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枕枫眠

1、夜色如霜

　　第一章夜色如霜
　　又是一年中元节，在此之前，叶玥明从未对这个节日有过太多关注，也未曾加诸过哪怕一丝情感。然而今年，她却早早来到清凉的河畔，碧草如烟的桥边，放逐早已精心准备好的河灯与天灯，寄托对从小把自己养大的外婆的哀思。
　　“外婆，希望这河灯和天灯真的能指引您找到往生的路……”
　　叶玥明口中默念着，紧闭双眼，放逐最后一盏天灯。谁知那天灯刚飞走不远，竟然坠落下来，悬停在空中，闪闪烁烁，随即就熄灭了。
　　她心中满是狐疑：“要说灯落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悬停在半空中，好像是违背物理学原理的吧？”虽然他是个理科学渣，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外婆！是小玥不孝，竟然没有提前检查一下，买到了冒牌货劣质品，实在是对不起您！”她口中喃喃地说着，眼中含泪，向天灯飘去的方向走去。婆娑的泪眼，将眼前的事物都晕化了，可她明明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黑衣，个子高高的男人，等到含在眼中的热泪滚落，那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好奇地放轻脚步向前走去。只见他食指一勾，那天灯就坠落下来停在他眼前。这时，天灯的烛火变成了影像：那是她亲爱的外婆，她们一起躺在老家的屋顶上，外婆用臂弯圈着自己，手指着天空：“外婆指给你看哦，这个是牛郎星，这个是织女星。看到牛郎星旁边的两颗星星了吗？那是牛郎用扁担挑着两个孩子上天去找织女去了……”只见他轻吐一口气，画面消失了，天灯也全无一丝踪迹。
　　他又将食指一勾，一盏天灯随之坠落，悬停在眼前，那画面，竟是小时候外婆带自己去菜园子里种菜的场景：“嘿哟嘿哟刨个坑儿，哎呦哎呦丢个种儿！看到没？就像这样……”那是她最熟悉的最慈祥的脸，最爱听却再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她一时怔住了，思绪飘回了久远的过去，直到那人又轻吐一口气，灯和画面随即消失在夜空中。
　　他再次勾了勾食指，第三盏灯应势而落，“来……我们给蔬菜施肥，嘘……嘘……”
　　“这……这人……怎么什么都看……真是，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她心里暗骂道。既尴尬，又气愤，又疑惑，又害怕。难不成，这是个魔术师？那也不对啊，魔术师也不可能洞察人心吧？一定是自己太过思念外婆产生了幻觉。
　　此时，她忽而想到，听人说，中元节燃放的河灯和天灯如果灭了，是非常不吉利的事，亲人会因此就找不到往生的路。想到这里，她不禁怒上心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喂！你是谁啊？干嘛要把我的灯弄灭？你知不知道……”
　　不等她说完，那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黑色的，没有五官的脸，然而，仅是一刹那的时间，那没有五官的面容，竟变成了一张十分俊俏的脸庞。
　　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没错，一定是眼花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那张脸。惊悸颤栗后，随即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震撼，那种不曾相识，却恍如隔世的熟悉感，驱散了模糊的恐惧。虽不能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看个清楚，但即便是天色昏暗，那整个人，依然如清辉夜凝下的一棵玉质孤松。
　　她想要脱口而出的指责哽在了胸中，取而代之的只剩满心的赞叹：“女娲真是浪费资源！炫技也多在像我这样的女人身上尝试尝试，干嘛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你，看得到我？”那人一张口，仿佛有一阵凉风袭来。他随即转身，缓步向她走来。
　　“废话！我又不瞎，你……你这么大个子，我能看不到吗？”
　　她感觉心跳有些加速。
　　“果真，看得到？”
　　他俯身盯着她的眼睛，像是一只猎豹在研究眼前的动物是否适合捕杀。
　　她转过头去，不敢直视那人。怂从心中起，她感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但究竟是不能败下阵势，于是，任由舌头打结，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说了出来。
　　“果……果然……人家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大多不太聪明。像……像你这样的，长没长脑子……都是个问题，能问出这种问题，倒也……不算奇怪。”
　　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睛，让他的心有一丝隐隐的热，轻轻的暖，绵绵的痛。他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惊诧和一丝冷暖交织的柔光。只见他背过一只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身上的黑衣，竟燃起了一团火。
