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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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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的空气瞬间静止,Cici和司机同时看向后座车窗。
李净泽眉宇微微蹙起,转脸看向朱雀,幽黑的双眼透着浸到骨子里的冷,不起丝毫波澜。
须臾之间,他想起那个带球撞他的女孩,想起这根歪脖子树。来时的路上,轿车突然刹车,窗外也闪过一个黑瘦面孔。
短短几小时三次会面,只是巧合吗?这就有意思了。
李净泽忽然笑了,交叠着双腿靠向椅背,修长的手指轻敲膝盖,“给我一个理由。”
“就带你走。”
朱雀的眼泪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她吸了下鼻子,眨巴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李净泽。
难道只要她说实话,他就会带她走出大山?如果救助来得这样轻易——
她连续三年的错过仿佛成了命运开的玩笑。
“Winston。”Cici晃了晃手机,用眼神示意李净泽,她可以立刻联系学校把这女孩弄走。
李净泽并不着急。他移下全部车窗,很近地看着朱雀。
确实是山里的女孩,饱受日晒的黑皮肤伪装不出来,但五官并不难看,至少眼睛大,鼻梁挺,紧抿的唇角让李净泽想起家乡夏天常吃的食物,那种尖尖的菱角。
“李总,我……”
朱雀垂眸盯着他好看的手,“我想问一个问题。”
“说。”
他声音干脆清冽,令朱雀鼓起勇气。
“你们开放报名的时间为什么总是收麦子的季节?”
敲在膝上的指节顿了一下,李净泽晃晃脖子,重新调整坐姿,“继续说。”
“我家五亩地种的都是小麦,每年收麦子是最忙的时候……”朱雀紧抠窗沿的手指发白,她是紧张的。
“而且山里面总是下雨,如果不抓紧晴天去打麦,麦子泡了水,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我前几年——”
“你叫朱雀,对吗?”Cici调出被驳回的资助申请,漠然念出不予资助的原因,“你的年龄不符合条件,我想班主任早就通知过你了?”
Cici身穿灰色职业套裙,波浪卷发风情万种,有种都市白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朱雀面红耳赤,提前打好的腹稿突然哽在喉头。
“我知道的……”
拖拉机从朱雀身后慢慢开过,拖车里的目光烤得她后背发烫,是村子里的熟人。履带碾过黄土地,卷起空气里的泥腥。
朱雀压住嗓子眼里的咳意,低声说,“但我真的,真的很需要那三万块钱。”
“这样吧。”
久未说话的李净泽沉声开口。一颗冰凉的,银色的金属袖扣从他手腕取下来,放到朱雀浸满汗水的掌心。
她从没见过这东西,只看见上面有个小小的字母H。
“如果你需要帮助,带着它来上海紫荆大厦找我。”
午后的日光缓缓地流淌在李净泽眼眸中。他的目光平静却有力量,仅看一眼,朱雀的心就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越收越紧。
这算什么?
她成功了?
“如果你没有来,就当它是我送你的礼物吧。”李净泽顿了顿,弯起嘴角,“作为收麦子的补偿。”
十五岁的女孩把惊诧与欣喜都写在脸上,李净泽心里发笑,手覆上车窗键,“还有,我叫李净泽。”
李总实在太土了。
“好的李总,噢不……”
车窗徐徐升起,朱雀又一次看见自己冒着傻气的黑红脸蛋。
车开进省道,Cici啪地合上电脑,侧首盯着李净泽,“Winston,为什么?”
李净泽看着窗外沉默。
绵延千里的群山在他眼中是田园风光,但对深山里的人来说,其实是翻不过的天堑。
“诗诗,收麦子是几月?”李净泽没有转过脸。
梁诗诗不习惯李净泽在工作时间这样称呼自己,闷闷说,“我不知道。”
“老王,你知道吗,收麦子是几月?”
司机不好意思地笑笑,“应该是秋天吧?”
李净泽略微一怔,而后便是一哂。
公益活动已经翻篇,他还有新的工作要忙,遂打开平板,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明天的会议安排发我邮箱。”
Cici脸色稍霁,这才是她熟悉的李净泽。专业,高效,不苟言笑地工作时格外性感。
到达成都双流机场,Cici和李净泽各拖一个商务行李箱,不疾不徐迈向登机口。她正想提议喝杯咖啡,身旁却是空的。
“Winston?”她诧异转身。
机场人来人往,李净泽站在巨大的横幅宣传画前,一人一箱,伫立不动。
那整幅画都是金色。
大山里的居民头戴方巾,手捧金黄小麦,对着镜头开怀大笑,黧黑的脸上裂开皱纹。宽厚,质朴,且谦卑。
原来,凉山州的麦子会在六月成熟。
拨出一个号码,李净泽对电话那头淡淡说,“以后在各城市开展公益活动之前,务必对当地农忙期做好规划调研。”
“以及,蓓蕾计划在大凉山改为每年春天报名。”
*
朱雀在轿车开走后就擦干眼泪,回到家,妈妈从地里回来了,正在烧柴做饭,家婆靠在床头纳鞋底。她从书包里翻出油纸袋,撕了块鸡肉往家婆嘴里塞。
“这是啥子嘛,我不吃。”
家婆笑着连连往后躲,朱雀动作却更快,“你尝一口。”
吮骨鸡的酥壳虽然皮了,但鸡肉还汁水鲜嫩,家婆嚼了半天,朱雀问,“好吃不?”
