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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蚕丝纸 ...

  •   上官兰进得堂来,与潘樾见礼。上官芷莲步轻移,娉娉婷婷趋步至潘樾面前,在两步之遥处袅袅娜娜立定,柔柔款款一礼,端的是风情万种,百媚千娇。一双美眸半抬未抬,似是含着将落不落的泪,羞怯怯盼了眼潘樾,娇滴滴道:“樾哥哥……”

      三个字说的低回婉转,楚楚动人,话音虽落,却又似有千言万语、万千情愫无处诉说,那未尽之意便如小猫爪子在挠一般,又好似羽毛搔在心间,纵是采薇一个女子,也难免心旌摇曳。

      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当年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可爱小娃娃,如今已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丰姿冶丽的美貌少女。但美则美矣,上官芷的身子正如病柳扶风般荏弱难持,只怕是染了什么难医的沉疴旧疾。思及此处,采薇不禁对这少时玩伴心生了几分关切之意,暗暗多瞧了面前的弱质少女一眼。

      但见姑娘本就单薄的身板儿只穿了件红纱裙,纤瘦窈窕的身型若隐若现,鼻尖儿和绾发下隐隐露出的耳垂儿已经冻得泛起了红晕。

      即便上官芷不知边关苦寒,上官兰也应知晓。采薇记得,小时候的上官兰甚是疼爱这个妹妹,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怎么反倒照顾得如此不周了?

      她正讶然,忽觉一只硬邦邦的大手托住了她的手肘,轻柔地把她往席案前推了推。采薇抬头,见潘樾正半挽着她的手臂,垂眸认真瞧着她,神色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似乎在仔细观察她面色是否有任何不豫。

      上官有贵客,下属理当告退。采薇从上官芷身上回过神来,不动声色把手臂移开,微福身道,“大人,民女且告退了”。神色中不见喜怒,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潘樾刚想出言留人,只见采薇从容对上官兄妹见了个礼。上官兰倒是客客气气作揖还了个礼,上官芷却斜目瞟了眼采薇,然后好像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蹙眉皱了皱鼻子,退到了她哥哥身后。

      世间可憎者,人情冷暖、可厌者,世态凉炎。采薇心中苦笑,适才下意识想提醒上官芷天寒添衣的冲动压了下去,神色淡淡的,转身向外走去。

      “慢着。”

      采薇回过头,但见潘樾三两步走到她身边,一手勾住她手臂,轻柔但不容分说地拉着她转过身,对上官兰道:“信芳,让令妹与采薇道歉、见礼。”

      潘樾语气态度略带愠怒。上官兰听闻‘采薇’这个名字,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间难掩惊讶,一句“你是……杨采薇?”险些脱口而出。潘樾扫了他一眼,神色很淡,那句话中之疑窦便如鱼刺般卡在上官兰喉里,虽未曾全吞入肚中,却也不敢再吐出口。

      “芷儿,不得无礼。快,向采薇姑娘道歉。”

      上官芷这才抬了头,瞧了一眼门口那不堪入目的刀疤脸女子,见潘樾看眼珠子似的守在那女子身边,似乎生怕她有一点儿不高兴。纤弱少女那美艳精致的脸上不禁添了藏不住的嫉妒与敌意,其中又参杂了几分好奇,似乎想不明白,她爱慕多年的樾哥哥到底得了什么失心疯,凭什么对这么一个丑女如此相护。论容貌、身材、家世,那女子哪一样比得上自己?要她上官芷给那样的人赔礼道歉,岂不是平白辱没了自己?

