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赋》石门之客

53、皇后

　　半月之后便是除夕。我早早地来到了设宴的温室殿。

　　只见一位身姿绰约的美人已在殿中，侍女欠身朝她道了一声“婕妤”，便为她脱下青色的狐裘，狐裘上有些雪意，看来也是刚到不久。

　　她听着我进殿的声音转过身来，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鼻子高挺，鼻尖锋利，宛如刀削，为雪肤花貌添加了几分英气。

　　曲裾深衣以朱色为底，密密层层地绣着以云纹、花蕾、枝叶、凤鸟、朱雀组成的长寿纹，杏黄的衣领上是重重的万字纹，与年节的气氛很是相称。

　　头顶发髻中间插着一个对称雕镂着凤鸟的玉栉，两侧则斜插着一对金色的花枝步摇，以洁白的玉珠做成了花苞的样子。耳上也是一对垂坠的玉珠。

　　“这位可是赵婕妤？妾早在甘泉之时便听说后宫多了一位赵婕妤，你既是姓赵，说不定我们的祖上还是本家。”

　　她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赵妹妹的这身狐白裘可是贵重，足见陛下对妹妹的盛宠了。”

　　看来她应当尚且不知我的身份，不知道我乃舞女出身，又来自农户之家，不然应当不会愿意与我是本家的。

　　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善，有些无措，只是微笑着问道：“那姊姊可也是姓赵？若如是，那宫中便是两位赵婕妤，倒是要把人弄糊涂了。”

　　她笑着说：“我乃扶风马氏。宫中还是只有一位赵婕妤。”

　　我有些愕然：“马氏？那为何——”

　　“扶风马氏原来是赵姓，吾祖可推算至赵国国君，赵武灵王之九子赵奢，受封马服君，其三子便改了马姓，为马兴，后来便徙居咸阳，到了孝武皇帝执政之年又徙居扶风。”她说起族谱，如数家珍。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这本家亲戚却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的，“我来自豫州偏僻之乡，恐怕与姊姊的祖先赵氏，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她听了八竿子打不着之语，也笑了：“妹妹也是爽利人。妹妹可是良家子采选进宫的？”

　　我尚未开口回答，只听殿外侍卫通传：“皇后殿下驾到！”

　　我们都肃然转身。这是我入宫近半年，第一次见到皇后许氏。

　　一个端庄秀丽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这个身影隐约有些熟悉，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病中的梦境。

　　周围人都拜倒了。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朝着这个身影稽首。

　　“不必多礼，都起身吧。”

　　她的声音也似曾相识，十分柔和，是在梦里听见过的。她衣裳曳地，脚步从容，腰间一长串的玉组佩不动声色，悄然随着她移步向前。

　　“你便是新入宫的赵婕妤？”她扫了我一眼，走过我的身边，没有停留，最后端然坐在了面南的案几上，面南的北首一共是两个位置，她坐在了左侧，右侧空了出来，应当是她夫君的位子。

　　“是。”

　　我从地上起了身来，抬头撞上了她的目光，只见她巴掌小脸，五官淡淡的，像顾恺之女史箴图里走出来的一般，肤白胜雪，杏眼含波，有股天然的媚态，目光里却含着一种惆怅之意。

　　她此时的神色肃然，脸上没有笑，大概是要在后宫面前表现出她身为皇后的威严来。但她身量娇小，五官柔和，不大符合我心中那些不怒而威的皇后的样子，却与我想象中的孝成许皇后的样子很接近。

　　她算起来是陛下的姑母，是汉宣帝南园遗爱故的许皇后的堂兄弟平恩侯许嘉之女，但其年岁应当是与陛下相似的，所以被先帝选中，成了太子妃，转年陛下登基，她自然而然成了皇后。

　　她通身的气派也是皇后的气派，因为是宫宴，她身着蚕服，这是缥色深衣，上身颜色更深一些，近似青色。衣领却是朱色的，绣着密密的苍龙与凤鸟暗纹。

　　发髻上着玉质华胜，长约一尺，像是一朵含苞的白牡丹，缀于发上。华胜之外，又有一根玉簪左右贯之，玉簪上雕镂着凤鸟之首。耳饰也是玉质，雕着昂首的龙凤，简单却不失华贵。

　　“名为何？”她接着问道，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回皇后——殿下，我叫赵姝。”

　　“赵婕妤何处人士？”

　　“原籍青州淮县，十岁之时随阿父徙至豫州平县闻道乡。”

　　她略略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原为舞女？”

　　皇后话音刚落，我听见一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想是马婕妤听见这句话，被她正喝着的茶水呛着了。皇后微微蹙眉看了她一眼，马婕妤手帕掩面，还在止不住地轻咳，脸色微红，望着皇后，眼里充满了抱歉的神情。