　　“你……你你……你身上着火了！”叶玥明又惊又怕地大喊起来。见那人全然没有反应，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原地转了几圈后，跑到河边，折断一截茂密的树枝，沾了水，赶忙跑回来，试图将火扑灭。哪知，这团火扑灭，那团又着了起来，她着急地抓住他的胳膊，不停转动他的身体，以图找到一个避风的角度。就这样，重复了三四次，火扑灭了，人却因为又惊，又怕，又慌，又累，早已瘫软在地。
　　时到中元，天气依然难免闷热，晚上虽多了一丝凉意，却还不见些许秋意。此刻的她，由于大幅度的运动，正热得大口喘着气，用手来回扇着红红的脸蛋。此时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一簇刘海，好像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唉……我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她用手搓了搓那簇刘海，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只见他背着双手，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像是岸边的钓鱼客，生怕吓走了快要咬住钩子的鱼儿。
　　“你你……你这个人，要不是没长脑子，就是……根本就不是人！哪有人身上会突然着火的？而且着了火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叶玥明惊然发现自己好像是在骂人，赶紧闭上了嘴。她心虚地看了看眼前人，他除了直盯盯地看着自己，好像并不会做些别的，说些别的。
　　“确实不是人！我看就是块木头！这么大了，还喜欢玩火……最重要的是，还把我给外婆的灯弄灭了，真是……”她双脚来回搓地，自言自语。
　　远处忽然朵朵烟花散落，那人背对着忽明忽灭的光，人也变得忽隐忽现。此情此景，吓得叶玥明再次揉了揉眼睛，她双手撑地，脚蹬着地面往后挪了几步，才猛地站起身，可双腿发软，想要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我乃社会主义大好儿女，一颗肝胆照乾坤，我我……我什么也不怕。我……我……我肯定是刚才睡着了，正在做梦呢。对对对……我肯定是做梦呢。想想也是，灯怎么能停在半空中不动呢？灯芯怎么能变成影像画面呢？人怎么能变脸呢？身上怎么会无缘无故着火呢？最重要的是，这么帅的帅哥，不是做梦，我怎么能见得到呢？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做梦，没错！”叶玥明自言自语地不停说服自己。
　　既然是做梦，不知道叫外婆，她会不会出现在梦里呢？她这样想着，于是试探地张口喊道：“外婆……您快来啊！外婆！您再不来，我一会儿可就要醒了！趁着现在，您让我多看您几眼！您总说要我多吃饭，长得胖胖的更可爱，您看，我现在腰上有这么大一坨肉，是不是出息了？那您还不快出来多夸夸我啊！？”
　　叶玥明捏着腰间那一点可怜的赘肉，开始东张西望，仿佛外婆真的能按照自己意愿，忽然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围依然一片寂静。
　　“外婆……肯定是生我气了，毕竟，在她最后那一刻，我都不在身边，真是不孝。”叶玥明心里一想到此，又忍不住红了眼。
　　“算了，既然外婆不愿意在梦里见我，我还是醒过来吧，跟这个人待在一起，指不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呢。万一是什么吓人的噩梦，明天早上起来，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明天的稿子岂不是又要泡汤？”于是，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
　　“还挺疼啊！不过怎么没醒？”
　　她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疼得呲牙又咧嘴，还是没能如愿醒来。“想必是自己不舍得下狠手，肯定是掐的不够疼，算了，还是让别人帮忙吧，毕竟，自下狠手是件很难的事。”
　　“喂！”叶玥明起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原本想要让他帮忙把自己掐醒，转念又一想，这么好看的人，不多看两眼就醒了，好像还挺吃亏的。做人嘛，唯二不能吃的亏，就是有好吃的食物不吃，有好看的人不看。做梦嘛，那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既不丢人，醒来也不会少一根汗毛，不看白不看！于是，她双手抱胸，绕着那人前前后后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不错！肱二头肌挺发达！公主抱什么的，肯定不在话下。”
　　如果是平时有人对他如此无礼，他早就大喝一声，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无聊的地方，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最奇怪的是，自己好像还觉得十分有趣。他玩味地看着眼前对着自己“上下其手”的女孩，并不言语。