      可此时的潘樾脸上隐现着怒容,上官芷不敢争辩,向前两步,对采薇略略颔首,道了句失礼。

      转身之时,却用衣袖掩面,遮住了嫌恶鄙薄的目光。

      既然上官兰已经猜出了采薇的身份,潘樾索性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挽了采薇手臂,回到她早先坐的书案旁,自己也没回上首主座,而是就在采薇身侧落座。上官芷蹙眉,暗暗觑了采薇一眼,跟着哥哥在潘樾二人对面的席位上坐定。

      潘樾当着外人与自己同席,采薇本还有些不自在,不过片刻后也就释然了。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的身份,随上官兰上官芷猜去吧。

      寒暄毕,上官兰说,他这次来玉县,是要卖一批货,顺便进些西域宝石,带回京城销给贵人们。潘樾随口问卖的是什么货物,上官兰却没有答,反而笑着调侃:“安仁啊安仁,你官做得大了,现如今好大的官气,连带着手下都如此不讲情面——”,宠溺地瞥了眼妹妹,笑道:“我们进城时,马车险些被查了个底儿朝天。芷儿可受了不少惊吓呢。”

      上官兰话里夹枪带棒,潘樾也不在意,好整以暇地将瓷壶中茶水分倒入杯,广袖舒扬,将其中一杯放在采薇面前,柔声嘱咐句“当心烫”,才转而对上官兰道:“战时最怕有人私藏夹带。此等家国大事当前,你是皇商,理应多担待,怎反而叫我徇私舞弊,单给你行方便?”

      上官兰摆摆手,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我不跟你争!刚才的话算我厚颜无耻,不知家国大义——”,潘樾刚要开口,上官兰却满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一摆手,话锋顿转,笑立时收了几分,道:“只是,管制品里有火药军器也便罢了,却为何连蚕丝纸这样的奢物都不许入城?”

      潘樾慢条斯理品了口茶,又满上采薇的茶杯,才轻飘飘道:“信芳,打仗拼的可不光是真刀真枪。蚕丝纸质地轻薄,极易隐藏,是传递消息的好材料。幸而这东西因是蚕丝所制,在西域极为罕见,因此只要控制住了中原来的供货就行。”

      上官兰一声长叹,笑道:“打仗的门道我不懂,我只知道蚕丝纸原先在西域的销路极好,这一打仗,我可是亏了不少哟,” 转而对上官芷道:“妹子,今年哥哥可买不起馥春坊的……啊,九香玉露膏、凝丹燕支粉、青螺蛾黛笔什么的,你要怪就怪你樾哥哥呗。” 说罢,哈哈大笑。

      上官芷瞥了一眼她哥哥,一双美眸含情脉脉望向潘樾。庭中正是晨光微熹,昨日一场新雨,曙曦便如一缕缕湿漉漉的金绡般悬于窗牖间。潘樾一身淡青笼冠大袖衫坐在案前煮茶,浑身笼着一层朦胧的金晕,却比那曦晖更加矜贵淡雅。即便她因那丑女而心事重重,此刻也不禁分出神来,暗叹潘樾仪态之端正,举止之风流,器朗神俊,肃肃如松下之风也。

      再看他身边的丑女,皮肤黝黑、双手粗糙不说,衣衫褴褛、发如糙秣也就罢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头蜿蜒而下,生生将脸劈成了两半。只有自己才是和樾哥哥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她那种人,凭什么配坐在樾哥哥身边?

      上官芷娇嗔道:“樾哥哥,这位……采薇姑娘……是如何与你相识的呀?”

      原来,潘樾多年苦寻采薇,上官兰也知其一二,但一来不忍妹妹伤心,二来不好透露朋友隐私,因而从未与上官芷说过。上官芷与采薇虽然年幼时相识,此时却已十数年未见,而天下名唤‘采薇’之人,又何止杨采薇一个?

