天原本是个好天,爸妈都不在家,狗蛋和来福正一起开心地吃着蜜酿,门被轰开了。
      来福被抓去供牲口泄欲,狗蛋被牲口碾在地上剧烈挣扎。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些牲口没带枪。没能一枪崩了他。它们在这个一年不到的家里顺手抄了铁铲,铁楸,大棍,对准狗蛋的头猛打,打出五十大板的气势。打尽兴了,还一脚剁在正趴地上的狗蛋脊梁骨上。死命踩了几下才走人。
      他们都觉得狗蛋死透了。
      其实没有。
      被往死里打的脑袋奇迹般地抗造,被脚踩狠了的脊梁骨发着剧痛,但还能撑。他在地上努力挣扎着,半天才起来,摇摇晃晃地竟走出了家门。
      其实他不知道他出了门。屋里是碎的,屋外也是碎的,碎成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块。他的脑袋太痛了,分不清。
      他看见了匹矮马,上面坐了个人物。不对,是军官的车。他依稀听着什么“进义军”“抓了”“烧掉”的词,或者不是。
      军官旁边有人发现狗蛋,往他靠过来。
      这下要拿枪杀了他吗?还是再打一顿 ?
      他疑惑,又不是那么疑惑。
      他不是仙人,撑了那么久早就受不住了,双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
      他也没想到他能醒过来。穿白衣服的人问他怎么样了,他愣愣看着头上的板子,没有反应。白衣服问他哪的人,他也没反应
      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身上也是。
      其实狗蛋知道,他只是不想说。
      他曾讨过工的铁匠是起义军的人,铁匠说过,不能让那些个匪贼知道自己其实是逃难来的,他们抓起义军,第一个抓的就是逃难的。
      铁匠还说,他们这些人只会放过两种人:跟着他们的,还有傻子。
      白衣服走了。他盯着板子的眼睛移向白衣服离去的方向。
      狗蛋现在算是傻子了。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家里人不知道去哪了,还有福哥。他试图动下脑子,脑子却跟长了针似的,一动整个都疼。疼痛像巨大的蛆虫,在他这副空脑壳里蠕动,他真正的脑子早就被啃食了。
      狗蛋突然悟了:他思考不了未来,他只有过去了。
      思考不了未来,那就想想福哥。脑子里的蛆像是允许了,不再作祟。
      他想,福哥那么聪明,一定能把他们甩掉。
      他想,福哥千万不要回去找我,找不到我就快走吧。
      他想,好想福哥。
      混混沌沌间,白衣服回来了。
      他说,以后你就叫君泛林了。记住,是军阀救了你。生,是军阀的兵,死,是军阀的阴兵。
      傻子意外地敢杀人。
      最开始,他只是呆呆地,举起枪,毫无章法地乱射。后来,他杀起义军,一枪一个准,分毫不眨眼。
      上面很欣赏君泛林,提拔他做军官。有人看了心妒,旁的连忙阻止他去找君泛林麻烦,但也因看他步步高升,咬牙切齿道
      “人家挣的是断头饷,升的是送命官!你以为上面的怎么稀罕他?一条专咬对家的好狗!不得拴紧别给人偷了?你看着吧,他没那么多好日子可过的。”
      君泛林确实没当自己的命当命。
      他想,再升高点,就能找到家人,找到福哥,这些年他拿的饷都没花,能让他们舒舒坦坦过一辈子。
      君泛林升官升得猛,明眼人都看得出上面重用他,少不得有人来拉拢。去探春园,就是这些人要来探君泛林的性。
      他们想,人活着,总是得为了什么,但既然当了这么个官,为得东西就不能太高尚,不然他们的好日子就总有一天败在君泛林手上。
      也不能想得跟他们一样,因为他们抢不过君泛林。最好是爱嫖的,或者爱赌的,又或者抽大烟,喝大酒的,有点不大不小的嗜好,好拉拢,也好当把柄。
      若是烟酒不沾,厌嫖厌赌……
      他们心里有千万把算盘,把把都算人情世故,分不出一把来算灾民乱世,算国盛富强。
      他们用藏了暗毒的眼睛盯着君泛林,揣测他的人性弱点,而君泛林用茫然的眼神,盯着台上探春园的头牌出神。
      有人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心下十分得意。
      得意他果然是有邪心的,得意他没见过世面,见到个头牌就把心交出去了。
      戏唱罢了,他们唤头牌来伺候君泛林。
      君泛林仔细地看着头牌,像他,又不像他。
      “你叫什么?”
