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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古敖河与温峡水库的交汇处有一片缓坡地,水流平和温顺,水底多是沙砾细土,水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水下长着的稀疏的水草,在水流的轻柔的推搡下,水草如婆娑起舞的歌姬扭动着妖媚的身躯。当阳的坡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屋,屋顶是用茅草和芦苇铺就,木窗上罩着塑料薄膜,用木条和铁钉压实,房屋的前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空旷整洁,满是茵茵青草和芦苇,像是铺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绿毯,只有临近水岸处有一棵粗大古朴的乌桕树,树形如云山,阳光映照下,印出了大片的绿荫。
      白鹭穿着白色的朝鲜族长裙,肩上架着小提琴,凝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任凭暖风吹乱额前的长发,掀起长裙的裙摆和罩在脸面的纱巾。长裙是杜鹃的母亲当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平日里不是特殊场合她舍不得穿,今天她特意找出来穿在身上,自是别有一番用意。她伫立在乌桕树下,缓缓运弓,演奏的是《安魂曲》。曲子低沉缓慢,伴随和弦演绎出的平静的和谐乐,勾画出庄严肃穆的追怀音画,仿佛静静等待着安息的魂灵的对话,同时又以低沉浑厚的中音部,表达出面对云谲波诡情势的镇定自若和超凡心态。
      几位女子围在她身畔,或是坐姿,或是半躺,或是斜靠在他人身上。一曲终了,除林中仙子外,其余几位女子都是如梦初醒,人人心驰神醉,好似在太虚幻境走过一遭,尽都长长感叹一声。
      “怎么样,小鬼,我现在可以摘下面纱了罢。”白鹭放下手里的小提琴,送到琴盒处,瞧着杜鹃睡眼惺忪的神态,笑道:“也不知你捣的什么鬼,非得戴面纱拉琴,以后有机会上台表演节目,你们两个也是这般扮相么?”
      丛小凤知道白鹭口中的“你们”包括了自己在内。听白鹭演奏的琴声,她的心跳不可遏制地加速,完全为琴声吸引,几乎忘却自己,而白鹭在拉琴前还抱歉地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摸琴了。说是演奏的《安魂曲》,琴音里却透着飘逸清奇,清雅卓然的风韵,更在淡然祥和中透出些许不可言明的峥嵘风骨。其间有一段琴声轻柔,曲意古怪,曲调柔和之至,宛如轻轻叹息,又似灵魂的对白,指点风物,细语喁喁,颇有东方神韵,不像是原曲所有,却又与原曲贴切,不着痕迹,丛小凤猜想当是白鹭自己的改编,心中大为折服。
      第一眼看见白鹭时,丛小凤便觉得她华美繁富,妙丽无方,高雅超俗,斯文慈和,说话时声音清亮,特别是她那张雪白的瓜子脸,弯弯的凤眉,英华含蓄的凤目,无不透着高华贵重的气象,令人心生尊敬。只是仔细端详她充满忧思的前额,铭刻岁月风霜的浅纹的眼角,历经磨砺而不再润泽的脸庞,以及那些因辛劳历练显得干燥的黑发,就能明显看出她已是一位成熟、沉着干练的中年女性。想着时光荏苒,生活磨难,青春摧残,丛小凤心中生起一阵轻微的悸动,眼里也噙着伤感的泪花。听见白鹭的问话,低语回答道:“我在生产队演节目的时候,都是蒙着面的,队里的头头说,有问题的人不能见光。杜鹃小妹妹她是跟我学着好玩,故意蒙着面纱。”
      白鹭说了句“原来如此”,瞅着杜鹃微微一笑,眼里是满满的爱怜。
      “也不尽然。”杜鹃站起身来,仰着头看看静静地趴在乌桕树枝干上的灵猫,对丛小凤说:“你不觉得老师刚才蒙面拉琴的时候很有仪式感很有神秘感么,就连灵猫都陶醉了。”
      “猫都能欣赏琴曲,你是在夸你自己会调教猫么?”白鹭抿嘴笑道,将杜鹃搂到怀里,“只怕你的灵猫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曲子,而是这水里的鱼罢?”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丛小凤望着眼前澄明幽蓝的水面,感叹道:“白鹭老师真会选地方,住在这里真有隐逸乡野山林的感觉。”
      白鹭格格笑起来,笑声婉转如云,“这可不是我能选的,要感谢百里楚湘书记,是他特别关照我在这儿看守水库和水库里放养的鱼苗。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份清闲差事,平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拿你们知青的话说,好像叫养什么什么的。”
      “养血养腰子。”丛小凤接口道,想到了黄鹂,立刻变成一付愁眉不展的模样,又自我安慰地说道:“黄鹂跟着慕容和燕云还有百里鸿雁跑她哥哥的事,也不知怎么样了,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先头听柳莺姐姐说,公社的那个计书记还有好多事有求于百里姐姐。”
      “不错,就算计家福和巩建利敢打百里鸿雁的马虎眼,谅他们也不敢在百里楚湘书记面前掉花枪,万一不行,百里书记只需挂个电话,公社的这帮人肯定不敢整幺蛾子。”柳莺说道,这会儿她正懒洋洋地靠在朱鹮身上。
      上午到白鹭这里后,大家说了会话,中午时分,白鹭煮了一锅南瓜粥,柳莺喝了一大碗,还是觉得自己昨夜的酒气依旧在喉咙里窜来窜去,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是好大些奇怪,黄鹂的哥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知青,虽说前年评过大队红旗手,那也很一般,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在来白鹭这里的路上听杜鹃讲了昨夜批斗会上的事,柳莺了解一些情况,因此有这么一说。
      “小人物也可以有大用处,关键看处在什么位置,支撑千斤重量平衡的最后一个着力点或许仅仅是一根羽毛,我们的小鬼昨天晚上不也在生产队的主席台上搅动风云么。”白鹭轻轻拨弄着怀里的杜鹃散乱的长发,回想水书淼昨天夜里将杜鹃等人送到梓树镇招待所后,专程到自己这里讲述了批斗会上发生的事情,心里又惊又喜又怕,惊的是杜鹃一个小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如此胆大斗勇,喜的是小女孩的成熟完全超过了她的年龄,那傲雪凌霜的品性实是难能可贵,怕的是小鬼本身就麻烦缠身,一旦被施必佑、郗竹生等人知道了底细,只怕要大大地不妥。毕竟杜鹃只有十二岁,生长在动乱时期已经是非常不易,再去直面纷乱严酷的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卷入党同伐异尔虞我诈的乱流,只怕是难以求得一线生存缝隙。水书淼得知白鹭的担忧后,告诉说已经对郗竹生等人亮明身份,杜鹃的事情由省专案组处理,他人不得干涉。同水书淼相识还是近几天的事,但水书淼的办事能力,雷厉风行的干练作风,刚正不阿的品质,已经在白鹭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今天上午,有水书淼的指引,杜鹃和一干女子很顺利地找到了白鹭的居所。大家见面后,相互做了介绍,杜鹃问候了几句,却没来得及细说自己父亲的事,只是将小提琴和琴谱交给了白鹭,柳莺便急着讲起了在梓树镇招待所拼酒的故事。白鹭和几位女子交谈一会后,对几位的来意已经有所了解,对柳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点破。慕容美妙、燕云和黄鹂跟着百里鸿雁去处理黄朝晖参军的事,没有跟来。柳莺刚才和白鹭见面时,将慕容美妙三人的身份做了简要的介绍,白鹭说自己知道慕容美妙,和她父母很熟悉。
      “白鹭老师也很了解黄朝晖的事情么?”朱鹮问,心下疑虑,既然白鹭是一个人居住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水畔,怎么会对一个不相干的知青的事情有了解。