      潘樾口中答着上官芷,目光却来来回回只在采薇身上打转,含笑道:“嗯,采薇胆识过人,在将帅府做佐使,帮我处理机要。”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略去了采薇是仵作一节。

      采薇瞥了潘樾一眼,微颔首,转而对上官兄妹道:“潘大人过奖。采薇不才,原是本县义庄的仵作。蒙潘大人抬爱,在军前为国出一份力。”

      上官兰不禁暗叹,这么些年过去,这杨采薇还真是一点未变 —— “抬爱”、“过奖”云云,从她口中讲出,磊落大方、光明坦荡,只让人觉得话说得体面漂亮,却全未有卑躬屈膝之意、奴颜婢膝之相。刚要说话,上官芷却蹙眉道:“一介女子?义庄仵作?也能给朝廷效力?”

      潘樾急着护短,就要开口驳斥,只听采薇神态自若道:“仵作验尸、收尸,本就是给朝廷效力。这行档里,是否为女子并不要紧;若没有手段和力气,便是男儿也干不来这活儿。”

      上官芷心想,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傻女人才跟男人争,聪明女人却知道,男人掌控世界,而女人只须学会如何掌控男人。这些话却如何说得出口?于是只是不屑地一笑,不再言语。上官兰只道妹妹因潘樾而对杨采薇颇有敌意,忙打圆场,话却是心里话,由衷道:“采薇姑娘乃巾帼英雄,自非一般匹夫匹妇可比的。”

      采薇听闻这褒扬之词后反而一愣。上官兰口中的匹夫匹妇,却是她的师父、朋友,还有世上千千万万的仵作、学徒。他们未必是豪杰英雄,或许每日也要面对一地鸡毛蒜皮、他人的蝇营狗苟;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也逐渐变得麻木、疲惫,最后在庸碌中过完一生,但却其中永远不乏那些无论工作多么繁重、重复,仍旧坚持并努力着的无数平凡人。

      他们在平凡的岗位上恪尽职守,成就了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的发展,如泥沙般微小而不起眼,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后人铺垫了新道路、开辟了新天地。上官兰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她与他们划出来了个三六九等,采薇心中不平,刚想出言反驳,潘樾却已笑道:“信芳这话倒一语中的,采薇确是万中无一之人。”

      话音刚落,阿泽忽然疾步入堂来,身后跟着的小厮并未着帅府的衣裳。那小厮在上官兰身边站定,附耳说了两句,将一张纸交到上官兰手里。上官兰看了,瞬间脸色一白,思索片刻后,神情逐渐凝重,对潘樾道:“安仁,我有些急事处理,也不打扰你与采薇的公事了。芷儿,咱们改日再来看你樾哥哥。” 言毕,与潘樾互相作别。上官芷脸上写了一百个不情愿,却出人意料地乖乖跟着出了门,没有一句撒娇撒痴。

      屋内又只剩下潘、杨二人。这些日子来,采薇从未提及二人过往半句,也从未承认从前的身份。潘樾想起上官兄妹进来前,采薇说早日破案是为了大破敌军云云,显然丝毫未把二人的婚约挂在心上。他正寻思要不要借上官兄妹造访试探采薇几句,采薇却先开了口,说她已经一天未归义庄,说什么也要先回去看看师父,再来衙门。

      望着采薇走出院门的挺秀背影,潘樾竟忽然有些明白了上官芷适才的心情。

      §

      采薇回到义庄,潘樾派来的侍卫倒是已为师父准备好了一天的饭菜。采薇就打扫了一遍屋子,又陪师父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也已过了半个时辰。她算了算日子:今日有集,她刚好去买些柴火,为师父劈好再走,于是和门外的守卫打了招呼,向西市而去。

      集市上一片车马喧哗,采薇躲着人潮,钻进后街对面的小巷子里,打算抄近道去柴火刘的铺面。谁知,她甫入小巷,便见一名红衣女子鬼鬼祟祟躲在巷尾拐角,好像在认真观察什么刚走出巷子的人。那身型和纱衣,倒像极了适才见过的上官芷。

      采薇一怔,刚想上前问个明白,那女子却提起纱裙就走,闪进了小巷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