      “梅仁艺。”
      “哦。”君泛林从兜里不知道掏什么东西,最后只掏出几块大洋给他。
      “谢谢军爷。”
      是他吗?是他吧?真的吗?
      君泛林想伸手碰梅仁艺,梅仁艺却刚好抬手去倒茶。
      “军爷,喝茶。”梅仁艺倒了一杯热茶,在递给君泛林时却不小心撒了。
      是沸水,浇到君泛林的大腿上。
      疼得君泛林脑子一片空白。他听到同行怒斥梅仁艺没用,连送茶都不会。他不吭声,只抓住梅仁艺找帕子的手,闷声道:
      “走了。”
      然后带着那些人走了。
      后来他就常来探春园了。
      但没有叫梅仁艺来伺候。只在梅仁艺有戏时来听曲,戏终了,扔下几块大洋走人
      他脑子不好,但他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个跟福哥很像的人,不想见他。
      虽然心里想人得紧,但他还是忍住去见他的欲望。
      某天,他听见风声,说,似乎探春园的头牌和起义军有所来往。而那夜,他看见给梅仁艺出高价的金主,是他的同僚。
      他想,这是为了救你,是迫不得已。
      拍下的那刻,他的心跳是砰砰的。
      第二天晕乎乎地,抱着不想让福哥受苦,又想和福哥亲近的心,和像福哥的人做了。
      他觉得,这就是他的福哥。
      梅仁艺没有异常。君泛林这样报告上去。
      上面的人因是君泛林出马,信了七八分,而剩下的疑虑,在梅仁艺的滴水不漏下,也瞒过去大半。自那之后,他就常去落梅院了。
      民国29年,上面收到消息说起义军在月城即将搞大动静,于是下令要趁其不备一举击破。为了保证行动不出差错,君泛林必须去。
      君泛林知道梅仁艺希望他留下。但是他不能。不去的话,上面不会留着君泛林,那他就养不了福哥了。
      他知道福哥是起义军的人。
      但他没想过背叛军阀跟着福哥。因为起义军没钱。而且当了起义军,没枪没炮,没钱没靠山,能赢军阀的可能很小。虽然知道福哥讨厌军阀,但军阀手里的钱是实在的。
      他不想福哥过苦日子。
      没关系。他想。等他去月城剿灭起义军,他就给福哥做保,然后给福哥再搭一个落梅院,两个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直到老去。
      但他最后只是回到了月城。

      合·余声

      民国34年。
      梅仁艺去了月城。
      如今的月城是起义军的大本营。梅仁艺作为重要情报员,除了军事重地,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他去了蜜酿铺子。
      起初他只是打算远远看着,见有人进去和老板要了罐蜜酿,才临时起意进了店。
      那人见有人也来买,奇道:“现在这东西除了我家傻子竟然还有人买?”
      拿蜜酿的老板显然和那人挺熟,听他这么说,立刻回嘴道:“咒我呢你,顺子你嘴再碎点,你家傻子蜜酿我给你添少三两。”
      “诶别啊这不是稀客嘛,你也知道我家傻子一天一罐不能少,少了我们可就遭殃了。”
      顺子也给面,顺了台阶下。
      “哎,客官,我瞧您是生面孔,刚来的?”
      梅仁艺温和地点头。
      “哟,店家,专门找你来的,你这不得多给点?”
      老板斜了顺子一眼,笑呵呵说:“好说,好说。”
      顺子是个爱闹的,嘴碎不怕生人,不管梅仁艺搭不搭话,自个三言两语就唠上了。
      “客官,我跟您讲,我们家那傻子,离了这蜜罐就不行!每天一罐,不能少!少了就嚎!还不是那种大声的,响亮的嚎,是那种,低声儿的,瘆人的,跟魂似的,人听着含糊的,嚎着,胡了,胡了……!白天还成,夜里听着这声我们家没个敢睡的,只得老老实实给这傻子供上,供上了人就没声了,用手按进去搅和下,一下一下的吃着,一人安乐,全家美满!”
      顺子抑扬顿挫地说着,梅仁艺也不搭话,只是礼貌的微笑点头。
      顺子忽然又感伤起来:“唉,说来这傻子也惨,被我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就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好歹左右还各剩个条,不至于真不成人样,脑子也坏了,说啥啥不听,整天喊着胡了,胡了,后来亲近了,你猜他喊我什么?罐!喊我给他买这蜜罐!诶我真是……给他气笑了。你说什么人能赌成这样?连傻了都想着胡?”
