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陵晚》犹己

3、春陵晚（三）

　　红葳山离何府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一出了府，便闻见那街市中传来的低嚷声。一路上缄默不语的何长筠便忽地对隋秋这钻洞逃行的方法感到大为赞叹，他啧啧称赞着隋秋，但在碰上那张满脸的冷漠时，他感到非常不满。

　　虽是生气，可毕竟出府的兴奋大于自己备受冷落，便马上将此事抛诸脑后。

　　隋秋漠然地望着喜色浮跃于形的青年，她一把拉住那心已飘向对街处的人往反方向走，极力的反抗在她的手上猛然爆发，隋秋冷冷停下脚，转回去抬手做了一个谁都能看懂的手势。

　　那只有力的手往何长筠的脖间划去，虽然实际上并未有什么太大的伤害，可这也足以给够了何长筠威慑。他吓得直打颤，收回了那一点心思。

　　“我不去，就是看看。”

　　显然这样的解释隋秋根本不想理会。

　　何长筠突然懊悔自己偷跑出来。碰上这么一个奇怪的女人，脏了一身的泥，还要看她脸色行事。可他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毕竟这女人的力气是真的大，大到现在他的手腕骨还泛着生疼的红。

　　到底是久居深院之人，一双腿脚是比那女子还要娇贵三分。

　　行了一半的路，何长筠就开始喊累。

　　“我累了，我们歇一歇。”

　　隋秋略微皱了皱眉，思忖片刻后摇头拒绝。

　　何长筠一时气涌，喉间痒意顿出，不过一会儿便满脸通红。

　　缓了一口气后，他默默拍着自己的胸口，低垂的一双眼中胡乱转着，此刻没见隋秋催自己，良久，他才直起身来，柔声道：“我们歇一歇吧，我自小便带着病，跑了一路实在是行不了路了，可不可以停在此处稍作休息一下？”

　　隋秋又默了半晌，这才终于点头应了下来。

　　何长筠高兴极了，只是这一高兴才刚缓上的劲就又提了上来，而此刻的隋秋居然破天荒地搀着自己坐在了一棵树下，但他顾不得此刻的惊疑，只能顺着她的力而坐。

　　隋秋掩去眼底的蔑视，径直坐在了树前方离何长筠两米开外的草地上。

　　孤直的背影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出了几分清寂，女子的背影坚韧，让坐在树下的何长筠失神了片刻。

　　却也只就这片刻。

　　何长筠揉着自己酸痛的膝盖，懊恼不已。

　　休息片刻，二人又踏上了黑静的夜路。避免何长筠此人再生出其它心思来，隋秋一路上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人拉着走。

　　有了前几次，何长筠不敢再叫。

　　最后又是到了一棵树下，隋秋示意其坐下，何长筠对终于能休息而感到兴奋不已，他抛去了府规礼教，没有半分规矩可言地坐倒在地上。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一高高垒砌的小土堆，正好抵着他的背，消散着今日的一身疲乏。虽是硌了些，不如家中的软塌，但聊胜于无。

　　坐下后，何长筠又累又饿，身上的薄衫早已因这一路的惊怕而浸透在肌肤上，他抬袖擦拭着面额上的汗水，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这？”

　　隋秋没有像之前那样坐下，而是站在这课高树下，微仰着头凝视着这棵看起来极为庞大的古树。她对何长筠的疑问并不理睬，沉静如深潭一般的眼眸直直盯着来回晃动的树影。

　　何长筠自讨没趣，又像是忘记了她不会说话这件事，嘟囔着：“真奇怪，要是我娘，你早被发卖去了。”

　　隋秋伸出手，抵在那棵古树上，粗糙的纹理压印在她的掌纹间，与之融为一体，沙沙声响从漆黑树影间沥沥穿过，仿佛与她在那孤渺的红葳山夜里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共鸣。

　　她闭着眼，感受着此刻的山风。

　　“她来了。”

　　犹在生闷气的何长筠听到这句除他以外的人声后几乎要惊跳起来，他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望向树下的、在他身侧不远的隋秋。

　　“你你你！你会说话！？”

　　涉世未深的何长筠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他愈想愈觉得这女子古怪得叫人惧怕，弗若母亲曾为了不叫他出去而编出的那些恐怖故事一般，小的时候是怕的，长大了便觉得那就是在唬他的谎言。于是蹬着一双酸胀的腿悄然后退着，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在说什么？谁来了？”他环顾了四周，除了那抽耳怖人的风声与聒噪的蝉鸣，再无其他，“你可是府里的下人！要是伤了我！我爹娘定然不会放过你！对！还有你的妹妹！”

　　隋秋缓缓睁开眼。

　　她垂下手，平静地看向这个快要被自己吓哭的人。

　　“红葳山，是我的家，就在前方。这棵树下，埋着我的母亲隋悠，正是你方才倚着的土堆。她来了，山风便是最好的证明。”

　　何长筠做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望向隋秋所指的方向，那里空空荡荡，不见半分房屋高筑的痕迹，使得他凭空生出几分对那空荡的恐惧出来。更别说他坐在的这棵树下，他对死人是没有概念的，可他曾在祖父的死去时，见到过那么一眼。