      采薇赶忙追上。二人你追我赶间,采薇渐渐确定,上官芷的确是在跟踪什么人,只是玉县古镇的巷子多短小,她与上官芷隔着一定距离,上官芷又与前面那人隔着些距离,是而采薇看不见上官芷跟着的人是谁,只知道他正一路向西,往玉溪和玉山方向而去。果然,大概走了一炷香时刻,上官芷出了县城,沿着玉溪逆行,上了玉山。

      玉山多走兽,平时极少有村民敢涉足,山路修缮不利,崎岖难行。纵然山中植被茂密,采薇也不敢离得太近,只好远远跟着,心中暗猜她跟踪的人是谁、目的地在何处,上官芷中途好几次停下喘息,采薇只好停在几丈外等待,直怕她要晕厥过去。又走了不知多久,日头渐高,树影渐短,几乎到了中午,上官芷才终于在一片嶙峋怪石后气喘吁吁停了下来。采薇看时,只见上官芷扒着一块石头,红纱裙裳的下摆已被树枝划出了好几道口子,她却并未在意,只是专注地向外观察什么,凝神静听之中浑身紧绷。

      到底是何事叫一个富贾家小姐如此紧张?

      采薇在乱石堆里寻了个较远的隐秘处,小心翼翼探头张望,忽然意识到了这乱石岗到底是何处。她十一岁那年贪玩儿,曾经在山中迷路,歪打正着地来过此地。怪石前是一片几十年前就废弃了的沙石场,再往下是一条陡峭的山路,通往玉县外。除了严密把守的官道,山上这条路是唯一一条能进出玉县的陆路。

      此时沙石场上却是一片狼籍。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个士兵,想来是潘樾安排把手山道的人。上官兰带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家丁,正在和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交涉。那人好像是这山中的盗贼,听口气,似乎是上官兰因为禁令无法把蚕丝纸带进城里,因而选了这条看守没官道严密的山路走私,谁知半路遇上了这伙儿强盗,非但杀了官兵,还把上官兰的货都劫了去,杀了押送货物的大半镖客。适才上官兰收到的密函正是死里逃生的手下报来的信儿。上官兰走着趟山路,自然是为了把货拿回来。

      采薇听二人说话,心里却暗暗寻思,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蹊跷。即便山路没有官道把守严密,上官兰也应该知道潘樾心思缜密,必然在此也安排了守将,他的蚕丝纸进不了城门,自然也进不了山路,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冒这个险呢?退一万步讲,即便上官兰为了厚利决定赌一把,这伙儿强盗竟就那么胆大包天,胆敢杀害官兵?若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和能耐,怎么玉县城里的珠宝铺从未遭过抢劫?怎么玉县居民从来不知后山上竟有强盗?盗贼又为何偏偏在此时为了几箱蚕丝纸冒这个险?

      采薇满腹狐疑,正想得出神,忽被上官芷一声低呼拉回过神来。抬眼望,只见沙石场上一片刀光剑影,上官兰的家丁和那伙儿盗贼打得难解难分。细看下,不禁更奇:盗贼不过三四个人,却个个以一当百,过不多时,上官兰带来的人非死即伤,最后沙石场上站着的只剩那锦衣公子一人了。三四个黑衣人合成一个包围圈儿,向上官兰逼近。

      适才打斗时采薇便寻思,是否应该回帅府找潘樾求救?但她跟着上官芷上山走了得一个半时辰,即便她一个人的脚程比上官芷快,此时也无法及时赶一个来回,因此决定不如且看发生些什么,或许自己还能出手帮忙。现在上官兰被包围,采薇打算弄出些动静,好引走几人,方便上官兰应对,但又怕他们注意到上官芷,于是从脚边捡了块石头,想先扔出去转移强盗的视线,自己再起身往离上官芷相反的方向跑。

      采薇谋定而后动,石头刚要出手,一声娇叱却响彻山谷。

      “你们好大胆子,连皇商都敢抢!”