      “黄朝晖的事情有些复杂,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需要慢慢地讲来。”白鹭搂着杜鹃找到乌桕树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回头你们同黄鹂谈谈,面对纷乱复杂的境况,需要调整心情,不要焦虑,即使是被边缘化,被推到遗忘的角落,也不要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要有一个平常心的心境。曾经有位女作家说过,人生是一袭华丽的旗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当整个社会都被敌视和猜忌武装起来的时候,势必会出现家家点火,户户冒烟的局面,人整人就在所难免,尤其当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就会有人扔石头以自证清白。但黑云压城,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所以要永不言弃,不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
      丛小凤听了,感觉这番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心里虽然十分敬佩白鹭的学识见地与处变不惊的风采,可联想到自己的遭际,依旧凄然欲泣,说道:“可是一个人成天被很多人泼脏水,洗不干净了,又能怎么办呢?”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实无尘。”杜鹃对白鹭的话多有领悟,听到丛小凤提脏水一词,明白她的所指,脱口而出:“你所说的脏水其实是别人口里的脏水,是别人给你定义的脏水,并不是你自己身上真的有什么脏水。所以,老师的话,你还需要领会哟。有些人能感受到雨,而有些人只是被打湿。”
      “人小鬼大,就你能。”朱鹮笑骂了一句,看看白鹭,又感叹道:“可惜世事颠倒,这年头,忽悠的比敬业的爬得快,告密的比做事的受信赖,内行的不如外行的来得实在,狗比人受宠爱。就像老师吧,你这样的人竟然也被下放到荒山野岭看水库,还真是小丑在殿堂,大师在流浪。”
      “那也没什么。”白鹭淡然一笑,望着远处,似是若有所思,喃喃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世事难料,世间事物,莫不辗转轮回之中,好似浮云,一个人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便已几经沉浮。民国大才女曾经说过,停留是刹那,转身是天涯。现在站在那儿笑的,过得几年,便会变成坐在那儿哭的了。只可惜世人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也禁不住要任性妄为。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攻击性是生命受阻的结果,人有自由生长,发挥其生命潜能,获取社会认同和尊重的需要,一旦这种需要在某种层面遭遇扼杀,甚至是反复扼杀,那么一个人就会积蓄并展示他的破坏性。”
      柳莺看白鹭引经据典越说越深奥,生怕大家跟着她的思路理论没完,想到自己从县城出发前百里楚湘交代的事情,说道:“大家先不忙感慨,我这里还有事要问白鹭老师,跟杜鹃小妹妹交给白鹭老师的那个琴谱有关。”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吱声了,眼睛看着白鹭,等着她说话。
      白鹭对柳莺的话似是充耳不闻,仿佛还沉迷在自己的思绪中,缓缓说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个清议传统看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存在,只怕还会长久地保持下去,也好,也不好。”说完,停顿了一下,恍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杜鹃说:“既然提到了《G弦上的咏叹调》,想必你已经可以熟练地用G弦演奏了,能不能即兴演奏一曲?”
      杜鹃知道白鹭这不是要考究自己练习小提琴的能力,而是别有用意,站起身来,拿起放在琴盒里的小提琴随性演奏起来。
      丛小凤听出杜鹃的演奏里很有一些魔性的成分,感到迷惑不解,去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微微皱眉的柳莺,心里暗暗念叨“难不成柳莺也熟悉这首曲子”,又看看朱鹮,朱鹮只是面露微笑。再看看白鹭,只见她木然出神,对杜鹃的演奏不置可否,便道:“白鹭老师,我们的水平肯定和你差得太远,杜鹃小妹妹的琴拉得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从中要找到什么的问题。”白鹭帮杜鹃放好小提琴,拿起琴谱递到杜鹃手中,说:“这本琴谱当年我和你妈妈还有贝丽丽一起,不知参详过多少次,这曲子也不知在一起拉过多少次,我们闭上眼睛都能将曲谱的每一个音符分毫不差地唱出来。这曲子本是巴赫创作,后来小提琴家威廉汉姆改编为钢琴伴奏的小提琴独奏曲,并要求主奏小提琴必须在G弦上演奏全部旋律。乐曲的旋律像小小溪流迤逦,涓涓细流恬静,有如玉盘承露,不会激荡,不会震撼,却有着隽永的持久的感动和旷日持久的美。这是巴洛克特有的稳定,匀称,安详和圣洁,它的美不在于波澜壮阔的宏大画卷,而在于镌刻心灵和岁月里微微的记忆和不朽。歌德说过,《G弦上的咏叹调》是永恒的和谐自身的对话,是内心的律动,是思想在心中的流动。这便是小溪的个性和品格,也就是巴赫名字的本义。BACH,德文的意思是小小溪流。”
      “这和我们从乐曲中要找到的有关系么?”看到白鹭的一番说话出现了间隙,柳莺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理解了巴赫和他的作品,或许就能找到你想要找到。”白鹭轻轻摇摇头,叹口气说:“无论我们想要找到什么,首先心要静下来,就像这首乐曲表现的静静流淌的溪流的意象。浮躁跳脱,很有可能错过一些十分重要的事物,而狂热激情下的所作所为则可能成为终身遗憾和悔恨。我最近在一摞旧杂志里看到了一位音乐教授十年前写的论文,论文里提到,后代音乐家出于对巴赫的敬仰和崇拜,专门创作出有关巴赫的主题音乐,按照音乐乐理体系,巴赫的德文拼音BACH在乐谱中对应的B是数字七,A是数字六,C是一,H也是七,将这四个数字对应的音符连缀起来就是巴赫名字的音乐专称,音乐家用这种心心相印的语汇,以他们钟情乐器的鸣奏,来表示对巴赫的敬意。”说到这里,白鹭转向杜鹃安静地说道:“你仔细看看琴谱,在印有BACH名字旁有人用手写了BABA几个字母,或许这之间有某种关联,又或者是在寓意什么。”
      “这就是老师你在乐曲中的新发现吗?”柳莺深感失望,甚至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想自己大老远地跑一趟,虽说本身有采访采风的任务,但毕竟主要目的是为了琴谱中隐藏的秘密,可没想到百里楚湘书记特意做出的安排,竟然就是这么个收获。
      “对呀,就是这个发现也多亏了黄朝晖帮我收集的旧音乐杂志。”白鹭敛眉垂目,明眸微凝,正色说道:“早些年,我和杜鹃的妈妈片英姬,唔,还有慕容美妙的妈妈贝丽丽三个人为这首曲谱隐藏的秘密可没少费脑筋,说是绞尽脑汁也不为过。我们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想到巴赫的名字和音符的关联。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大的进展么?”看柳莺不置可否,白鹭在气定神闲之中浮起一层清淡的歉意,又逸出一缕轻柔的喟叹:“当年部队保卫部门好容易将我们三人抽到一起,专门帮忙破解曲谱隐藏的密码,我们虽然都是专业音乐学校的学生,可也有愧所托,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听水书淼说,你父亲也是因为这个曲谱的事受到了莫大的牵连,对吗?”
      “啊”,丛小凤惊叫一声,登时花容失色,拉住柳莺的手问:“你父亲以前也是国民党那边的什么人吗?”
