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仰见明月

3、闻春声

　　正月望日，灯会在即。

　　夕夜虽未至，上梁皇城却早早入了繁闹时候。

　　东南大街上，十余人护着一队马车缓缓驶来。

　　城中白昼为市，街间喧闹，一把折扇忽地从马车里伸出来挑压着帘子，接着便是一道隐隐不耐的询问：“到哪儿了？”

　　车前小厮急忙应道：“刚过东南隅，再走一段过了东南大街就是东市了。”

　　“怎么越走越慢？”挑帘子的正是合州的富家公子甄弗，今日来参加盛会，贡上金银玉器，在上头露一露脸。

　　“回公子，前方有官爷占道办事呢，看着像在补葺民宅。”

　　甄弗闻言撇了撇嘴，又觉得无趣，便找着话跟一路随行护卫但鲜少言语的梅寒聊。

　　“哎，兄弟，你来过皇城吗，皇城可比合州大多了！”

　　梅寒穿了一身緅色劲装，外面披了件暗纹大氅，他手里拢着缰绳，任马随意缓慢前行，目光扫过身旁停列的一队官车兵马。

　　见梅寒不答话，甄弗也不恼，一路过来也习惯了这人的话少，继续扯着嗓子讲自己的：“而且啊，今夜金吾弛禁，怎么着本公子也得寻个通宵快活。到时候……我带你玩玩儿？进了东西十字大道，一起去看看京中十三巷，听说那楚馆美人儿仙……”

　　经过了官车，梅寒收回目光，淡淡打断道：“承州步府忠耀公子认识吗？”

　　“步忠耀？认识啊。”甄弗不知道梅寒为何说起这个，但也闲闲开口道，“他啊，本来家道中落，祖上不知怎么又冒青烟了，府上有人在皇爷面前得了青眼，鸡犬升天了呗。也是个好显摆的主儿，不过听说最近死了个随从？啧……”

　　还没等甄弗慨叹摇完头，便听见身边梅寒冷冷替他说完：“死的是府中先生，叫文正。一刀毙命，我亲自动的手。”

　　不等甄弗言语，梅寒转过目光盯着他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太吵了。哦，听说死之前也要去京中十三巷……”

　　回答他的是陡然缩回去的手，和马车呼地落下来的帘子。

　　总算讨个清静。

　　梅寒转头眯眼看向前方，竹青不怕冷似的还是一袭青衫缓缓策马迎过来。

　　竹青算是牙郎，干的是牵线搭桥的活，从中间讨生计。之前杀文正便是竹青介绍给明月阁的。

　　正在这时，梅寒蓦地耳尖一动，霎时便见一匹受惊的马从竹青后方拔蹄闯了过来。

　　受惊的马毫无章法地扬蹄一通乱闯，一路冲撞掀翻商贩摊子，闯入东南大街上，人群尖叫躲闪不及。

　　在惊马闯入甄弗马车之前，梅寒动了。

　　只见梅寒脚尖着力点在马鞍上，一个疾速旋身凌空而起，身上暗纹大氅乖顺地落在马背上，而人已似箭一般腾跃至前方。

　　受惊的马嘶鸣着高高扬蹄，就要狠狠踏上被人群冲散而倒地哭喊的孩童时，梅寒一个助力急掠向马蹄下，扑着惊闹的孩子就地一滚，便抱着怀里孩子滚向街边，从疯马蹄下抢了一条命出来。

　　竹青见状把手中折扇附了内力甩向受惊马匹，也从马上起身，跃向惊马身前。掷着手中缰绳套住马颈，一边翻身上马，指尖抚着马鬃轻声拍打，稍稍安抚住马匹情绪。

　　梅寒扶起孩子直起身，看着惊马又把目光转向事后忙着整理街道疏散人群的官兵身上。

　　竹青把安抚后的马送到官兵手里，走向梅寒。见梅寒若有所思，便稍作迟疑问道：“怎么，寒兄？”

　　梅寒眯眼看向前方：“这里是东南大街最宽绰处，再往前走更是闹市，时日特殊，按例有官兵巡防。若有寻常惊马，从我们后方窄道松懈处过来更合理一些。”

　　说着看了竹青一眼，随口问道：“后方官车兵马是谁人府上？”

　　竹青被梅寒说的正想着缘由，闻言便脱口答道：“遥王府的马车。”