      采薇听了暗暗扶额。上官芷这话,放在京城或许管用,但眼前这伙人是不是强盗都未可知,而且明显就是盯上了皇商的货。她非但没有震慑住劫匪,反而给上官兰添了个软肋。

      果然,上官兰更急了,大叫:“芷儿,你怎么来了?!快跑!”

      为首的黑衣人哈哈大笑,朗声道:“本来没想杀你,想不到自己撞上门来。罢了,要杀杀一双,上!”

      这个黑衣人适才一直压低着嗓音,他此时扬声说话,采薇才注意到,他的声音她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刀光剑影千钧一发之际却容不得她多想,她从乱石堆中跳出,一把拽住上官芷,扭头就跑,一边道:“来呀!有本事,要杀杀仨!”

      上官芷被采薇扯着手,娇叱了几句,“你干嘛?你放手!”,但力气根本难以挣脱采薇的束缚,只好跟着她一路往山下跑。采薇对山路不熟,情急之下又难免有些慌不择路,很快就偏离了上山时的大道,只能照着大概方向沿小路往东行,心里暗暗期盼潘樾意识到自己没回帅府,派人来寻,解了她们和上官兰的危机。

      越走,山路越崎岖陡峭。二人身侧是几乎直直向下坠落的斜坡,山间小路沿着这斜坡蜿蜒曲折,人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向斜坡一面滚落。小路上树根纵横。跑着跑着,上官芷忽然一声惊呼,摔倒在地,不肯再走。采薇忙回头查看,只见上官芷瘫坐在地,一手捂着脚踝,一头浓密的长发早已散乱,几缕青丝垂溜在眼前,眉头紧锁,双眸盈泪,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她,道:“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你别丢下我!”

      身后窸窸窣窣有人逼近,采薇一把抓住上官芷的手,放在自己背上,道:“快上来!我背你!”

      可官家小姐哪里肯碰采薇这样脏兮兮的人?即便此时情势迫在眉睫,上官芷仍旧坚持要把她那破得不成样子的纱衣垫在自己和采薇中间。扭捏间,后面的黑衣人却已经追了上来。采薇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把上官芷半拉半抱扯上背来,心里正暗叹这姑娘身子好轻,一把摸上去简直皮包骨头,比身边的枯枝槁树还伶仃,上官芷却被扯得疼了,‘哎哟’一声,猛然挣扎了一下。采薇正拔腿要跑,上官芷这一下来得又突然,她立足不稳,身子一斜,与上官芷二人一起向山岗下滚落而去。

      §

      采薇再次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像刚受过重刑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痛难忍。她半撑起身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古树枝桠在头顶交错纵横,树根在脚下盘根错节,好似一张钻不透的密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老鸹偶尔哇哇怪叫几声;远方时不时传来几声狼嚎。

      采薇忍痛爬起来。滚下山时,她特意抱住了上官芷。如果上官芷没有先醒、离开,此时她应该就在不远处。采薇低低唤了一声‘上官小姐’,遂向山下寻去。

      是夜月黑风高,天边只有星子闪烁。采薇低声唤着上官芷,找了好一会儿,忽见远处枯枝落叶堆里有一物,白得在黑暗中直发寒光。她走近前,那白亮亮的东西竟然是一张人脸。采薇忙点着火折子细看,只见上官芷昏迷不醒,一身红鲛绡裙已百孔千疮,配上惨白得发青的一张脸,真好似传说中从阴间来索命的喜丧新娘。夜间比白日里更加寒冷,采薇赶紧把那姑娘从泥里捞出来,背在背上,缓缓向山下摸索,欲在这荒郊野岭寻个容身之处。

      上官芷是被一阵烤肉的香气熏醒的。甫一睁眼,只见樾哥哥府上那丑女正自顾自吃一串烤肉,见她醒了,便举了另一串烤肉递到她面前,道:“饿了吧?” 她自晌午就没有进食,此时又冻又饿,浑身又疼,连发小姐脾气的力气也没有,可毕竟拉不下脸来吃情敌的施舍,把头一转,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白布衣,哑着嗓子道:“那么脏的东西,谁咽得下去?”