      白鹭瞧着丛小凤大惊小怪的模样,差点失声笑起来,说:“不是的,你说反了。柳记者的父亲叫柳国光,当年就是他负责抽调我们三位音乐专业人员帮助部队保卫部破案,后来柳记者的父亲在省公安厅任厅长的时候,我还去过他那里。”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白鹭对柳莺说:“对了,你父亲和百里楚湘书记是很好的朋友,当年一起破获过不少匪特案件。”
      “是的,他们关系一直很好,不过侦破曲谱的事只牵扯到我父亲,与百里书记没有关系。前几年三字兵到我们家抄家的时候抄到了我父亲当年的工作日记,他们凭空想象,拿日记当作罪证,说我父亲泄露机密,有纵容匪特的嫌疑,导致曲谱密码案迟迟不能侦破,日记后来上交到了省专案组,没想到这事现在又翻了出来,专案组莫名其妙地让我父亲交代历史问题。”柳莺不想多谈自己父亲的事,转移话题道:“这事也没什么好谈的,本身就是胡扯,我们家才不怕什么审查呢,不说了。白鹭老师你又是怎么认识黄朝晖的呢?”
      “对,白鹭老师,讲讲黄鹂她哥哥的事。”丛小凤也想多听听黄朝晖的事,只是看大家都在关注曲谱案件,不好意思提出来。丛小凤知道的手语有限,抽象的概念无法传达给林中仙子,林中仙子倒也自在,头枕在丛小凤的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竟然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中午吃饭的时候,白鹭煮饭的锅太小,一锅粥管不了这么多的人,所以白鹭自己、丛小凤、林中仙子另外煮了一锅。白鹭和丛小凤没有吃多少,一锅粥大半匀给了林中仙子,林中仙子喝完粥后,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嘴里大口哈气,躺在地上消食。白鹭瞧着林中仙子明媚无邪的睡相,投去羡慕的目光,好一会才将黄朝晖的事娓娓道来。

      温峡水库是个献礼工程,上马快,工程抢进度,很多配套设施跟不上。主体工程落成后,后续工程还需要修建蓄水水堰以及大量的干渠、支渠和渡槽,以便将水引到四乡八里的农田,同时库区的道路交通设施也需要补修补建,这样一来,石料的需求量就非常大。库区工程指挥部炸开了一座山,抽调了一些民工和知青去山上开采石头,凤鸣谷生产队知青点也安排了人去采石场砸石头,黄朝晖就是其中一位。在采石场砸石头是苦力活,整日风餐露宿,在太阳底下暴晒,住的是工棚,白鹭这样的管制劳动对象自然是首当其冲。一天开工后,采石场点炮炸石头,不知怎么地,一块鸡蛋大小的碎石逬出了老远,越过警戒线,鬼使神差地砸到了白鹭的头顶。白鹭坐在小木凳上用小铁锤砸碎石,当场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放炮的时候,黄朝晖和几位知青站在警戒线外休息聊天,距离白鹭不远,听见有人喊“砸到人了”,赶忙跑过来救人。采石场的赤脚医生听到喊声跑过来,见白鹭满脸是血,简单包扎一下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处理。黄朝晖见状,找来一辆拉石料的板车,和几位知青一道将白鹭抬上车,又脱下自己的衣服做个枕头垫在白鹭的头下,拖着白鹭跑了十多里路,将昏迷不醒的白鹭送到了梓树镇卫生所。
      镇卫生所的医疗条件本来十分简陋,一应检测诊断设备均无,也是白鹭命里的福报,恰好有一位省城大医院的伤科大夫在卫生所下放改造,及时救治了白鹭的创伤。
      百里楚湘得知白鹭受伤的事,已是一个月之后,他在电话里责骂了计家富一通,命其将白鹭从采石场调出,安排白鹭看守水库渔场。说是渔场,其实一无专门的养殖人员,二无养殖设施,三无养殖经费,仅仅是由梓树镇分派下属的生产队往水库投放了一些鱼苗。白鹭伤情好转从卫生所出来后,到采石场找到了黄朝晖,将洗干净的衣服交还到黄朝晖手上。当日黄朝晖送白鹭到卫生所,急着救人,离开卫生所时,给白鹭垫头的衣服却没有带走。黄朝晖了解到白鹭原来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有空就跑到白鹭这里来谈天说地,请教音乐乐理和文学艺术理论知识,还帮白鹭收集到一些音乐资料。在采石场干了三个月的活后,农忙开始时,黄朝晖和其他知青回到了知青点。
      柳莺听了半天,感觉平淡无奇,说道:“白鹭老师,你说了半天,不过是一地鸡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呀。未必是因为送你去卫生所,和你有接触,黄朝晖就受牵连,不可能吧?”
      “肯定不会。”丛小凤想也不想,十分肯定地说:“知识青年可不在乎这个,凭这个也不能把黄朝晖怎么样。”
      “了解,了解。”杜鹃从白鹭怀里伸出半个脑袋,朝丛小凤吐舌咧嘴,说道:“知青是猴子的王爷,黄鹂知青点的人和看山老人秦天放来往,当地人不是也不敢多嘴吗。”
      白鹭含蓄地笑笑,没有去理会杜鹃嘴里的秦天放是什么人,接着讲黄朝晖的故事:“我所以说黄朝晖的事挺复杂的,是因为讲他的事还得从蓝鹊说起。”
      丛小凤诧异地张开嘴,“啊”地叫了一声,和杜鹃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在想,难道黄朝晖和女知青真的摊上了事。朱鹮和柳莺昨天夜里不在凤鸣谷生产队批斗会现场,不知道批斗会的情形,都拿眼去瞧丛小凤,脸上挂着问号,不明所以。柳莺呆了会,问丛小凤:“蓝鹊是什么人,你和杜鹃知道?”
