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香浮黄昏

4、彩虹

　　之后的日子，俞思泽经常邀请安珑同他一起出去玩。
　　刚开始的邀约还比较矜持，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安珑厌了烦了一口回绝；后来见安珑也有兴致，询问便变得大胆了不少。
　　他从来不问安珑为什么不用上班了，还从省会跑来了这里。好像，俞思泽关心的只有安珑会不会答应明天和他出门。
　　而安珑呢，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就能接受和俞思泽相交。明明前段日子无时无刻不想搭个密闭的房间将自己封起来，不透阳光不透风，闷死最好，谁也不想见，什么事都懒得干。
　　是因为俞思泽那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仿佛自己不答应他，他一个人就寂寞至死了。
　　他在深夜拨弦的样子长在心里了似的，总是在安珑混沌的时候送出几响吉他弦音，海妖一般蛊惑着，令他下意识地就点了头。
　　也不是第一次搭救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男孩了。辞职本就是为了调整心态、放松心情，陪陪孤独小孩也算是让无所事事的生活过得不那么虚无。
　　安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俞思泽在省会的师范院校读汉语言文学，对艺术极感兴趣，摄影、弹琴、写作、速写，什么都会一点，也特别爱逛博物馆和画展，拉着安珑跑到隔壁的几个大城市看了好多不同的展子。而安珑作为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标准理科生，软件开发的助理工程师，对文艺倒是意外地感兴趣，看画、看摄影作品的时候嘴里偶尔能冒出一两句诗，与所见场景贴合，令俞思泽惊喜不已，像是突然找到了知己。
　　有一日在送俞思泽回家的路上，安珑听见了身后男孩低到近似与无的叹息。
　　“你是我亲哥就好了。”
　　这句话的尾音散在了夏夜的风中，安珑没由来地觉得愉快，心头轻了些，跳动得稳健。
　　有这么个弟弟，好像也不赖……
　　“不行。亲哥不行。”俞思泽又嘀咕了一句。
　　“为什么？”安珑没忍住回了头，问出了声。
　　俞思泽倒是一下子收了声，步子都顿了顿，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烧起来的耳尖与面颊被路灯昏黄的光掩盖。
　　安珑脑中突然闪过两年前在公交车上那一眼。俞思泽当年的情态与如今别无二致。
　　“因，因为……”俞思泽下意识攥紧了手，安珑双臂抱在胸前，等待着下文。
　　他移开了视线，紧绷的眉眼送下来，开了个玩笑：“我把你当亲姐行了吧。”
　　安珑笑出了声。
　　“我长得像女生吗？”
　　“气质像。又温柔又耐心，而且让人很有安全感。”俞思泽这句倒是带了点认真的意味，就是话里夸赞的部分令他脸烫得像又发了高烧，“好了好了，不刻板印象了……”他轻轻推了一把安珑，示意他赶紧往前走，别再调笑自己了。

　　A市美术馆门口，今日只迎来了俞思泽一人。
　　半小时前安珑跟他发了消息，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下次再一起。
　　“没事，你忙你的。”俞思泽很体贴地回复到。
　　安珑之后便一直沉寂了，没再有新消息过来。