　　“是。”我原想再说两句，阿父死后被舅父卖作舞女的经历，但是皇后似乎并没有兴趣。她转向了马婕妤：“马妹妹，这位便是我们在甘泉宫之时，陛下所宠幸的赵婕妤了。你二人皆为婕妤，当和睦处之。”

　　马婕妤却不复方才愿与我交好的热情模样，有些勉强地颔首，称诺。

　　半晌无话。

　　我有些坐立不安，便对皇后开口：“殿下，宫宴大约还需片刻，可否许我去外边走走？”

　　她依旧是神色肃然，抬眸道：“外边天寒，赵婕妤清瘦，若是染了风寒，陛下会怪罪他人。”

　　我忙找了一个借口：“我并不走到冰天雪地里去，只是去殿外迎一迎陛下，想必陛下也快到了。”

　　“赵婕妤如今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一刻也分开不得。殿下，妾如今才领悟了诗中所言，一日不见兮，如三秋兮。只是赵婕妤与陛下，怕是不见了才不到半日。”马婕妤的脸上浮现了一抹不屑的嗤笑。她已经不再亲热地称我为妹妹，而是赵婕妤。

　　皇后脸上依旧淡淡的：“那便去吧。”

　　我如获恩赦，走出了殿门。出了门迎上一阵雪意，才发觉忘记披上了裘衣，便想折回去。

　　但听见马婕妤正在与皇后说话，她虽已经压了压嗓子，但语气中充满了怨声，声音并不低：“陛下原先宠了一个侍女也罢了，好歹是良家子，可如今，陛下怎么连舞女都看上了？”

　　我停下了进殿的脚步，想要避开这个声音走到外头去，但脚下却挪不开步子。

　　皇后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舞女又如何？大汉历代天子也多有歌女舞女在侧的。”

　　马婕妤依旧忿忿不平：“皇后读史多，自然心态平和，可是妾却为皇后不平，也为后宫众人不平，一个舞女得了陛下的偏宠，倒让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远居甘泉行宫，半年之久，妾若是不同去，怕也难知其中的苦处。皇后若是如今再不回来，怕这后宫里皆是这舞女的天下了，要改姓了赵。”

　　皇后却似乎不为此话所动，而是继续温柔说道：“你也该读些史书，磨一磨性子，陛下喜好柔顺的女子。这位赵婕妤颜色美，看着也像是个性子柔顺之人。”

　　马婕妤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皇后原说，陛下喜欢好诗书的女子呢。可如今看呢，卫氏原是侍女，不通诗书，如今也升了婕妤，这位赵氏更是舞女出身，又是农家女，只怕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班婕妤诗书皆通，又好历史，还懂音律，陛下原欲与之同乘辇车，先前除了皇后殿下，便是班氏受幸最多，可如今怕是班氏也是少在君王之侧。妾倒是算了，说话总是直来直去，陛下那里，也多有冲撞，诗书也只是一般。只是皇后也是诗文俱佳，又是性格最为柔顺之人，陛下实在……”

　　“好了，你消消肚子里的火气，你也知自己直来直去，多有冲撞了？”皇后轻轻地笑了笑。

　　但紧接着她也叹了一口气，对马婕妤说：

　　“你也不必恼了。年节之中，何必教一个舞女扰了自己的兴致呢？你方才说的没错，陛下喜欢爱好诗书的女子。可那舞女貌美如是，连吾等见了都心生爱怜，何况陛下？不过，这些单单只是姿容俏丽的女子呢，陛下也就是宠幸一时罢了，正如同得了个新奇之物，跟今儿个喜欢了这件玉器，明儿又爱用那件金器，是一样的。过了一段时日，没了新奇的劲头，自然也就弃之。

　　“你看郑美人，哦，不，如今降为郑良人了，歌喉优美，无人能及，陛下盛宠了半年，得了赵婕妤之后，便不再幸之，卫婕妤也是一样，听说这婕妤的位份，只是陛下见其贤良淑德，又在重阳之日为陛下伤了腿，以示安慰，才升的。你且看这个赵婕妤能够得陛下多久的宠幸。”

　　马婕妤似乎心领神会：“殿下言之有理，这位赵婕妤像是不懂规矩的样子，看来陛下也没找人好好教她。”

　　“是啊，方才一口一个我字，连自称妾都不知晓，到底是乡野之地出来的，以色侍人，又没规矩，如何能在后宫长久得了呢？也不过就是今儿觉得新奇罢了。”皇后懒懒地说道。

　　马婕妤似乎笑了出来，她们聊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