      丛小凤嗯了一声,却看着白鹭,眼神里的意思是要她继续说。
      白鹭讲的很具体,有很多细节描述,像是话本。
      蓝鹊下放到凤鸣谷生产队知青点不久因为乖巧听话,很讨知青点驻点农民和带队干部的喜欢,没多久就安排她到伙房做炊事员。蓝鹊是炊事员,黄朝晖是知青点里的事务长,两人少不了经常在一起做事。知青点的炊事员虽然不用下大田干农活,看似清闲些,却要担负很多事儿。除了烧火做饭烧水,还要负责喂猪喂鸡,帮忙晒谷夹米,种烟叶种菜。蓝鹊的父母成份不好,出身地主家庭,好在蓝鹊的爷爷是开明绅士,多有优待,土改后还保留了一个院落供其居住。蓝鹊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将她托付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院子门前有一条沙河,水不深,很清亮,可以瞧见水里的白条鱼游来游去,蓝鹊时常偷偷跑出去和乡下的小伙伴一起到河里游水抓鱼玩。到七岁上,蓝鹊的父母接她回江汉市读小学时,她已经学会凫水,可以单独在河里游几个来回,还可以闭气潜水。因为打小水性好,当炊事员后,夏季时间,蓝鹊经常挑着箢箕,到知青点周边的堰塘去捞水草,顺便也在水里好好泡一下避暑。知青点的驻点农民告诉她蒿草和水草都可以当猪饲料。
      去年夏季的一天,蓝鹊见附近水堰里的水草已经被打捞得差不多了,便挑着箢箕多走了一脚路,找到一处较深的水堰。她看看四下里没有人,去水堰边的柳树后褪去外衣外裤,穿着内衣下到水中。水堰里的水有两人深,蓝鹊不得不潜到水底去扯下面的水草上来。几个来回后,蓝鹊闭气的时间越来越短,为了节省时间,尽可能下潜一次多捞水草,蓝鹊歇息一会后扎了一个深猛子,潜到水底手脚并用去缠绕水草,等到她一口气用尽需要上浮换气时,蓦地发现自己已经被水草牢牢地缠住动弹不得。这一惊,蓝鹊嚇得魂不附体,几乎晕死过去,大骂自己蠢笨至极,别人都是尽量避开水草害怕被缠住溺水,自己却是主动去缠绕水草,还生怕缠得不够多,不够死。她挣扎了几下,哪里能松动半分,只觉得胸腔膨胀难受,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就在她几近绝望,放弃努力,打算张开嘴时,水中突然有一双手伸到了她的臂膀上。她已经在死亡边缘,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强忍住憋在胸腔不住乱串的气流,听凭那双手急速地剥开缠在自己手臂和脚上的水草。水草缠的很紧,一时间难以解脱,蓝鹊已然不自主地吞了几口水,忽然那双手握住蓝鹊的双臂逆向旋转了几圈,又到她的足下抓住她的脚踝转了几圈,蓝鹊顿感四肢松动,那双手从背后抱住她的身躯,奋力浮出了水面。
      蓝鹊让人抱着用侧泳的姿势划到了岸边,又被人来了一个公主抱稳稳地平放到坡岸上的一堆衣服上。蓝鹊瘫在地上一面吐口里的脏水一面大口呼吸,看救她的人时,只见黄朝晖站在那儿笑模笑样地瞅着她,眼神古怪。蓝鹊板起脸,恼火地说:“你笑什么笑,是不是觉得我很蠢,捞猪草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黄朝晖忙不迭地矢口否认,担心蓝鹊脸上挂不住,难以为情,想着扯开话题,指着停放在水堰堤道上的板车说:“幸亏我今天到队里机房去碾米,回来路过这里,看见水里有很大的动静,又看见岸边的衣服和担子,猜想是你在这左近打猪草,还真是悬。以后你千万要小心,再要捞水草,干脆叫上我一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会被水草缠住,哼,不会了,没有下次了。”蓝鹊佯嗔诈怒,脸上却绷着笑。黄朝晖有些窘迫,嘿嘿声音生涩地笑了笑,说:“其实今天没有我你自己也可以挣脱出来,你缠水草的时候是顺时针去绕的,只要逆时针旋转两下,水草就松动了。可能你刚才紧张了,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不过,这个吗,不是你不行,是水草很危险,你还是不要一个人跑出来潜水打捞。”
      蓝鹊瘪瘪嘴,正要顶他两句,忽然看见水堰边的柳树后走出来一个人,就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蓝鹊一惊,定睛一瞧,来人是施必佑。感觉施必佑的眼光游移不定,朝这边一阵乱晃,蓝鹊忽地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慌忙抓起地上的一件衣服挡在了胸前。施必佑抹抹嘴,喉咙管里咔咔响了几声,那声音像下水道堵塞时的动静,说话时舌头好像在打滑:“蓝鹊,省城招工单位已经下来了,招工的事情书记和队长请我来找你说说情况,看看你有什么想法。你和他衣服穿成这个样子,在这里做什么事?”
      看到施必佑的眼珠子斜着直往蓝鹊的身上打转,显然是不怀好意,说话的语气也颇为放肆,黄朝晖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冷冷地说:“我们做什么事你看不见吗,为了打猪草,她刚才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有事说事,少在这里扯野棉花。你跟我过来这边,让她穿好衣服。”
      施必佑悻悻地跟着黄朝晖躲到了一边,蓝鹊起身去柳树后穿衣服。施必佑本想以招工为借口同蓝鹊独处,偏偏遇到黄朝晖将从水里救起蓝鹊,还来了一个公主抱,这下黄朝晖定会在蓝鹊心中留下特别的印象。施必佑拼命咽了几下口水,喉咙里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他以县知青办开展下乡服务基层招工工作为名,走了好几个公社招办,梓树镇的计家福、郗竹生和他是老相识,梓树镇公社招办也是他长期关照的点,是以他最后的落脚点就选在梓树镇。早先蓝鹊和都永红到公社招办递交招工申请报告的时候,施必佑和她们面谈过一次。都永红问清楚招工单位后,嫌招工单位是地区企业,不愿意去。都永红的心很大,她有更高的要求,暗地里托人帮忙弄了一盒大白兔奶糖和两条专供香烟送给施必佑,要他留个心眼,如果有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就给她留着。大白兔奶糖是紧俏商品,香烟是计划供应商品,购买需要烟票,大城市也不好搞,地县更紧张,都永红找的是大商场的一把手才得手。蓝鹊也很犹豫,她想回省城工作,便想着要放弃这次机会。施必佑也没勉强,马上将指标拨给了凤鸣谷生产队的当地青年,卖了个大人情。
      几天以后,施必佑电话打到凤鸣谷生产队部,让郗竹生私下里通知蓝鹊单独去公社招办约谈,说是有省城的招工指标可以协调。蓝鹊单独到公社招办同施必佑面谈后,本该当天折返的她,却在梓树镇呆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知青点。
      这日,凤鸣谷生产队的巩建利、郗竹生因为施必佑转拨了招工指标,特意安排古春花接他到大队部伙房吃酒,酒席过后,施必佑谎称还有事务急着处理,趁着酒兴顺道溜到知青点来了。到知青点后找到驻点农民一问,得知蓝鹊出门捞猪草了,施必佑心中窃喜,问明大致方向后,赶紧循着可能的路径寻找。知青点周边的水堰就那么几座,乡间农田视野开阔,道路分布简单,好容易就能找到人。不想人是找到了,却多了一个碍眼的黄朝晖,施必佑无奈,编造了一些省城招工的情况,假装征求蓝鹊的个人意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讪讪离开了。
      黄朝晖觉得施必佑作为县知青办的主任,跑到知青点找一个知青献殷勤,这事太过反常。施必佑走后,黄朝晖要蓝鹊说出其中的究竟,蓝鹊是又羞又恼,坚决不说。在黄朝晖再三追问下,蓝鹊挨了好半天,实在隐瞒不住,便要黄朝晖答应保守秘密,等到黄朝晖做出保证,这才说出实情。
      黄朝晖听说后,难压胸中的满腔怒火,顾不得自己对蓝鹊做出的承诺,刚好地委和县委组成的联合工作组正在这一片区检查基层工作,就住在梓树镇招待所,黄朝晖当天便找到联合工作组进行了举报。蓝鹊听见黄朝晖嚷嚷要去检举的时候曾竭力劝阻,她害怕事情闹大,担心地方上的人打击报复,顾虑自己招工的事会落空,也顾忌自己的名声。施必佑利用自己手里的职权胁迫女知青不是一起两起,蓝鹊事先已有耳闻,轮到她自己让施必佑占便宜,想到能够回省城,本打算能忍就忍了,偏偏遇上正面刚的黄朝晖,定要抱打不平,直接将事情捅穿,不留丝毫回旋余地。联合工作组接到举报后,因案情涉及知青,立即传唤施必佑调查案情。施必佑见了工作组,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抵死不认自己调戏女知青的事,只承认自己行为不检点,即使对女知青和当地女子动手动脚,那也是酒后迷失本性的无心之举。
