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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娙娥 ...

  •   题诗照例有半柱香的时间。宫人点了檀香,开始计时,我在亭子里端坐不住,便起身走了出来。

      沿着湖畔走了一会儿,离凉风亭有些远了,见众人有的彼此谈笑风生,有的独酌自饮,暗自思量,有人已经提笔,在竹简之上涂涂写写,也有人流连花丛,看斜阳晓风,寻找诗意。

      而陛下在同王娙娥说话。突然间,王娙娥有些咳喘,她一咳起来,身子微颤,像要被软风吹倒似的。她的侍女急急地送上药碗,陛下又命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外袍。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疼,她年纪看似与我一般大,明明是大好青春,却饱受病痛折磨,便问身边跟来的江离:

      “我入宫也有月余,不曾听陛下提过他有这样一位表亲。你方才悄声说,她有不足之症,是何不足?可是心症?或是喘症?是先天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江离摇了摇头:“这位王娙娥原是身体康健,方得入宫,不久便受幸,后封了美人。上天眷顾,入宫不到半年,便怀了皇嗣,可未曾想,怀胎至七月,忽然滑了胎,从此便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可怜她那时才十六七岁。”

      她说道此处也微蹙了眉,长叹了一口气,似是于心不忍:

      “陛下为了安慰她,也为了安抚王氏外戚,便将她升了娙娥,品同关内侯。实际上,那时候陛下登大位未久,宫里只有皇后,并无昭仪与婕妤,就连班婕妤当时也只不过刚受君恩,只是封了少使,比家人子稍高了一级。所以娙娥之位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而已。可数载过去,终究是未查出来到底谁人是幕后之凶,只是草草处理了为娙娥安胎的医工,以及娙娥身边近身侍奉的两位宫女。倒是如今婕妤已有数人,而王氏却依旧只是娙娥而已。”

      听完了这个故事,再想到她弱柳扶风,西施捧心的薄姿,我更是心痛不已:

      “会不会是年幼怀子,胎内本身不足呢?并没有所谓凶手?”

      十六七岁的年纪,按照现代的标准来看,尚未成年,又是与陛下是三代以内近亲,若是胎儿先天不足,或基因异常,导致大月龄滑胎,也并非没有可能。

      江离却否认了我的猜想:“如今都快三四年了,王娙娥除了天地祭祀与除夕夜宴,鲜少露面,听说,不仅是因为身体不好,不宜劳神——”

      她压低了声音,四望无人,才悄声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而且还是因为滑胎之事,一直未找到真凶,心有怨念。所以心思萧条,久居深宫,也常避着陛下。今日重阳宴,大概陛下也不曾想到王娙娥也会驾临的。有闲言碎语说——”她蓦然止住了话。

      “说了什么?你话说一半,引得我心痒。”

      江离有些支吾了起来:“都是宫内长舌妇人胡言乱语的。婕妤不必认真,当作玩话便好。说是——说王娙娥那日喝下了一碗安胎之药,便腹痛不止,应当是药里头被人投了毒,才滑了胎。说——说那安胎药里下了附子,那是大寒之物。不仅是有孕之人不可服用,哪怕是普通女子也不宜碰的,寒凉之物伤身伤腹,若是多用了,终身不孕也是有的。”

      我不解地问道:“可是安胎药不皆是太医经手的吗?皇嗣安胎是大事,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若是药中下了滑胎之物,一验药渣子便可,如何查不出来?”

      江离压低了声音,靠近了我的耳朵说:“婕妤可知孝宣皇后许氏,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姨母?也是被下毒至死,孝宣许皇后可是贵为一国之后啊,又得孝宣皇帝的宠爱,照样逃不过后宫争斗,被毒杀的命运。”

      她说罢满脸愁容地望着我。

      “我大略听闻过一二,可那时朝中大权皆在霍氏手中,霍家视后位为囊中之物,不料因为孝宣皇帝的故剑情深而失了后位,霍家不愿女儿屈居婕妤之位,所以对先孝宣许皇后下了毒手。

      “可三四年前已是陛下在朝,王娙娥又姓王,王氏外戚满门皆候,权倾天下,谁人敢得罪?更别说下毒了。这可是灭族之罪。何况,安胎药中下毒,手段太过拙劣了。”

      “手段拙劣?婕妤为何这么说?”江离一脸茫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评价。

      “真要下毒害人,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安排缜密,怎会大模大样地在安胎药中下毒?一来,是碗中必有药渣,不可能吃干喝尽,一滴不剩。二来,安胎药经过的人手有限,除了宫中太医令,便是近身的内侍宫女,谁有嫌疑,一查便知。

      “像毒杀许皇后一案,凶手已然缜密,但百密一疏,严查之下,亦露了马脚,所以孝宣皇帝在霍光死后便立刻清算了霍氏家族,连后来的霍皇后也不得幸免。”

      江离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惊叹道:“婕妤——倒像是对后宫的手段了然于心似的。”

      我在现代的宫斗剧倒不是白看的。但听她这么说,我只好尴尬一笑:“哪有,只是普通推想而已。用些逻辑谁都能想出来的。”

      我们又静默无言走了一会儿,江离提醒道:“婕妤,咱们得往回走了,可别误了时辰。”

      半柱香的时间流逝得飞快,我的诗却还一句未得,但远远看见众人已经在凉风亭中围拢到了一处,大概已经开始题诗,便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采蘋一同往回走了。

      等我们回到了凉风亭,只见王娙娥伏在书案旁写字。众人围绕着她,陛下站在中间,低头凝望着。一时间寂静无声。我悄声走了过去。

      她抽到的竹签放在书案的一侧,上面写着“粉面含春,醉笑东风”。这个谜面倒是简单,必然是桃花了。我一时间有些羡慕她的好运。

      但见她写字之时,中间又咳了两回,她拿帕子掩着唇,她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没有血色。脸似乎憋得紫了些,双眼盛满了盈盈的秋水,写字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她的侍女捧着药碗立在一侧,见她咳嗽,便伸出手去想把药碗递到王娙娥的手里,却被她握着绸帕的手推开了。

      “若是沾了药的气息,那么连诗也是苦的了。”她淡淡地说。

      陛下有些心疼,开口问道:“阿青,你如今怎又添了喘症?”