      梅仁艺本想拿了蜜酿走人,不想听到“从战场刨下来”,又折了回来。
      “你家傻子战场下来的?”
      “那可不是,我家那些都是尸体堆里下来的,也不管什么军阀地主了,都成那样了,还能怎的?也没人来认,就干脆一起凑合过了。”
      “带我瞧瞧?”
      “您要认人?走着!”
      梅仁艺,哦不,来福,十几年前被牲口们拉走,进了间破屋子。里面大多都是女人,还有零星几个和来福一样的长得好看的男孩。
      这里的人都是牲口们从别处掠过来的,每天都被关在屋子里,除了排泄,他们不能出去。每天都有人来,来福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恐不甘,到表面上看已经麻木了。
      或许没有。
      他没有看到他的家人,也没有看到狗蛋。他想,大概死了。死了也好,这个世界容不得无权无势的家伙好过。
      最初他是不想管的,同铺的女人半夜从悄悄起来,不知道去哪。他不想惹事,装作不知道。终于有天,人不见了。女人不见了只有来福知道,其他人根本没发现。
      女人走了第一晚,来福在床上失眠了。
      她走了?怎么走的?她家有人弄她出去的?她出去要干嘛?我也能出去吗?我出去会不会被一枪崩了?还是被抓回来挨打?
      女人的离去像是一个看似美好实则风险重重的谜,来福不知道是该惦记着,还是放下。
      他想,总归不能再坏了。
      他比狗蛋瘦小,动作敏捷。夜里,他用脚尖走路,不发出声响,朝他记忆里女人离去的方向走去。
      冷不防碰上个人。
      也是个女人。
      女人见有人出来了,惊了下,但很快恢复冷静,打量着来福。然后挥手示意他回去。
      来福不曾想刚迈出一步就被抓包,也就姑且顺着女人意思回去了。
      隔天,女人主动找上他。
      “你昨晚,去那干嘛?”女人状似无意地靠近他,小声问。
      “解手。”来福说。
      女人嗤笑一声,手一把揽过来福的肩,两颗头靠得近近的,很相好的样子。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女人说,“你确定你想出去?”来福的心思被戳破,定定望向女人。
      “你有法子?”
      “有是有,但是……”
      女人要他今晚同个时间去往那个方向去。
      是夜晚。
      来福依旧轻手轻脚地走向那个位置,女人在昨天遇见的地方等着他。见他来了,领他往某个墙角去。墙角有一条极细的缝,透了点光。
      女人沿着墙角摸索出一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针,探出墙角,按某种特殊的规律划动着。划了一段时间,女人收回针,那边探了根针回来,也是在不住地划动。来福看不懂,女人紧紧盯着针,脸上突然浮现笑意。
      女人竟是开始挖墙角了。用力一推,一个够成年男人钻过去的洞就出来了。
      女人让来福先爬,自己断后。
      出了洞,来福便看见几个没穿军服的人站在外面等他们,里面就有之前走了的女人。
      他们说,在屋子附近搞了点动静,这的守备就弱了点,今晚他们是来带走女人的。
      女人指了指来福,说道:“这小子估计跟着范军华出来的,你们看看,要不要把他收了。”
      范军华是来福同铺的女人。
      范军华看看来福,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问道:“小子,你讨厌起义军吗?”
      “起义军是什么?”
      “那你讨厌军阀吗?”
      “……”
      来福在听见“讨厌军阀”的一瞬间,心脏莫名其妙跳的很剧烈,像是找到了长久的共鸣而激动不已。
      “你们是来打军阀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讨厌。”来福果断道。“我恨不得这群畜牲全都暴毙。”
      范军华眼里有些许满意。
      “那你要加入起义军吗?
      “加入起义军就能打死军阀吗?”