      蓝鹊原本不愿意这种事情张扬出来,之所以同黄朝晖说是因为被他从水里救起,心里有了别样的感觉,没想到黄朝晖不顾后果,竟然将整个事情公开。这件事黄朝晖也报告给了知青点的带队干部修顺和。修顺和原本是工厂子弟中学的教师,没有处理人事关系的经验,想着要维护女知青的名声,又想着不能得罪地方,最好能够息事宁人,低调处理。他找来知青点的几位骨干和驻点农民代表开会,商议解决事情的方案,结果方案没讨论出一个所以然,事情倒闹得知青点里人人皆知。这下弄的蓝鹊在知青点抬不起头来,几乎不敢与人说话,总觉得处处都是他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巩建利知道消息后,火急火燎地将古春花找来,让她到知青点找到蓝鹊做工作。古春花告诉蓝鹊,公社已经同意,只要有省城下来的招工指标,第一个就给她,并且优先选择招工单位。古春花要求蓝鹊矢口否认自己曾经被施必佑骚扰,如果工作组找她了解情况,就说施必佑只是摸摸手,拍拍肩膀,开了几句不当的玩笑。古春花找蓝鹊谈话不久,在巩建利的授意下,都永红也单独找蓝鹊谈话。都永红的意思是黄朝晖自己想谈朋友,因为一个是事务长,一个是炊事员,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多,萌生了感情,就想着要追求蓝鹊,听到说施必佑和蓝鹊单独谈话,就心生妒恨,所以故意夸大事实。面对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蓝鹊六神无主,终日浑浑噩噩,时常一个人望着伙房里的灶台发呆,最后她选择缄默,既没有据实指证施必佑,也没有说黄朝晖的不是。
      联合工作组没有真凭实据,查了一个多月后,以行为不检定性,给了施必佑一个记大过处分结案。
      “这也太便宜施必佑那个大坏蛋啦。”杜鹃还小,于男女之间的事其实是懵懵懂懂的并不清楚,听到事情的结果,忍不住愤愤不平地打断了白鹭的叙述,又觉得蓝鹊太过窝囊,连累黄朝晖被反噬其身,不明不白地背一个不良名声,“那蓝鹊也是的,我昨天看到她就觉得她骨头软,黄朝晖明明是帮她,她却躲在一旁不吱声,好教人寒心。”
      “你小孩子不懂里面的难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蓝鹊的表现,我倒是可以理解。现在就是惟愿百里鸿雁他们可以帮忙搞定黄朝晖入伍,最好顺带也帮蓝鹊了结一下招工的事。”朱鹮叹息道,隔着白鹭的手弯,抬手去杜鹃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蓝鹊从小跟她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说不定打小就和老人一样心肠柔软,性格懦弱,宁肯自己遭罪,也不愿意伤害别人。”
      “黄朝晖虽说是捅了马蜂窝,可也不至于让人往死里整,毕竟是知青,谅施必佑那些人会有所顾忌,最多穿穿小鞋,不会做得太过头。”柳莺思量着事情的轻重,拿眼睛去瞧白鹭,心中疑窦甚重,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白鹭老师,你接着说,我们都不打岔。”
      “你的小脑瓜子转过来没有?有时候我们可以简单对复杂,但不可以当复杂是简单,很多看似简单的事情,其实都有不简单的背面。”白鹭笑吟吟地低头对杜鹃说,凝眸相看时,眸子中掠过一线华彩,目光里满是殷切之意。这时,平静如画的水面忽地起了皱褶,一阵拂体凉风吹来,所有人耳边顿时风声飒然。话是对杜鹃说的,其余人似乎也领会到了白鹭话里的深意,只有林中仙子并没有幡然梦碎,依旧太虚幻境。柳莺心想,白鹭对杜鹃讲这样的道理是不是太深奥了,杜鹃只是一个小学生,虽说动荡年代,人的脑袋应该复杂一些,但小脑瓜子过于复杂只怕难以承受太大的精神负担,一旦想不通说不定会崩溃。看杜鹃时,只见她眼波盈盈,初时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涡,如雨滴花苑春塘,涟漪泛泛,继而脸上的笑容又变得说不出的诡秘,犹如密林纵深处的星星萤火,令人扑朔迷离。柳莺心里头一颤,想要说些什么,白鹭已经开口。
      “说到穿小鞋,还真有。不过,这次蓝鹊没有沉默,站了出来。”白鹭看了柳莺一眼,清理会思路,娓娓道来。
      黄朝晖举报施必佑以后,仍然在知青点担任事务长,该吃饭就吃饭,该做事就做事,一切照旧,看似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到了去年年关前夕,知青点财务扎帐,要盘点谷物、大米、食油和购买生活物资的现金账。知青点的账务都是由生产队大队会计邰承光审核主管,黄朝晖实际相当于采购和出纳,负责平时的流水。为了相互监督,知青点的经营账务和棉花、芝麻菜籽收成、谷物收入账由邰承光打理,黄朝晖主要负责现金支出、米面账和食油登记,是以知青点的账务看似有几项内容,实则非常简单,一个多时辰就可以核查完毕。因为现金流量少得可怜,一年也难得有两笔,核账主要就是米面账和食油记账,本以为不可能有什么事,结果一经核查,竟然发现账面差欠了两千多斤大米。黄朝晖登时傻了眼,同邰承光反复核对了几遍,结果完全相同。
      想着有可能邰承光受人指使在账面上玩巧,黄朝晖拿着账本找到白鹭,要她帮忙查看。白鹭不通财务,时间紧迫,知青返城过年在即,白鹭当即领着黄朝晖专程跑了几里路,找到一位多年前曾经在梓树镇杂货铺做买卖的当地老头帮忙看账本。杂货铺老板拿着账本看了半天,说米面账和谷账确实对不上,的确差了两千多斤大米。按现在的碾米机的出米率算,百斤谷往少说,怎么也得夹六十五六斤米,所以不可能是谷物的出米率算高了。
      白鹭自然不相信黄朝晖会倒卖知青点的大米,更不可能在知青点内贪污这么多大米,他一个人是搬不动也藏不了这么多米的。她让黄朝晖仔细想想,会不会有错账和漏账。黄朝晖早已将账本反复查看了几遍,并没有发现有任何错漏。
      白鹭也没了辙,叮嘱黄朝晖一定要冷静,再好好想想,不妨找蓝鹊问问,蓝鹊是炊事员,天天不是米就是面,说不定能发现一些端倪。
      果然,蓝鹊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知青点年前收获了万多斤糯稻,将近年底的时候,修顺和与生产队商量,想让巩建国和郗竹生批准分一些糯米给知青作为福利,好让知青们拿糯米当年货回城过年。修顺和的意思是这部分糯米不算作知青的口粮定额,自然更不能算知青口粮超标。巩建利和郗竹生知道在省城糯米都是凭购粮证定量供应,糍粑和糯米只能选一样,两人商议后同意了,但开出了条件,要求知青点另外拿一部分糯米分给知青点的驻点农民,还要拿一部分出来分给生产队的几个主要头头,而且账面不能反映出来。修顺和答应了,让邰承光指导做账。邰承光对黄朝晖说,既然分给知青带回家过年的糯米不算作知青平时的口粮,这部分糯米就不入账了。黄朝晖以为邰承光要另外做账,也就没在意,照办了。没曾想邰承光在这里面耍了一个心眼,他让黄朝晖不入口粮账,却没有告诉黄朝晖应该记做春节物资,他自己则在谷物账面上依旧登记谷物的敷出。
      得知黄朝晖账面差欠两千多斤大米后,蓝鹊一段时间来都是焦心如焚,明明知道他冤枉,可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心里隐隐地觉得这里头有名堂。生产队对黄朝晖的处理来的非常快,查完账的第三天,就通知知青点撤了黄朝晖的事务长,要黄朝晖等待后续处分。眼看没有两天知青们就要回城过年,蓝鹊一面没精打彩地收拾自己在当地农民家里买的土特产,一面想着黄朝晖今年年关难过,弄不好还有可能被关起来,毕竟两千多斤大米是很大一笔数目。她正忧心忡忡地想着,不经意间看到了房间里放着的一袋糯米,刹那间灵光一闪,心里头仿佛突然有了一面镜子。这次她没有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马上找到黄朝晖要来账本仔细查看,果然少了糯米这一笔账。黄朝晖幡然梦醒,恍然大悟,大骂自己蠢笨,居然被这么一个小小的纰漏害得差点阴沟里翻船。
      “还真是细节决定成败。这算第二把刀子,从经济上整人。第一把刀子,是从作风上整人,说人有男女关系问题,只要蓝鹊不承认和黄朝晖关系暧昧,这把刀子自然就无法坐实。蓝鹊不错呀,不动声不动气地就帮黄朝晖把两个问题都化解了。”朱鹮听到这里不经意地笑起来,想到杜鹃和丛小凤先前提到的昨天晚上批斗会的事,又叹了口气:“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要想找找茬,削尖脑袋,总能够找到一个人的问题。实在不行,编造一下,问题也就有了。”
      柳莺摇摇头,轻蔑地撇撇嘴,说:“昨夜批斗会上罗列的那些问题都不叫问题,经不起推敲,所以才被咱们的杜鹃轻轻松松地反驳,来了一出小鬼月夜闹会场,怪力乱神成笑柄。”看杜鹃正在对自己横眉瞪目,柳莺嫣然一笑,假装没瞧见,朝白鹭又道:“依你所说,我想地方上的人还是没有必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动这么多心思,非要往死里整那黄朝晖不可,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白鹭面色清冷,安静端凝,回以难以察觉的一笑,说道:“你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看来,不找到你满意的答案你是不会罢休的。”