她摇头,“就那样吧,我再不吃了,你吃。”
朱雀笑笑,没说话。
饭熟时,外面天色暗了。暮色沉沉,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起青烟,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叫。
朱雀家没开灯,母女二人围在一张矮矮的方桌上吃饭,光线灰蒙蒙的,看不清菜色。幸好朱雀练就了一身在黑暗里进食的本领,筷子夹到什么算什么,都往嘴里扒拉就是。
家婆端着碗坐在床上,饭里拌着碎鸡丝。她不知情,但吃得很香。
朱雀想,得谢谢那位男同学。
“我明天去县城一趟,后院的鸡下了十几个蛋,得抓紧卖掉,天热了放不住。”妈妈说,“还得给你打听高中的事,中考成绩马上出了吧?”
“妈,我不想读高中了。”朱雀平静地说。
“你瞎说啥呢?”妈妈一拍筷子,“这么好的成绩,不上高中你干啥去!”
朱雀说,“我想去上海。”
“上海?”
这个陌生的地名第一次出现在朱雀家中。从前,沙家坪人能想到最远的地方是成都。
“你要去打工?”
朱雀抿住嘴唇。
她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家里人,她要去上海找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这个陌生人给了她无望人生中唯一的希望。
那颗H形状的小银扣子,是她全部的赌注。
“你们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吗?”
朱雀很清醒,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会付出什么代价,而她愿意为之负责。
“不行!”
父亲走后,妈妈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说了算。
“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偷东西的,拐卖妇女的,□□小姑娘的……”
“妈。”
朱雀打断她,“上海是大城市,国际化大都市。”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读书!”妈妈开始收拾碗筷,叮叮哐哐一通响,这是生气了。
“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你现在不好好读书满脑子想着挣钱,将来只能和我一样当农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妈妈走到洗手池边,把早上洗完脸攒下的水用来刷碗,变浊的水攒在脸盆,待会还得冲厕所。
朱雀家的水要循环利用三遍,榨干水的每一滴价值,至此才完成水的使命。
贫穷是一颗沙砾,住在朱雀的眼睛里。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把它看得很仔细。
“不挣钱,家婆就再也下不了床了……”
水声潺潺,朱雀坐在全黑的堂屋里,自己对自己说着话。
*
沙家坪的夜晚很静,只有漫天的星星在深蓝的夜空中眨眼睛。
家人睡着后,朱雀背上书包,一路跑到沙家坪唯一的火车站。
凌晨时分,会有一辆前往成都的绿皮火车途经这里。去了成都,她再坐37个小时火车就能到上海。
朱雀坐在靠窗的硬座,旁边人掺瞌睡时脑袋一晃一晃地嗑在她肩上。对面人盘着脚吃泡面,老坛酸菜味和脚臭味同时钻入朱雀鼻腔,她有点想吐。
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朱雀书包里装了压岁钱,还有一本她很喜欢的女诗人的诗集。朱雀成绩好,尤其作文写得好。她喜欢摘抄那些唯美又伤感的句子,生活已经很苦了,起码得有诗,有文学。
但很奇怪,朱雀坐在疾驰的火车上并没有心思看书。她只想盯着窗外。
即使在夜里,多数时候只能看到自己在窗上的倒影,可还是期盼黑暗里能有一闪而过的灯火或者风景。
这是朱雀第一次出远门。15岁,一个人从凉山去上海,独自完成人生中最孤独也最盛大的迁徙。
清晨,朱雀跳上下一班车。大山在她眼中飞快后退,连绵不绝的山峰消失了,开阔无边的平原出现了。
“小妹妹,你去哪里的?”
火车硬座把每个百无聊赖的人磨成了话痨,朱雀见是个中年女人,放下戒心说,“我去上海。”
“上海好啊!你是去打工吗?”
“不,我找人。”
女人立马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能在上海有个可以投奔的人,可太幸运了。
朱雀打算找李净泽借三万块钱就回凉山。
她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他是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这些年,大慈善家们来来去去,只有李净泽撸起袖子在骄阳烈日下和穷孩子们打球。
也许,他会不一样。
火车驶进上海火车站,朱雀的心猛地颤抖起来。
激动,好奇,振奋,把长途跋涉的疲惫一扫而空。朱雀第一次坐地铁,研究了很久,随着大波人潮在南京东路下车,走走停停地逛完南京路步行街,最后来到霓虹绚烂的外滩。
路过外滩边的咖啡厅,玻璃窗后的男男女女踩着高脚凳,每人面前一杯咖啡,一块漂亮的三角蛋糕。
朱雀攥着书包肩带走进去,买了一杯菜单最上面的热美式。
她挤到外滩最外层的栏杆边,怀着激动的心情喝了口咖啡,一个没忍住,差点吐出来。
好苦!
这一定是她喝过最难喝的饮料。
但花了18块呢,朱雀想,习惯就好了吧!那么多人都爱喝这个,说明它肯定有好喝的地方,她得适应。
黄浦江真漂亮啊,五光十色的灯影揉碎在江水里,波光潋滟。江那边的东方明珠像个紫色灯球,旁边还有几栋金光璀璨的高楼。
朱雀仰起头,发现那栋最高的楼几乎隐进云层,蓝雾暗闪。在那种地方办公是什么感受?一定幸福死了。
同一时分。
开完会的李净泽插兜站在巨大落地窗前,俯瞰一成不变的外滩。他很疲惫,而底下的人是那么快活。
她和他,共望一江水,眼中的世界永远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