      “这是我们的目标。剿灭所有军阀。”
      来福心里酝酿许久的情绪像是深沉的沼泽,如今似有若无地藏了一颗种子。
      “我要加入你们。”
      来福没有跟着女人们走,他被安排在小屋子里,暗地收集那些来小屋子寻欢作乐的军阀,不经意间透露的消息。
      “现在苦,是为了你我的未来。”
      “你和我们一样,都在战斗。”
      军阀喜新厌旧,小屋子也是有极限的。他们玩腻了来福,于是把来福卖给了探春园。
      来福并不气馁。根据他在小屋子里听到的消息,探春园不光是军官寻乐子的地方,有时候,它还充当一个比小屋子上得台面的聚会场所。
      去小屋子的军官大多是混子,而去探春园的则有几率能遇上更高级的,甚至说话有分量的核心人物。
      来的军官喜欢他的脸,他也会说讨喜的话,举止乖巧,唱戏也下苦功夫,才慢慢成了头牌。
      因为对于起义军有了接触和了解,来福开始觉得,狗蛋可能没死。
      毕竟狗蛋那么抗造,被起义军救了也不一定。
      或许只是还没和他在的队伍见面而已。
      对没有军阀的未来感到期待的来福,对狗蛋的生存有了惦念的来福,抱着一份朦胧的向往,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所以当他看到君泛林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那个木讷的性子,那张和幼时依稀相似的脸,那双见到他眼里划过茫然的欣喜的眼睛。他看得出是谁,又不想承认是谁。
      怎么会呢。
      来福不想见他,但梅仁艺必须见他。
      他以为不会再和君泛林见面了。
      但君泛林来找他了。他还是心软了。
      他知道自己喜欢君泛林,而君泛林也喜欢他。只要他愿意,他不用再那么累,以身犯险,去收集那些情报,他可以辅助君泛林,升上更高的位置,享受更好的生活。
      但军阀是必须得死的。军阀扰得民生大乱,又敛了那么多恶财,注定是要被人民打倒的。
      没有人民支持的军阀,和人民自发组成的起义军,加上自己对军阀的痛恨,他不会对军阀妥协。
      他想好了,等军阀被剿灭了,他就把君泛林接到自己住处,告诉他,自己就是来福。要是起义军失败了,他就自杀,就当来福十几年前早死在乱葬岗了。
      到时军阀的钱肯定要充公,然后按功劳分发给起义军。君泛林跟着他,要花钱的地方只管告诉他就是。
      可他好像死了。
      跟着顺子去认人,梅仁艺心里确实有些侥幸,但在进了顺子家后,心下却是泛起了凉。
      顺子捡来的家人,除去老的,大多都面目全非,奇形怪状。难怪没人来认,是根本认不出人。
      顺子走向一个在地上蜷缩着的人,半蹲着,在他面前打开蜜酿的盖,放在地上
      “老胡,吃吧。”
      老胡仅存的手缓缓伸去够蜜酿,又慢慢挪进了点。手在蜜酿里划拉几下,放在嘴里。
      老胡的脸被炸烂了,四肢只剩右手和左脚。用一种让人看了很可怜的姿势怀抱着那罐蜜酿。
      “他就是我说的傻子,但老这么叫他也不行,后来就改叫老胡了,他也应,大名就给他这样定下来了。”
      梅仁艺定定地瞧着他。也蹲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老胡吃蜜酿的动作停下来,竟是开始流泪:
      “胡了……胡了……”
      梅仁艺不管他的胡言乱语,动作轻柔地把他抱起,对顺子说:“我想带他走,你可以和我要赔偿。”
      顺子摆手:“不用了,老胡有地方去我高兴都来不及。”
      “但你不是把他当家人吗?”
      “这是两码事……其实我养这些个人,也吃力,当然不是说我嫌他们,只是终归跟着我,他们也算不上是在过好日子就是,能被人接走的,过的至少能比在我这舒服多了。伴嘛又不是走了就不会有新的,您尽管接了就是,不用管我们。”
      梅仁艺把老胡带走了。一路老胡竟是埋着头,连蜜酿都不肯吃,只顾着流泪。每发出声响,不管是什么,梅仁艺都会轻轻拍他的肩,轻语道:
      “我在。”
      梅仁艺久违地去了废弃的探春园,去了荒芜的落梅院,把开得正自在的三角梅移走。他没把上面的枯兰扯掉,就那样一并移去了他们的如今的住处。
      梅仁艺如今的住处也有一个小小的园地。他把三角梅移植在那。
      恰是明媚四月天,不用多时,那园地的所有植物都长得繁盛。
      对,所有的。
      老胡每天都会有一罐月城的蜜酿,梅仁艺喂他一勺,也喂自己一勺。
      有什么用呢?老胡又不是狗蛋,又不是君泛林。难道他叫胡了,就一定是福哥吗?难道他对狗蛋这个名字有反应,他就一定是他要找的狗蛋吗?难道他爱吃蜜酿,就不能是念旧的月城人吗?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梅仁艺抚摸着已睡去的老胡的脸,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是梅落了。兰草又生新芽,交交杂杂的,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兰草的新生。
      他们像这人间的草木枯荣一般,旧去又新来,交缠着生枝,直到有一株在另一株怀里死去,另一株也随着那一株的死去而死去。
      日子是平淡的。他们一生都在追求这种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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