      柳莺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自己这是当记者的职业习惯,脸上却尽是切盼之色。白鹭摆摆手,意思是不必讲究虚礼。她看看浩渺的水面,只见一只白鹭低掠飞过,停歇在不远处水畔的一棵大树墩上,侧过头冠叫了两声,好似在和无形的风细语喁喁。
      白鹭心中感慨,不觉湿润了眼眶,忙轻轻推开怀里的杜鹃,起身到房间里提了个熏得黑不溜秋的水壶来,又抱了一摞瓷碗,说是一大早就烧好了花红茶,让大家喝茶解暑解渴。几位女子早就想喝水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看到茶水上来了,除林中仙子还在酣睡,纷纷拿碗倒茶。趁大家都在喝水的功夫,白鹭清理了一下头绪,搂着杜鹃坐下来,接着讲述。

      黄朝晖米面账务的问题清楚了,生产队并没有恢复他事务长的职务,巩建利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撤了,就不好再任命,错了就错了。黄朝晖没把事务长当回事,能和知青们一起到大田干活反而热闹自在。年后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开春没有多少农活,主要是翻田,开槽,修整田埂堰坝和准备渣肥、粪肥,知青们都较为清闲。黄朝晖从家里带了一些白砂糖,想到白鹭一个人住在库区看守水库,过年也没有回省城,就匀出了半斤糖打算送给白鹭,又找了一个月休日跑来白鹭这里。
      地方空旷,有回声,隔着老远,黄朝晖就听到茅草房里有说话声传出来,有当地口音,有省城口音,有几个声音还有点熟,都是男人的声音。黄朝晖警觉起来,悄悄地掩了过去,到得墙根处,掀开窗户上蒙着的塑料薄膜一角,隔着窗户朝里头窥探。
      房间里单人铺板上并排坐着的是计家富、巩建利、郗竹生三人,另有两人坐在两张小竹椅上,分别是施必佑、贾正道。白鹭不在房间里,黄朝晖估计白鹭一定是出去巡查水库周边情况了,就听计家福在问:“贾主任,你是钢厂专案组的头头,调查白鹭特嫌的问题好像不是你分内的事吧?”
      贾正道干笑两声,阴着脸说:“调查黑五类人人有责,分什么彼此。再说,白鹭研究的那个曲谱里头谁也不清楚隐藏了什么秘密,说不定和金矿、银矿什么的有关,我们钢厂和有色金属、黑色金属都是一个系统,都属于钢铁革委会,我自然当仁不让,有责任严查。”
      “这个秘密查了二三十年了,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不过,我想眼下只是有了一点线索,距离水落石出还远得很,况且也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就能彻查的事,还需要大家通力合作,多方取证。到时候,真查出了结果,讲到功劳,我们在座的都有份,大家看我说的对不对?”施必佑看谈话的气氛不甚融洽,一方面想缓和一下,另一方面则是为自己打打小算盘,事先把话挑明,别到时候有了什么好处没了自己的份。他是招办和知青办主任,和查曲谱秘密的案子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巩建立和郗竹生没有吭声,两人自是唯计家福马首是瞻。计家福觉得曲谱的秘密眼下还不知哪里到哪,不靠谱的事没有必要计较,倒是眼前的这两个人得罪不得,否则要吃现亏。俗话说得好,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计家福打定主意后,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就是这么定,大家都是自家人,好说话。只是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很多,插手的人也很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脑壳,都想着伸长脖子来喝口水,只怕不是我们几个能够说了算。除非,除非,这个。”
      “除非什么,你老兄就别卖关子了,我自然也当大家是朋友,有什么好处绝不吃独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贾正道看计家福忽然不说了,知道这些个地头蛇不好缠,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其实他想岔道了,计家福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并非老谋深算,看贾正道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道:“也不是什么好套路,我是在想除非我们把白鹭控制起来,让别人找不见她,等她研究出曲谱的秘密我们就可以抢先。”
      “不行,绝对不行。”施必佑的一颗脑袋在肩上乱摇,手摆的像在摇蒲扇,“百里书记盯这白鹭盯的可紧,你忘了她是怎么到这水库来的?依我看只能盯着白鹭,想办法抢先找到曲谱的秘密,如果有不相干的人打曲谱的主意,到时候我们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措施。”
      “这个使得,反正白鹭在我们手里,她跳不出三搾外,盯紧一点容易办到。”巩建利看看郗竹生,大言不惭地说。
      “还有,听说省专案组也一直在盯白鹭,上头的人可不敢得罪。”计家福有些浑浊的眼珠子在眼囊耷拉的眼眶里转了转,瞪着贾正道说。贾正道嘴角往下勾了勾,阴阴地笑道:“我可也算是省专案组的人,我们钢铁委也算省级,用不着担心,一碗算我的好了。到时候,凡是和白鹭有关的人,知情的人,我都会想办法控制住。”
      “贾主任的能耐那自然是没话说,幸福冲那边,还有客店镇那边,都打过招呼了,县专案组也有关系,知情的人都在我们的掌握中,梓树镇这边最是关键,特别是这个白鹭,说不定就靠她破解秘密,你们三位可得多费些心。”施必佑连忙兜住贾正道的话奉承道,顺便将他自己也兜在话里面,就像他也有多大板眼似的。
      “我回头找些人来,经常在这里转转,有什么情况马上报告。不管那个什么谱有没有谱,靠不靠谱,我都当有谱来办。你们看要得不?”郗竹生看别人都在说话,自己不能不刷一下存在感,免得到时候没自己啥事,便冒出来一句。
      黄朝晖在窗外听见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在那儿密谋好笑又好气,好像白鹭参与破解的曲谱当真是一份藏宝图似的。听见施必佑吹破法螺时,黄朝晖忍了好几下才没笑出声来,等到郗竹生开口,连白鹭破解的是什么都没闹明白居然还在那儿信誓旦旦地作保证,便再也憋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黄朝晖本来就没有打算隐藏,露了痕迹,他就径直走到了房间里。屋内的人看到他,个个脸色阴沉,都不说话。屋里很挤,没有坐的地方,黄朝晖打声招呼就在门槛上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几位先到的人搭腔。过了一会,白鹭回来了,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白鹭说到这里不说了,眼睛看着杜鹃,嘴里含着笑。丛小凤“呀”地叫了声,很惊奇的样子,面色迷惘,问道:“白鹭老师,跟在你身后的是谁呀?”杜鹃倏忽一笑,嘴角的笑涡打了个旋,荡漾出神秘兮的涟漪,说道:“还能有谁,昨天晚上,神鬼莫测地突然在我身边冒出来的那一位呗。”
      “哦,是那个叫做水书淼的大叔么。”丛小凤掩了嘴嘻嘻一笑,娇柔地补上一句:“你先头猜前两天用竹标枪杀野猪的也是他,他怎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就突然出现了。”
      “不是猜,是我问了他老人家的,他好像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任务,所以老是神不知鬼不觉就从我身边蹦出来。”杜鹃翘着嘴说,一脸得意。
      “什么杀野猪,你遇到野猪了?”白鹭盯着杜鹃问,神情很是紧张。杜鹃做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样,伸出一只手的食指摇了摇,说:“没事,我们安全的很。”怕白鹭继续追问,杜鹃忙转向柳莺说:“你是不是知道水书淼大叔?”
