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我?》嬴江

1、第 1 章 见面

　　清吧内，老板懒懒地靠在半人高的棕红色木柜上，轻轻擦拭着水晶般透明的酒杯。她把头转向黑暗当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明明平时的大屏上放超级英雄大电影，她还不至于困成这样，可今天屏幕上放着纽约的一个下雨天，一部老片子，画面的色彩寡淡，剧情执着于男女情情爱爱，实在不对胃口。

　　她斜着眼睛，打量着电影大屏正对的那桌客人。

　　两个男人的脸颊忽明忽暗，面对面坐着闲聊。

　　其中一个人穿的宽松版型的亚麻棕西装，衬衫领口用金色山茶花枝稳稳立起，眼睛像碎玻璃散落在地，阳光铺洒下来的样子。另一个面部骨骼感强，鼻梁高挺，薄唇浅淡，一看就是个薄情的主，可他此时微微笑着，嘴边荡开一个浅浅的弧度。

　　就是跟着个孩子。

　　那小孩的头发毛毛燥燥地垂在胸前，有些还卷成个结，乱蓬蓬的刘海挡着眼睛，看起来特别寒碜。

　　“赵显生，那边头上戴着白花的姑娘看了你不只一眼。”

　　那个眉眼温柔的男人往吧台瞥了一眼，挑眉道：

　　“绝了，你最近是捡个儿子又要捡个老婆，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赵显生喝了一口蓝紫色分层次的酸梅酒，酒精浮动着，像某夜的宇宙星云。

　　“什么时候把自作多情的性格改了，还有...”

　　他把坐在小板凳上喝橙汁的小鬼捞起来说：“我喜欢同性。”

　　宋思悟：...

　　自打高中轰轰烈烈地踢开柜门以后，赵显生就像有神经病似地逢人便说“我是gay，但是不喜欢男性”。最近倒是收敛了很多，没有逢人自爆性取向，也没有说前后矛盾的话，只是喜欢当着他养子的面再三强调。

　　他想，如果赵显生继续暗示，他都要错意成他对养子感兴趣了。

　　想到这儿，宋思悟猛地抖了一下。

　　C市的冬天湿冷不见雪，厚重的湿气中夹杂着草木灰的香味。赵显生的“儿子”就是在暴雨后冷冷的路上捡到的，那小子抱着双臂蹲在路中间，穿得破烂还抖得像鹌鹑，看到赵显生他们开过来，像挣扎的死鱼一样扑腾而起，死死扒着车的外壁。

　　硬是别的车不拦只拦他们这辆。

　　宋思悟躺在后座，被一个急刹整得躺在地上。

　　赵显生回头说，这么小的孩子冲业绩挺可怜的，良心一痛就把他接上副驾。

　　后来就赖上赵显生不走了。

　　宋思悟绞尽脑汁，皱着眉头帮忙想了很多办法。那机灵小鬼跟他们玩聪明，问他父母名字和电话,他溪流一般水汪汪的浅色眼睛盯着你，眼底泪水快要夺眶而出，却一个劲只摇头。

　　三个人从这个地跑到那个地，从福利院无奈送到公安局。等警察做好笔录，把赵显生喊进去：

　　“那小孩儿有话对你说。”

　　然后宋思悟就不清楚了，短短两分钟，赵显生拉着他回了家，他成了他的养子。

　　两分钟说服的话术，真牛逼呀，小朋友。

　　宋思悟摇着慢慢融化的透明冰球，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坐在赵显生旁边的听话小鬼，瞒不住地脱口问道：

　　“当时你跟赵显生说了些什么？”

　　被点到的小鬼身躯一怔，很快放松下来，像打满又放手的气球。

　　他语气淡淡的：“我当时说‘可能你不信，我只认识你’。”

　　声音稚嫩，却清冽干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人。

　　尚青捧着黄澄澄的柳橙汁继续看他的电影，不顾宋思悟惊讶得合不拢嘴。

　　因为他当时也是这个反应，根本不知道这个蹩脚的理由就能让赵显生带他回去。

　　毕竟本人说出口时就感觉人生无望。

　　宋思悟轻轻一笑，面颊酡红，已经浅酌得微醺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捧着脸，回忆往事般望向前方，眼神渐渐失焦。

　　他想到什么似的，弯唇道：

　　“你特别像我一个朋友，他也被赵显生一眼相中了，只不过长得比你好看。”