　　答完霍然抬头道：“马车被人做手脚？”

　　梅寒拿着甄家车队小厮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擦着方才磨伤的指关节，淡淡开口：“声东击西。猜的。”

　　说完便向前翻身跃上刚刚跟过来甄家车队的马，也没看竹青掉头跑向王府车队的身影，便驱着马继续向前走了。似乎除了护卫外并不关心其他。

　　这厢，依旧是东南大街上。

　　落逐风看完几个压伤的百姓，才从临时搭的帐子里福身出来。

　　今日上元，萧遥得在圣前伴着。他便坐了王府马车，代萧遥来监工，顺便安抚百姓。

　　小厮见他出来连忙端来温水，落逐风顺势净了净手，接过顾免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随口问道：“方才何故喧闹？”

　　顾免答道：“惊马乱闯，差点伤到人。不过已经安抚住了，街道也清理干净了。”

　　落逐风抬眸看向前方，便抬脚走了几步，慢慢矮下身子，半蹲在眼前微微发颤的孩子身前。

　　顾免跟上来解释道：“刚被马惊了，险些命丧马蹄下，还好被人救了下来。”

　　落逐风解下身上披着的外氅，罩在了小孩身上。他探指搭上孩子的脉上，片刻便替孩子把氅衣拢了拢，轻声安抚道：“马已经被吓跑了，没事了。”

　　落逐风起身吩咐顾免道：“王府留个掌事的，接手安抚百姓事宜。再督促工部的人办事麻利点，春节之后此处不可再有颓败之势。”

　　顾免点头应下，道：“回府吗，公子？”

　　落逐风正要点头便见王府车马领头侍卫走过来禀报道：“先生稍等片刻。方才惊马事乱，为防有贼人趁虚而入，卑职等换了回府马轿。稍作须臾即可启程回府。”

　　落逐风闻言一顿，眸光流转微动，片刻颔首道：“有劳。顺道再查一查那匹马吧。”

　　·

　　都说三五上元是一年里最多情的节日呢。

　　没有宵禁的皇城，如同众星闪烁间捧着的皎月，越夜越美。

　　千树开花，鱼龙灯舞。时而有如熔金似的焰火次第绚烂，直冲霄汉比月时若彩墨泼天去，漫天飞舞坠星时又若金雨纷纷落。

　　美不胜收。

　　街巷坊下，萧鼓喧腾，万人攒动。

　　梅寒穿梭于人影绰绰间，寻了最宽阔的河边给燕儿放了盏荷花灯。

　　又逢私心作祟，梅寒来到皇城最大的坊间，抱剑倚在阁楼上，饮着新酒春碧，眯眼望着楼角飞檐下悬着的旧月。

　　良久，梅寒垂眸，低低笑了一声，五年不见，从这儿望过去的月亮都暗了呢。

　　竹青缓步上楼，入眼的便是这幅月下独酌。明明是全上梁最热闹的坊间，却倚着一个最孤独的人。

　　“都传京中十三巷是个纨绔去处，楚馆歌台林立。殊不知皇城最热闹的地方是这玄都坊呢，天潢贵胄喜好之处，连名号都多情。”竹青一时觉得太静，便对梅寒笑着说道，“寒兄有所不知，对面那处烟花阁唤的是‘相见欢’，而我们这儿，叫的却是‘阑珊处’。”

　　玄都坊位于东西大道偏西处，隔着直达皇宫的宫前大街，与十三巷比目而立。坊间最大的是一处回形楼，如竹青所言，回廊一分为二，一处唤“相见欢”，一处唤“阑珊处”。

　　若是伤心人，则是阑珊伤心处。若是有情人，便是有情相见欢。

　　梅寒恍若没有听见竹青的繁声絮语，带着三分迷蒙醉意，垂下那双冷情的眼。

　　他挥手扫了一坛春碧，直直抛向竹青。

　　低声道：“喝酒。”

　　竹青接住怀里酒坛，好笑道：“在下今夜不饮。”

　　梅寒拧眉，眯眼看向竹青道：“为何不饮？”

　　竹青不答，只是缓步走近，目光扫向对面，对梅寒近似耳语一句。

　　“寒兄，既已至此，是作阑珊处，还是看相见欢呢？”

　　梅寒闻言，慢了半拍似的缓缓转身看向对面那处愈来愈清晰的白衣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