      “他可是个传奇人物,原来是省公安厅的侦查员,现在抽调到省专案组了。老师这边的事情他肯定很快就会报告给专案组,有他到处活动,下面的人想插手上面的事,哼,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柳莺点点头说,见白鹭正用颇为深邃的眼光看着自己,明白了白鹭的意思,苦笑了一下,又解释道:“我爸爸还没有被打倒的时候,他经常到我家来谈工作,好像也提到过当年曲谱的事。对了,咱们别扯远了,白鹭老师,这么说,黄朝晖被施必佑他们揪着不放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这是一定的。”朱鹮接过话来,想到黄朝晖眼下的处境,颇为痛惜地说:“可惜黄朝晖社会阅历有限,没有城府,若是当时不动声色,隐藏不露面,就不会这么被动,吃这么多亏了。”
      “这后来发生的事你们大概应该有所了解了。对施必佑他们来说,整治黄朝晖是非做不可的事,只有将黄朝晖搞垮搞臭,他才无法指证什么,也不会有指证施必佑他们的机会。为了彻底让黄朝晖开不了口,施必佑他们也是煞费苦心,大费周章,甚至利用知青点的知青来孤立黄朝晖。这么一来,黄朝晖立足的根基就算被彻底抽空了。”白鹭说道,嘴角微微抽动,显然是在压抑心中的愤懑。
      “不错,知青本来有保护政策,计家福他们本不方便插手太深,现在用知青的手来打知青,正是釜底抽薪,看来施必佑他们确实老谋深算。”朱鹮附和道,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感觉心底有一股无名火在攒动。
      杜鹃不屑地笑笑,满不在意地说:“什么深算浅算,千算万算也是白算,最后还不是百里鸿雁他们说了算。”
      “这可不是说算就能算的事,你以为你两片俏嘴皮子上下一搭,别人就呼口号强烈要求投降,由得你说了算。”这话说得尖刻,颇含嘲讽的口吻,且语气骄矜傲慢。杜鹃回头一瞧,说话的正是慕容美妙,在她身后相隔几步距离,燕云和黄鹂正走过来,教杜鹃惊异的是还有一个人慢吞吞地掉在最后。惊异之余,杜鹃仍不忘和慕容美妙斗嘴,气哼哼地回敬道:“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就完,施必佑他们逮住机会还会反手,到时候什么阴谋诡计都使得出来。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知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莎士比亚。”燕云走到近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白鹭看了燕云一眼,很感惊讶,这个年头竟然还有青年人熟知莎士比亚。慕容美妙瞧着白鹭的眼神,知道她是为燕云的知识面所动,洋洋得意地对白鹭客气了一句“你是白鹭吧”,接着拉着燕云的手做了介绍,又介绍了自己和黄鹂,最后指着低着头忸怩不安地挪动脚步走过来的人,“她是蓝鹊,黄朝晖肯定在你面前提起过她。”
      白鹭赶忙起身迎过去,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握住蓝鹊的手,脸上是和蔼可亲的笑容,温和地说:“听黄朝晖好几次提到过你,你帮了他好大的忙呢。”
      蓝鹊腼腆地笑笑,看到杜鹃和丛小凤起身站起来望着自己,红着脸朝她们点点头。朱鹮和柳莺也站了起来,只有林中仙子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即使丛小凤将她压在腿上的脑袋挪开,她依旧躺在地上摆着一个大字。
      柳莺没有理会大家彼此之间的客套,招手将黄鹂喊到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哥哥的事情都搞定了么?”
      黄鹂看看燕云和慕容美妙,眼里泪汪汪地满是感激之情,说:“已经办好了,顺便连同蓝鹊的事也办好了,这不,她连行李背包也扛过来了。燕云说回头送她去县城,再从县城返回省城。”
      “这下子就皆大欢喜了,完满。”白鹭面露喜色,手握成空拳,轻轻地挥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担心蓝鹊你也会受牵连,你们谁快来说一下,怎么解决的?”
      “那就黄鹂来说吧。”杜鹃瞟了一眼慕容美妙,有意激她,提高调门嚷道。
      “我偏要我来说,怎么样,我气死你这个腹黑的小魔头,小妖怪。”慕容美妙骂道,眼睛里闪烁着高傲的笑。
      白鹭早些年见过还在上小学的慕容美妙,现在看到出落成大姑娘的她,还是被她冶艳至极的容貌惊艳了,忍不住赞叹道:“你小时候就漂亮,没想到现在的你愈加美得像一首旷世抒情曲。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一个人站在楼梯的过道边等你的妈妈下楼,我来找你妈妈,以为你是一个仿真的洋娃娃玩具,不知被谁遗忘在那里,想去捡起来交还失主,结果我刚刚碰到你的小手,你忽然叫了一声,吓了我一大跳。”话没说完,白鹭自己倒笑了起来,接着又道:“不过也不奇怪,你妈妈本就是美人,我记得当年这里的人都叫她做仙女。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妈妈还好吧?”不等慕容美妙回答,白鹭又用眼睛瞧着燕云,心想这青年人倜傥英俊,神采飞扬,寻常女子见了定然芳心可可,便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站在一起,让人不得不想到一句成语。”
      “郎才女貌么?”朱鹮笑嘻嘻地打趣道。杜鹃白了她一眼,脸上现出讥嘲之意,说道:“俗气。难道你就不会说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意气相投之类的词?”