　　“胸肌……也还行吧！毕竟姐姐我见到的帅哥太多了，身材比你好的多了去了。不过，我发现越是长得帅的男人，好像越喜欢健身。唉……可惜你们这些帅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彼此相爱着。啧啧啧……”她撇着嘴，摇着头，继续说：“像你这种品相，喜欢女人的话，傍个富婆肯定不在话下。再不济，把你关在笼子里，推到热闹的商业街，收收门票也不错，毕竟这样的长相，掏腰包，拿个五块钱参观一下，总不算多吧？”
　　她闭着眼睛，想象着帅哥傍富婆，富婆给钞票，钞票进自己口袋……帅哥关在笼子里，笼子外大排长龙，观众给钞票，钞票进自己口袋……的画面，不禁笑得口水四溢。
　　“啧啧啧……看看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她用指尖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待到了唇边，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的指尖，似有一阵电流传来，让她感到浑身颤栗，心脏酥麻。
　　那鼻息，如此冰冷，那唇，如此冰冷……

　　砰！
　　远处传来一阵好似车辆撞击的巨响。
　　叶玥明猛然睁开眼，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眼前的电脑屏幕上，鼠标键闪来闪去，稿子依然没有太大进展。她从桌子上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
　　看来真是个梦了。她心中暗想。
　　“对面的大马路是真该修一座天桥了，最近真是事故频出。”她悻悻地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是夜里十点。
　　“天哪！天哪天哪！我这个不孝女！中元节都快要过去了，我竟然还没有给外婆放河灯和天灯！”
　　她一边懊怨自己，一边急急忙忙打开抽屉，寻找早已买好的河灯和天灯。
　　“咦？明明就是放在这里的呀！怎么会没有了呢？”她迅速翻遍了面积本就不大的家里能放东西的所有抽屉。
　　“奇了怪了！怎么会没有呢？”找不到材料，自然没法出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长舒一口气，吹着自己的刘海。此时，才发现那“灭火行动”留下的证据。
　　看着那被火燎过的刘海，她惊异地想：“难道……今天见到的那个人是真的？我已经去过河边了？可是……”
　　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再加上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中，她感觉脑子里如一团乱麻。
　　一阵晚风从落地窗吹进来，多少有些冷意。她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去揉鼻子。然而，这不禁让她想到刚才的画面：
　　“啧啧啧……看看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一阵潮热迅速爬上了脸，随即传遍全身。
　　“要死了要死了！这回丢人丢大发了！导演，可以把这段给我剪了吗？”她抬头望着天， 仿佛人生的幕后导演，就在眼前一般。
　　“难道……难道说……今天见到了……”她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心中似是恐惧，又似是兴奋。
　　“如果这是真的，是不是说明？”叶玥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看那人当时的反应，应该很诧异我能看得到他。我既然能看得到他，也一定可以看得到外婆，如果能请他帮忙找到外婆的话……”
　　她越想越兴奋，这种感觉，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她，打算再去一次河边。
　　七月的晚风，如绵柔的羽毛，已是晚上十点多，车水马龙的街上，依然喧闹不已。
　　“呔！何方刁民，竟敢对本王如此无礼！不怕被诛灭九族吗？”
　　叶玥明还以为家门口在拍什么古装剧，循声望去，却只看到前方马路上两辆撞得有些变了形的车子。一个警察正在拍照取证，另一个警察和几个当事人站在人行道上，只听得你一言我一语，嘈杂不已。一个穿着汉服的人，个头出众，远观，便肉眼可见的衣袂飘然，威仪不凡。
　　想必，就是这场车祸，把自己从河边变回了家里。只不过，这其中的原因和逻辑，她实在是想不出也弄不懂。
　　“警察同志，要不是这个人突然横穿马路，我也不会猛打方向盘撞到别人，我也是受害者呀！”一个身穿格子衫，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男人说。
　　“就是就是！真是倒霉！你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出格，大晚上穿个汉服在外面溜达也不回家。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连点交通规则都不懂？再往前，二十米都不到就是斑马线，你多走两步能累死还是急死啊？非得在个路中间横冲直撞，这不是找死吗？”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吼道。