　　尚青微微皱眉，捧着那杯柳橙汁喝了一口。

　　之前常听赵显生说，长得风流倜傥的男人一般脑子不好，特别是思悟哥那挂游戏人间的男人。

　　说得不假，嘴里吐出的东西不过脑子。

　　他没搭理宋思悟这个醉鬼，余光却看向赵显生。

　　赵显生恰时转过头，跟他对上视线，破天荒地温柔解释道：

　　“别听他瞎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尚青的眼睛黯淡下来，勉强哦了一声。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清澈漂亮，藏在乱蓬蓬的刘海后面，像沙漠里救命的泉眼，没有一点红血丝和杂质。眼尾微微耷拉，不笑的时候湿漉漉的小狗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

　　“想回去了？”

　　尚青心里咯噔。

　　宋思悟整个脑袋白里透红，耳根像滴血一般。他枕着单薄却价值不菲的衣袖，袖口都崩落了一颗。

　　他趴在桌子上，头埋进双臂：

　　“时间不是还早吗，这就回去了？你当父亲的非要来酒吧让儿子长长见识，小崽子也真放心来开开眼。”

　　他委屈道：“结果你们一个喝柳橙汁一个喝酸梅酒，就我一个人撑起了我们这一桌的排面。我累了，和带着孩子的青年男人无话可说，你们回去吧。”

　　赵显生双手举过头顶，示意升白旗投降：“我买单。”

　　尚青扯了扯他的衣袖，默默地提点道:“喝醉了，一个人怎么回去?”

　　“我让我哥来接你。”

　　宋思悟一滩烂泥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摆了摆手，继续喝他的融化冰球的兑水威士忌。

　　尚青像小尾巴一样乖乖地跟着走到楼下，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他回味着宋思悟苦涩的眼神和继续喝闷酒的动作，忍住了开口询问的冲动。在他记忆中，宋思悟和赵显生的哥哥圆满的在一起了，貌似还幸福同居了。在出车祸失去意识以前，印象中最深的除了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影子，还有那个撑着黑伞的忧郁的男人。

　　尚青埋头苦思，眼睛没往前看路。

　　“啊，”他的脑袋撞上软软的东西，抬头一看是赵显生的手掌心。

　　“别走神了。”

　　赵显生绅士地拉开后座车门，听到小孩闷闷地提了建议：

　　“先生，如果你帮我拉的是副驾驶的车门我会更高兴。”

　　虽然是合法收养关系，但是尚青死活不肯叫他父亲。他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双手合十就差没给他跪下了。他拿这小孩没办法，于是共同商量了一下，决定称呼先生。

　　尚青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提的。赵显生一怔，思量很久才答应。

　　“坐副驾容易受伤，”赵显生揉了揉尚青的头发，拨开了他厚重的头发，像沙漠探险似的为他的眼神着迷。

　　“发生车祸时，副驾驶的位置是直接受到撞击的，我不想你受伤。”

　　尚青被塞进座位，还被扣上了安全带。

　　赵显生总是这样。尚青撇了撇嘴，往车窗外看这座城市绚烂的夜景。

　　即使半夜人迹罕至，昏黄的路灯还没有关闭，像傍晚一整片火烧云的红晕，飘过灯红酒绿星星点点，照在地上明暗交错着。尚青降下车窗，细嫩的脸贴着风，让它一波一波地打在脸上，又冷又痛。

　　但他觉得好爽，再看见这座城市的感觉好爽。

　　车程太长，到家的时候尚青自觉关了车窗，偏着头睡着了。

　　赵显生轻轻地拉开车门，站在旁边看他。

　　和这个小孩儿相处了这么久，他越来越不安。

　　这个孩子习惯性留长发把眼睛遮住，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叹了口气想，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很像一个人。还和那个人一样少年老成，对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最主要的是，安排他上学还不去，理由云淡风轻一句话——想试试别的出路。

　　赵显生又叹了口气，唯一一次看他着急，就是那句“可能你不相信，我只认识你”。

　　他心跳莫名加速跳动，拉着尚青登记办手续一气呵成。他有钱，有关系，唯一考虑的是他喜欢这个人吗。

　　喜欢，扪心自问地喜欢。

　　尚青歪着头睡得正香，赵显生耐心地等在旁边，轻轻地靠在车旁回消息。

　　最新一条是宋思悟发的：我快死了，加上一个可怜的表情包。

　　宋思悟：腿软

　　宋思悟：头痛

　　宋思悟：搬救兵啊哥哥，不然我回不去。

　　搬救兵，赵显生莞尔，翻到自家哥哥的电话：“他这个点不会睡觉，自己联系。”