      “又被你们扯远了,白鹭老师不是有事要问么。”柳莺怏然不悦,朝黄鹂呶呶嘴,说:“说正事吧,你倒是应该好好说道说道。”
      黄鹂欣然应允,声情并茂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百里鸿雁这次征兵的兵种是通信兵,新兵集训后,会选拔一些表现突出的战士去部队通信学院培训,学习军事通信理论和技术,本来技术兵种就十分紧俏,通信兵就更加是竞争激烈。这么好的兵种不要说分配给黄朝晖,就是安排给其他知青,计家福和巩建利也是一百个不情愿。百里鸿雁好说歹说,计家福百般推搪,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要好好打几只山鸡来请百里鸿雁吃酒,一会儿又说要准备一些土特产带去给百里楚湘书记,就是不同意黄朝晖参军的事。巩建利则是提出五花八门各种条件,说到底就是要百里鸿雁换当地人应征,甚至说只要换当地人入伍,他巩建利甘愿不当大队书记,去山里的林场砍十年树。话说到这份上,百里鸿雁既然不愿意拿上头来压下头,那就只好作罢。燕云知道情况后,也感觉事情颇为棘手,同百里鸿雁商量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参军名额让给黄朝晖。原来,百里鸿雁从县城一路赶下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燕云赶紧去县里报到参军,这次招兵百里楚湘特意为燕云留了一个名额。
      百里鸿雁从计家福和巩建利口里知道施必佑正好就在梓树镇,便找来施必佑单独谈话,让他以知青办的名义推荐黄朝晖,通知县知青办准备放档案。施必佑对百里鸿雁的话不敢不听只是其一,他心里其实另有算计,黄朝晖留在知青点始终是个雷,说不定哪天就被有心人利用引爆,到时候重提自己的丑闻,尤其是在形势动荡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害自己别到坑里头,故而黄朝晖最好是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出现。百里鸿雁算准施必佑的居心,顺带让他将蓝鹊的事情一并办理,施必佑自是不得不答应了。
      蓝鹊的事到没有费多少神,本就是有言在先,生产队和公社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没有现成的招工单位招工。这却难不倒慕容美妙,她听了燕云的话,索性好事做到底,坐在梓树镇办公室挂了几个长途电话,要了一个带帽下达的指标,省城农学院革委会可以特补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蓝鹊只需要到县城等招生函就好。
      计家福就站在慕容美妙身边瞅着她趾高气扬地打电话,几次想开口求她多要一个指标,他还有乡里乡亲的关系需要照顾,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之前对黄朝晖的事明里暗里多加阻拦,或多或少得罪了百里鸿雁等人,等到看出慕容美妙的背景,计家福懊悔不已,脸都白了。计家福心里想要什么,燕云猜也猜得出个八九不离十,临分手的时候,燕云在慕容美妙耳边小声嘘了几句,慕容美妙瞧在燕云的面子上给计家福留了一个活话,等眼下的事办妥了,回头再帮梓树镇多争取一些政策指标。这话是什么意思,计家福在地头上做了多年的头头,当然心知肚明,满口子感谢的话,自不会再干涉黄朝晖和蓝鹊的事了。
      “所以你哥哥已经被百里鸿雁带走了?”听黄鹂讲到这里,丛小凤好像自己遇到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高兴地问道。
      “差不多吧,百里鸿雁姐姐和司机开车去了知青点接我哥哥,说是马上就要赶去县城参加新兵体检,时间不等人,他们的招兵工作不能再耽搁了。她做事可麻利啦,风风火火,干净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黄鹂说,百里鸿雁帮了这么大的忙,她提到百里鸿雁的时候少不了要添加一些溢美之词。
      杜鹃却没怎么高兴,小脸上现出焦虑的神情,扼腕叹息道:“燕云哥哥怎么办呢,走不成了,还可以弄到招兵指标么?”
      “你以为是荷包里面的糖豌豆,随手抓一把,哪里就那么好要指标。”黄鹂嘴里含笑,软语娇嗔道。
      “我信了你的邪。慕容姐姐不是很有道行吗,再要一个不就完了。”杜鹃踮起脚尖,略微侧过身子,从慕容美妙的脖子根处瞧了瞧站在一边的燕云,大声说。
      “要什么要,我偏不要,本来我就不许他走,要走也是我和他一起走,名额给黄朝晖正合我意。”慕容美妙抖抖肩膀,瀑布般的长发在肩头处跳了几下,只见她眼光飘忽而桀骜地瞪向头顶,满脸都是得色。杜鹃瞧着慕容美妙的模样,两只小手往腰间这么一叉,不甘示弱地撅起了嘴。朱鹮见杜鹃拉开架势,准备同慕容美妙新一轮口水大战的样子,笑着转移了话题:“原来燕云同百里鸿雁忒么熟悉呀,为燕云参军的事还专门跑一趟。”
      “好奇怪么,想听他们的故事么。”慕容美妙说,悄悄地瞟了燕云一眼,看燕云并不介意,才细细讲了起来。
      燕云的父亲燕安邦和百里楚湘是战友,在渡江战役中,百里楚湘指挥一个营的战士乘坐木帆船到达对岸的江滩后,按预先的部署进攻一处滩头碉堡群。虽然我军的密集炮火摧毁了多数明暗堡垒,但残存的碉堡内蒋军的火力还是很猛烈,时时还有炮弹落向我方,部队被压在滩涂上无法前进。百里楚湘立即调集火力,亲自加起轻机枪掩护爆破队爆破蒋军碉堡。燕安邦看百里楚湘半跪在一个弹坑里,半个身子都暴露弹坑外面,强行将他推倒在弹坑里,自己操起机枪射击,结果一发炮弹袭来,弹片炸到了燕安邦的头部,燕安邦当场重伤昏迷。百里楚湘让战士将燕安邦送到师部野战医院抢救,人虽然抢救过来了,却留下了后遗症。解放后,燕安邦被安排到省军区通讯部工作,百里楚湘得空就来看望自己的老战友。燕云五岁的时候,燕安邦因旧伤复发离世,百里楚湘便将燕云当作自己的儿子,安排燕云到八一小学上学,后来又安排燕云到省实验学校上中学,还让百里鸿雁帮忙照看燕云。百里鸿雁比燕云大五岁,十五岁就参军,先是省军区通讯部队的雷达兵,后来又调到军区通信技术处。慕容美妙和燕云正是省实验学校的同班同学,所以慕容美妙很早就认识百里鸿雁。
      慕容美妙讲到末尾,忽然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看大家都莫名其妙,指着燕云说道:“有一次他和警卫营的战士一起练武,□□绷脱了线,正好百里鸿雁来探望他撞见了,还是百里鸿雁帮他缝好的。”
      燕云很是窘迫,忙朝白鹭说:“时候也不早了,我来帮忙烧火吧,刚好我们在镇上找农户买了些米面和青菜。”
      就在这时候,林中仙子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从地上爬了起来。杜鹃瞧着她自顾自地伸着懒腰,全没将身边的人放在眼里,不觉好笑,对丛小凤说道:“你告诉她,我和她一人找一根竹竿来。”
      “拿竹竿做什么?”丛小凤不解地问,猜不出杜鹃的小脑瓜里又在转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推鱼。”杜鹃指了指水库里倒映出夕阳点燃的火烧云的水面,眼睛滴溜溜地四下转了转,看到茅屋靠墙处有晾衣服的竹竿,跑去取了两根,递了一根给林中仙子。
      “什么叫推鱼?”丛小凤疑惑地问,却对林中仙子做了一个下水抓鱼的手势。林中仙子看看竹竿的两头,以为是用竹竿叉鱼,摇摇头,意思是竹竿上没有绑着钢叉。杜鹃拉着林中仙子往水里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推鱼么,就是用竹竿在水里贴着泥土平推,有些鱼喜欢沉在水底趴在泥里,竹竿碰到了就会有动静,顺着竹竿摸过去,就抓着鱼啦。”
      蓝鹊站在一群人中间有些尴尬,说了句“我也去”,拿了根竹竿跟着往水边走。
      白鹭看见杜鹃和林中仙子两人穿着裙子匍匐在水里走动,高声喊道:“现在已经入秋了,小心水里着凉。”
      杜鹃扭头答应了一声,却看见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沿着水边在往茅草屋这边过来。杜鹃觉着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看到那两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色国防服时,忽然想了起来,在红星林场知识青年点和他们打过照面,记得是县里来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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