      她没有抬头,继续写着字,一边写,一边轻声说道:“并非如今添的,原是体虚,两年前的冬日不慎又染了风寒,便留下了喘症,每到季节之交便是如此。陛下两年有余不曾去过凤仪殿,自是不知。”

      陛下脸上很是尴尬:“那,也得让太医令看看才好。当好好调理才是。”

      她又轻咳了一声:“妾一身是病,无法侍奉陛下,倒教陛下费心了。”

      说罢,又写了两行字。写完之后,倚着书案又歇了片刻,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竹简之上是一首十六句的五言诗。她的字很是秀气,但不似班婕妤的笔力遒劲,每个字都像是浮于竹简之上,没有精气神似的。

      但是诗的本身却并非如此,而是有一种莫名的摄人心魂的力量。

      明月妆玉面,红轮点粉靥。
      彩蝶送霓裳,蜂鸟盈厅堂。
      都道莺时好,风雨犹潇潇。
      一朝三春尽,落红谁堪忆?
      昔年羞嫦娥,今作履上尘。
      枝头空遗恨,不见旧时人。
      娇妍已成故,君心怀芙蕖。
      待到秋节至,芙蕖亦阳春。【1】

      她不愿让诗变得苦,却字字皆是苦。

      “阿青,虽很久不曾见你写诗,可你写诗的功力倒是见长。堪堪能将班婕妤比下去了。”陛下这般笑着赞道。他神色虽无异,却巧妙地避开了诗中的内容,不言一物。

      班婕妤也是点点头,以示认可。其余众人不知是否已经读到了诗句,但也随着两人点头称赞,喝彩不绝。

      王娙娥又用帕子掩了口唇,咳了一声,回复道:“妾久卧病榻,殿中冷寂,素日无人,更无诗友,只得对月抒怀,对天吟咏。经年累月,倒是不曾忘了如何赋诗。”

      众人听闻此言,低下头去,只有陛下仿佛还不曾听出其中的凄清之意与伤怀之情,像是为我和众人介绍似的,又像是对王娙娥奉承了几句:“阿青原也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才女,能诗能赋,亦擅音律。只是近年都让这病给耽搁了。”

      我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不仅有着黛玉般的病态,也有着黛玉般的灵气,风雨潇潇,落英化尘,不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但黛玉在不犯病的时候,是活色生香,朝气蓬勃的,可面前的女子,举手投足,病痛却如影随形,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稍稍往前一步,这阴影就疾步追了上来。

      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的苍白,勉强的欢颜也遮不住她泫然欲泣的神情。

      她脸上和手上缺失了鲜妍色彩,仿佛在无情地宣告着青春的早逝与生命力的流失。

      “陛下,既写完了,请恕妾先行告退。诸位姊姊妹妹,恕妾无法奉陪了。”她说罢又咳了两声,身子轻颤,像是禁不住风了。

      陛下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为她纾解愈发猛烈的咳喘:“好,你回去好生歇着,朕改日去看你。”然后便对内侍说:“为王娙娥备辇。”

      说罢,又悉心嘱咐了一句,“需加皂盖,免得路上又受了风。”

      “谢陛下。”她婷婷地弯腰欲作揖道谢,陛下赶紧扶住了她。

      轿辇很快备好,于是,她乘着一顶华盖的大桥子走了。像云一样倏忽飘走了。

      众人目送了她的离去,短暂的阴影好像随着轿辇的远走,一下子就从众人的心头掠过去了,也从陛下的心头掠过去了。

      歌台暖响,舞殿冷袖,觥筹交错,吟诗作赋,谈笑风生,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一个娇喘微微、泪光点点的人。

      除了王娙娥的诗还留在竹简之上。而竹简摊开在书案之上,已然无人问津。

      当中有一个字模糊不清,墨迹氤氲,不知道是不是她写字的时候,侍女奉药,而不小心滴落的药茶,抑或是她写诗时落下的泪水。

      那是一个“恨”字。

      注释【1】:阳春:桃花的别称。

      以下为本诗作者释义:

      明月妆点了桃花的玉面,红日则在玉面的两靥妆点了粉色。桃花枝头,彩蝶纷飞,像是给桃枝送来了华彩衣裳,蜂鸟不绝,像是宾客满堂。都说草长莺飞的春日好,可是依然有疾风骤雨,风雨如晦。一旦春日逝去,桃花零落,成了满地落红,谁还会记得?昔日美艳,羞煞嫦娥,如今成为了鞋履之上的尘土。枝头空空如也,只余遗憾,见不到旧时的赏花之人。娇艳美色都已经成了过去,此时赏花人的心里想的是水中莲花。等到夏去秋至,莲花也将落得春桃的下场,化作尘泥无人怜,一朝新人换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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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