      那丑女把烤肉放回火上,冷眼瞥了瞥她,没好气儿地道:“嫌脏?那你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还我。”

      她抬头瞟了那丑女一眼。二人同时滚落山崖,她自己遍体鳞伤,这丑女却非但无甚大碍,还有滋有味吃着肉。若在平时,她一定会笑对方皮糙肉厚,粗鄙不堪,此时上官芷却笑不出来了;她浑身上下实在难受得要死,腿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如刀割般在寒风中作痛,脚踝已经肿成了馒头大小,平时因为汤药加持而并不觉得十分饿的肚子,此时就像打了个结儿一样疼痛难忍,若再意气用事,把肩头白布衣还给那丑女,上官芷真怕自己会冻死在这荒山野岭。

      采薇见上官芷垂眸不语,也不再理她,自顾自吃着烤肉。剩下半只兔子的香味弥散在山洞里,上官芷愈发感觉饥肠辘辘,腹中饿得冰凉一片,肚子叫嚣着要她去拿近在咫尺的肉。她暗骂自己无能,竭力不去想着吃,问道:“我哥哥呢?”

      采薇咽下口肉,叹口气道:“不知道。你我引开了要杀你哥哥的其中两个盗匪,他独自和剩下两个交手,但愿应付得来。” 顿一顿,又道:“我劝你还是吃些东西,否则等下越来越冷,不等潘樾找到咱们,你就先冻死了。” 这话带了恐吓的意思,却也确实是为了上官芷好。可上官芷听见潘樾的名字,心里委屈、埋冤、酸楚、愤懑齐齐涌上心头,一股脑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本该好好在京城做她的高门小姐,这次舟车劳顿、一路颠簸地来到边关,为的就是来看她的樾哥哥一眼。谁想,今日一见,潘樾半句亲热的话都没对自己说,反而是叫自己给眼前这个贱人道歉。现在哥哥生死未卜,自己恐怕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外,再也无法与哥哥相见,也再也见不到潘樾。她越想越伤心,越来越难过,渐渐从小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采薇哪里知道上官芷在想潘樾,只道是自己话说的重了,心一软,赶紧着补道:“欸,你……你别害怕,我看你哥哥武功不错,不会有事的。潘樾注意到咱们没回去,肯定也已经派了人找。兴许……兴许天不亮咱们就能得救呢!”

      上官芷却并不领情,抽噎着哭叫道:“不、不许你再、再提樾哥哥!”

      采薇左思右想,不知自己怎么刺激着了上官芷,只好举起双手道:“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 然后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小时候那么招人喜欢,怎么长大成了这副模样……”

      却不料,山洞中回声如空谷传音,这话无意中落在了上官芷耳里。

      小时候……

      上官芷猛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丑八怪,居然就是小时候众星捧月般,人见人爱的……杨采薇。从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今天竟然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她立刻来了精神,脸上露出了个讥讽的笑。

      “哼,我说呢!樾哥哥怎么会看上你?他留你在身边,原来只是因为你与他当年的婚约!”

      采薇听了,自是一愣。上官芷既然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也没必要去刻意隐瞒。至于她于潘樾的婚约,那早已是陈年旧事,如今二人身份相差悬殊,又多年未见,硬凑在一起让彼此都不自在,何必旧事重提?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不会嫁给潘樾的。” 忽然联想起刚才上官芷不许她提潘樾时的口气,奇道:“你喜欢潘樾?”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火色,上官芷苍白的脸颊竟然浮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红,斜眸瞧着洞顶某处,傲道:“樾哥哥与我,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岂是你这个丑八怪可比的?想不到吧,当年跟在你们身后追着你跑的胖丫头,如今出落成了京城第一美女!”