　　宋思悟：好心人，真让我自个儿联系啊，我怕你哥扔电话

　　宋思悟：讲真，如果救兵能是他，如果他肯来，我高低给你磕两个。别误解了啊，我没有那个意思，不一定是他，别人也可以。

　　赵显生了然地点头，没管宋思悟一长串补救。他下拉找到他哥的微信聊天框，熟练地报了个地址。

　　叮咚——

　　赵西官：知道了，我去找他。

　　赵显生一笑，转过头继续盯着尚青。

　　像是心电感应，尚青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还没有适应养子的身份，情感停留在十年前夏天的恋情。尚青伸手薅了一把对方的衣袖，抬着下巴假装凶狠地质问道：

　　“你笑了多久啊，怎么不喊醒我？”

　　“看你睡得很香，没忍心。”

　　尚青脑子迷迷糊糊的，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嘟着嘴说：“这次饶过你，下回记得抱我回去。”

　　完蛋了，人没睡醒的时候，反应不要这么真实。尚青在心里扶额苦笑，十年前的感情早就灰飞烟灭了，潜意识里上纲上线？赵显生早不是你男朋友了。

　　他洗了一盘草莓端在他面前赔罪，手抖着捏着草莓蒂，给回消息的大忙人喂了一颗。

　　“过来看，”赵显生把手机屏幕对着他，清晰地倒映着他无助的表情：

　　“宋思悟说到做到啊，如果我把我哥请动了，他给我磕一个。”

　　“结果真给我磕了一个。”

　　尚青慌张地看了一眼赛博磕头，回过神，赵显生还在津津有味地敲着屏幕。

　　幼稚，这么多年一个样。
　　得寸进尺的功夫有增无减。

　　他的眼神从不知所措改成了你有病。

　　“唉，你总是拿这种看智力上有缺陷的人的眼神看我，让我情何以堪。”

　　“有时候觉得你少年老成无趣得很，有时候又觉得你很可爱。”

　　赵显生把他揽在怀里，薅他柔软的头发。等他的眉眼露出来以后，心脏一疼，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尚青垂着头，暗暗地咬着牙齿，心里酸涩。
　　赵显生喜欢他的眼睛，每当他露出眼睛的慌乱时，他总会抱紧自己，一遍一遍地轻拍着自己的背脊，像在安慰，又像在补偿。

　　和他对上视线时，赵显生在无人问津的地方，会俯下身亲吻他，不知道透过灵魂看的是哪个人。

　　这次是额头。

　　尚青鼻子红红的：“你微醺了。”

　　“一口酒而已，算不上微醺。如果做错了，就当我昏了头。”

　　“你微醺了，对吧？”

　　尚青面对着他，锲而不舍地要一个答案，眼底涌出悲哀的情愫。他湿润的眼睛眨了眨，一颗晶莹剔透掉下来砸在赵显生的手腕上，尚青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泪痕，露出个被折磨很久的惨笑。

　　你没有透过我的窗户看别人对吧，这十年没有爱过，对吧？
　　这很残忍，你往前走了十年，我的时间还留在了某个夏天。

　　尚青沉默，双手推开赵显生。

　　赵显生看着他背影，缓缓地捞起一颗草莓。

　　尚青当晚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耷拉着眼皮，肚子咕噜咕噜叫，他才挣扎着从床上痛苦坐起，顶着没打理的鸡窝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

　　赵显生多戴了一副眼镜，坐在餐桌前左手端着一杯满是冰块的黑咖。他的肩膀别扭地夹着电话，右手拿着沉重的金属制钢笔，笔尖流畅地记下关键信息。

　　尚青轻车熟路地走到他旁边，把电话拿起来举在他的耳边。赵显生放心地松开了肩膀，勾起唇角说话，语气温柔和缓了些：

　　“...好的，晚上见。”

　　直到挂断电话，赵显生的温柔就像溢出似的，还把微波炉里的早餐捧在尚青面前。

　　“又吃白人饭。”

　　尚青面前的是一杯温热的牛奶和厚厚的三明治，他皱着眉咬了一口三明治，忍不住小声吐槽赵显生的厨艺：“连白人饭也没有你哥哥做得好。”

　　“你说什么？”

　　他顶着一夜没睡的黑眼圈，看了看剩下的半杯黑咖啡，幽幽道：“我刚刚说，我比你更需要那杯黑乎乎的料理。”

　　“这个？”

　　赵显生迟疑了一秒，把杯子推给他，调侃道：“这是黑咖。喝完打起精神来，要带你去见见世面了。”

　　尚青闷头喝完，第一口差点没反胃。他苦着脸，把自己的那份早餐吃得七七八八。

　　见见世面？

　　他寻思着自己大学几年学艺精湛，但是生活经验确实比不过摸爬滚打的老油条。
　　私心讲，好歹，赵显生愿意带他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