　　县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厅里播放着轻柔缱绻的爵士乐，安珑低着头，安静地切着白瓷盘里的西冷牛排，好像不太想要与对面的人有眼神接触。
　　佟婉君用叉子挑了挑自己跟前的意面，也不像是有胃口的样子。
　　“儿子，最近……心情还好吗？”她斟酌了很久才问出口，似乎将每个字都用心衡量了一遍。
　　“好一点了。”安珑将牛排切成大小均匀的一块块，却只是晾在那里，眼神虚虚地停在摆盘用的翠绿的西兰花上，依旧不看她。
　　“妈，我休息一段时间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他的语气放缓了一点，想让佟婉君放松，却发现自己抓着刀叉的手关节泛白，也显得僵硬。
　　将刀叉放下，佟婉君肯定会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吃，是不是不合胃口，他不想应付这些过于细密的关心，故还是攥着餐具，叉子推了推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牛排。
　　轻松一点……妈妈已经改了很多了……他不断地劝诫自己。
　　“嗯，妈妈就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你好好休息，我和你爸都能照顾好自己的。”佟婉君应该是笑了笑，“钱……够花吗？妈妈再给你点零花……”
　　“够。”安珑今天第一次打断了她，“不用担心。”
　　他重复道。
　　“好……”佟婉君只能作罢。
　　安珑吃了一点，实在没胃口，还是放下了餐具。佟婉君果然直起身子想要问点什么，见安珑望着玻璃窗外的街道发呆，又将一切收了回去。
　　“小珑，妈妈还是觉得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她干脆也不吃了，将意面推远了一些，“你看你，身边没个知心的人，心理出问题了也……”
　　安珑的背脊又急速地冒了一层冷汗。佟婉君的后半句话蜜蜂一般在他耳边盘旋，嗡声很响，他面上表情不变，温和乖顺的样子一如上学时，实际上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只看见妈妈递过来她的手机，屏幕里是个穿着硕士袍抱着花束，留着波浪卷发的漂亮女孩，身后的背景是国内某985大学的校门。
　　“妈，我和人家谈恋爱、结婚，不是为了让人家照顾我的，我也需要照顾人家。我现在没有这个精力。”安珑使劲让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将手机放了回去。
　　他终于将目光聚焦在佟婉君脸上，今天的她还是那样的精致与优雅，长发挽起，一席丝质长裙，除了耳边坠着的一对珍珠耳环外再无其他首饰，通身的温婉，眉骨鼻梁却昂扬挺起，带着些骄矜，安珑的骨相就完美遗传自她。
　　对视的几秒，佟婉君亦看清了安珑黯淡的瞳孔，和眼下淡淡的青色。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心里空了一下，心疼怜惜无限蔓延开来，说出的话是她固执地认为能够帮到儿子的办法。
　　安珑只觉得自己被无力席卷全身。他此刻很想就这么一下子倒在地上，砸碎地砖，摔进泥土里，成为世界的养料，进入四季轮回。可他还是将自己的话说得足够柔软，忽略内容，语气就像是被月光照亮的海底沉静的沙。
　　“妈妈，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男人。再试我都没办法爱上女孩的。”
　　高中之后，安珑再一次申明这一佟婉君花了几年依然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像是害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凤目瞪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柔情。
　　安珑闭上了嘴，重新望向窗外的熙熙攘攘的过路人。佟婉君沉默地盯着他，大概有一分钟那么长，长到似乎是将安珑从呱呱坠地到大学毕业入职大厂，顺风顺水的二十多年全回忆了一遍，最后叹一口气，叫来了服务员买单。

　　打了辆车，跑到隔壁A市的美术馆，安珑下车时脑子还浆糊似的混沌。
　　这么贸然跑来，俞思泽万一已经回去了怎么办？又或者，他可能根本就没来。
　　想发个微信问一问，对着聊天框里跳动的光标，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打出任何语句来。安珑有些烦躁的点开朋友圈，走马观花地刷过几条后，看到了俞思泽二十分钟前上传的那张带着美术馆咖啡厅定位的照片。
　　他就坐在落地窗边上的位置，拍的是玻璃上的一些涂鸦，配着一个撇着嘴的emoji。
　　安珑老远就看见那块反着太阳光的玻璃上绘着的彩虹，七彩的颜色让通体雪白的场馆拥有了一个绚丽缤纷的角落。而那一层绚烂后，坐着一个孤单地吃着蛋糕的男孩。
　　他一步一步走进，反光令他看不清玻璃背面的样子，只瞧见一个高挑瘦削的轮廓，以及那人脚边的一只浅灰色双肩包。
　　是他。
　　安珑的心安稳地躺回了胸腔。那模糊的轮廓应该是支着脑袋在看手机，滑动的动作有些快，好像没什么能吸引他的。随后，他抬起了头，也许想要再拍一些照片，于是举起了放在一旁的相机。
　　俞思泽将焦对上的那一秒，安珑带着浅淡笑容的脸映入了取景框。
　　安珑看见眼前的男孩愣了一下，而后勾起了嘴角，明明激动得手有些抖，却还是坚持将他风尘仆仆的笑脸照了下来。
　　俞思泽凑近了玻璃，他的面庞终于变得清晰，一双眼睛盈满了惊喜，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朝安珑招手，做了个“快进来”的嘴形，耳垂上的星星耳坠晃荡得欢快。
　　或许是安珑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一刻空气顺滑得像打发完全的奶油，甜腻又轻盈，将他所有凝滞的情绪包裹。俞思泽的金属耳坠在晃动中闪烁着一两秒的光亮，不知是店里的灯光还是窗外的阳光，总之晃了安珑的眼，就像是黑夜里仅剩的那颗星，在他心里留下一粒小小的、钻石般的身影。
　　他不着急。慢悠悠地掏出了手机，打开镜头，对焦，隔着手机与玻璃，同抱着相机的男孩对视。男孩的笑容变得有些羞涩，眼睛却依旧直白又大胆地注视着他。安珑动了下拇指，将彩虹、阳光、雀跃的俞思泽，全储存进了记忆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