　　“你还别说，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干什么像什么！你看这孩子，除了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演得还真是挺像！”
　　一个身穿清凉吊带裙，卷着大波浪，踩着尖尖高跟鞋的女士，边说边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并时不时地摸摸他的衣服。
　　“大胆刁民！竟敢对本王横加阻拦，动手动脚，还不赶快让开！坏了本王大事，尔等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休想活命！”穿汉服的人气愤地甩开大波□□士的手。
　　听到这话，大波□□士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狂笑起来：“这位大帅哥，我倒还真认识个制片人，最近我们正打算投资一个新项目，对不对啊，Honey？”她撩了撩头发，看向大肚子男人，那男人赶忙应和道：“当然，当然！我的baby想做什么，我都支持！”见男人点了头，她继续说道：“看你这模样、演技，保不齐我还真能发掘个娱乐圈顶流呢！要不，你给姐姐留个联系方式？哈哈哈……”
　　交警正在认真地记录几人的证件信息，他把证件还给大肚子男人，并伸手示意汉服男出示证件，只是那手伸了半天，汉服男也仅仅是疑惑地瞪着他，没有任何行动。
　　“我说孩子，别演了！警察叔叔现在是执行公务，乖乖配合叔叔！你可能不太有概念，但你爸妈这次肯定可得赔不少！所以，我劝你赶紧想个说辞，看看怎么样能少挨点打才是！唉……现在的小孩真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交警无奈地摇了摇头。
　　“身份证有没有？没有给你爸妈打电话叫他们送过来！没有手机的话，电话手表也可以！”见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交警感到有些无奈又可笑。
　　“太子殿下，快请您的父王母后驾到，将传国玉玺等信物留下，您方可起驾回銮！”交警都被逼出了艺术细胞。
　　“大胆，传国玉玺岂能随意示人？你们这些刁民，不就是想要坑害钱财？”
　　那人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大锭金元宝，重重地放在交警手里，惊得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大肚子男人上前拿起元宝在手中托了托，“这好像还真是……金元宝！”
　　眼镜男和大波□□，一递一个拿起元宝想要一探究竟。大波□□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拿起金元宝就咬，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就说，这衣服不管是做工还是手感，都不像是普通的汉服，刚才还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哪家的富家子弟，看来……”
　　“按照物理学原理来说，只凭色泽，重量和牙咬的方法，是无法确定物品的性质的。”眼镜男推了推镜片，拿起金元宝，仔细端详。
　　“笑话！我堂堂太子，怎会……”
　　叶玥明越是走近，越是对那声音和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禁深深向他看了一眼。哪知，那人的目光恰好接上了她的。他说到一半的话，便像是触电般哽在了喉。她一丝深深的不安感，像是锅底的炉灶扇了风，点了火，慢慢燃烧了起来。
　　“站住！”待到她转身还未来得及逃走，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那人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透出决不允许她反抗的威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想逃走，只是觉得，那是一双灼灼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下，仿佛有千沟万壑，千山万水。那是一张少有的俊秀脸庞，棱角分明，硬朗却不失柔美。
　　叶玥明看着他，有些怔怔地失了神。
　　交警对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跑过去抓住路边女孩子的行为十分气愤，这是对他这个人民公仆的公然藐视。再加上这小子十分不配合自己处理公务，心想，待会儿必须直接把人给拷回派出所。哪知，当他走上前，看着两人那眼光、神态，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于是试探地问：“这是……你女朋友？”
　　“不不不，我……我不认识他！”叶玥明赶忙挥手否认。
　　“此乃吾家人！”他将手抓得更紧，仿佛一个不留心，她就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