　　祖父是病死的，听母亲说，府里请来城中所有的名医都不见好转，只能日渐瞧着祖父的身子消瘦下去，形容枯槁。祖父病着的那段时日，一直念叨着要见何长筠，可徐士兰阻了去，说是何长筠身上携着病气，万一过到祖父身上就不好了。何长筠其实是想见的，可母亲一直不许，原以为告知何世华，他就会应许自己前去，可奇怪的是就连一向最敬重祖父的父亲也是沉默着拒绝了他的请求。

　　于是在祖父死前，他都没能见上一面。

　　祖父入棺那日，何府上下皆披缟素，何长筠只收了一句“老太爷要去了”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去见祖父一眼，恰巧那日所有人都在忙着置办丧事，他这处便少了缺漏，无人顾及，且这是唯一一次何长筠从他的庭院中出去的一次，自那以后，不论什么大小事，何长筠的身边都离不了人，将他看得紧紧的，像是被关在深院中的雀儿。

　　何长筠偷溜出去后，学着二婶婶故事里说的那样，乔装打扮成府里的下人模样，很是顺利地在何府内自由行走。也是因为府里的下人们没见过他的缘故，所以当在见到这个面生却又长得极俊的男子时，不免少去忙碌时带来的几分斥责。

　　顺着人群，闻见那熟悉的声音，何长筠便知来对了地方。他听着母亲和父亲还有其余人的哭喊声，便知道祖父就在那了。

　　他看见一群人声泪俱下地趴在那副沉重得要压死人的棺材上，徐士兰和何世华也不例外，这是何长筠从未见过的场面，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露出过如此不符礼数的神情，所以当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对祖父去世的难过，而是对他们每个人同步到极致的表情而感到讶异。

　　当时他就在想，若是自己上前掀了这身衣服，也如他们这样一般哭着喊祖父，会不会遭到父亲和母亲的赞扬？毕竟尊崇孝道这一思想已经在他经过父亲的尊尊教诲下根深蒂固了。

　　事实却不尽人意。

　　在他大着胆子上前去时，垂下眼的余光让他看见了棺材里的祖父，那记忆里总是严慈的祖父如今却完全变了样。他不能忍住不去看棺材里的人，也低估了自己的胆量。

　　那具枯瘦得不成人形的尸体脸上却胀成了青紫色，因消瘦而日渐凹陷的双眼紧闭着，可内里涵盖着的眼球却快像是要凸出来一般，吓人极了！

　　何长筠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也从未见过人会变成这样，更别说是一具死气沉沉、变了人形的尸体。

　　惊恐的尖叫声当即迸发。

　　所有人都立即停下了哭声，眼里是如出一辙的怒意，可当他们看见发出恐慌声的人是何长筠时，怒意瞬间化为平静。

　　何长筠晕了过去，后来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事，他也都不知道了。
　　只是原本侍候在自己身边的小厮全都换了一副新面孔，即是疑惑，何长筠也不敢问。

　　自那以后，何长筠若是再生出要走出自处庭院的想法，到了夜间，徐士兰便常以死人的故事来劝说他。日子久了，何长筠每当望向高厚的墙垣时，他脑海中就会不自觉浮现出祖父那张可怖的脸。

　　可这次，他却是因为在墙外头听见女子几道起伏不定的嬉笑声，又见一新奇的小玩意儿从那墙垣上掉落。那是一条极为普通的红绸，可就是这样一条极为普通的红绸，再度让他生出了到往外界的想法。那是在半月前的一个夜里，他守着空旷的庭院，数着黑蓝色夜空上缀着的一颗又一颗星目，这是他每晚睡前时唯一可见的伙伴，可有时下雨就见不到它们。它们虽然说不了话，离他又远得很，可数目多，成群结队的在一块，闪着耀目的白光，令他羡慕。他也很喜欢这群伙伴。

　　祖父的那张脸在时间的消逝下逐渐淡去，星目的支持和院外嬉笑声让他再次重燃起心中的一团力，所以第二日，他就盼着那女子的嬉笑声和星目的一同到来。

　　若是它们再来，他便决定在生辰日那日逃出去！

　　第二日，它们真的来了。
　　何长筠又想。
　　若是它们明日再来，他便真的决定在生辰那日逃出去。

　　第三日、第四日……一连半月，虽是没了女子的嬉笑声，星目也没有一直到来，可从墙垣里翻跳而过的红绸从未间断。十五日的红绸，他都当作宝贝似地收在屋内藏了起来。

　　也是有了底气，何长筠决定在生辰那日逃出何府，看看那何府外到底是何风光。

　　所以当他知道自己方才坐靠的地方是一具死尸的坟墓时，他不由再度想起祖父那张令他害怕的脸，想起那难看的青紫、那微凸的眼球，他开始作呕。

　　何长筠连滚带爬地跑开那棵树，他跑向远处，跑向那处看起来安全一些的空荡地，可他跑不远，他的胃里一阵翻涌，脑子一片空白，连带着他整个人全身上下开始散发着不受控制的颤抖和发麻。

　　隋秋笑了一声，这一笑，笑得纯良无害。

　　“你知道吗？隋悠就是撞死在这棵树上的。”

　　她微侧着头，指着何长筠所要跑去的那空空荡荡的地方。

　　“还有，那里原本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