      采薇淡淡一笑,也不与她争辩,自言自语道:“哎,可惜了……”

      上官芷一挑眉,“可惜什么?”

      采薇正色望着上官芷,微微摇了摇头,道:“你小时候爱美,实打实是为了自己高兴,如今长大后爱美,却处处意在讨好别人,怎能不可惜?”

      这话一出,上官芷倒是来了兴趣。她确实自幼就喜欢研究衣着打扮,奈何当时太胖,无论如何称自己心意的穿戴,穿出去都会被旁人笑话,以至于不得不努力减肥,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有一点杨采薇说的没错,这些年过来,她对研究美的热忱却从未降低。此时采薇话里区分开来‘为自己而美’和‘为他人而美’两个概念,上官芷立刻起了争辩心,肚子似乎也没那么饿了。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为他人而美,有什么错?”

      采薇思量片刻,道:“咱们今早进山,区区五里的山路你都要走三步停一停,之后跑起路来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上官芷,你如此追求纤瘦孱弱之美,成全的是别人眼里的赏心悦目,伤害的却是自己身子的根本啊。且不论潘樾如何想、是否以此为美,你自己若是因此病了、伤了、乃至死了,别人嘴里轻飘飘夸一句‘红颜,奈何薄命’,值得你那本可以健健康康、精彩纷呈地过下去的余生吗?”

      听了这话,上官芷更来了气性,道:“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穿衣打扮时,你们都笑我胖、笑我丑,此时你却又说我不懂得自爱!”

      上官芷话音未落,采薇便驳道:“小时候我何时笑过你?上官芷,其他人笑你,那是他们的错,你又何必因此而惩罚、伤害自己,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那不是惩罚和伤害!变瘦、变美……这是我变得更强的资本!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的模样——我为了潘樾!——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自律、我克己,我从不多吃一口!只有我才是最配站在他身边的人!”

      采薇没有立刻搭话,而是默默望了上官芷良久,最后道:“你觉得,依靠别人真的能让自己变得更强?”

      “当然!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要嫁对了人,一辈子都不用发愁;而我只要嫁给潘樾,以前那些看不起我的就都得高看我一眼!” 说到这里,语气逐渐带了愤恨和不安,狠狠道:“杨采薇,要是樾哥哥真的要娶你,你信不信,我立刻要了你的命。”

      红衣少女眼底忽弥厉色,采薇怔神片刻,最后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我信你做得出。只可惜,你杀了一百个潘樾要娶的人,他也未必会娶你。你对他既非真心,又怎能要求他对你诚意呢?”

      上官芷勃然大怒,道:“我对他怎非真心?若能嫁给樾哥哥……美貌、身材,那又能算的些什么?便是放弃了这张脸又如何?为了他,我便是长着你那样一张丑脸又如何?”

      采薇没有直接答上官芷的话,思量了片刻,重新转了转架在火上的兔肉,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京城富家子弟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你家是皇商,有的是资本,我小时候总以为,你以后能凭着自己的喜好,在京城开个店,帮别人驻颜有术,永葆青春,成为最美的自己……”

      她抬眼看了看上官芷,对方愣愣望着她,没有答话,采薇呵呵一笑,继续道:“你说得对。咱们啊,都变咯!只是有些人变在脸上,而有些人变在心里。”

      上官芷呆呆坐在那里,眼睁睁望着杨采薇在洞口采集柴火。那个已被遗忘经年的愿望,或许可以说——梦想……她从未说出过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洞口的身影步伐矫健,动作灵活而有力。火光明灭跳跃,那人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似乎也没有那么明显了。上官芷一阵晃神:那黑黝黝的皮肤被火光一照,健康的小麦色泽晕出些许润红,严冬寒夜里,竟透着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美。

      她缓缓向前挪,笨拙地拿起火上烤着的兔肉,举到唇边吹一吹,直接用牙撕扯下一块儿。烤肉的焦香瞬间溢满唇齿,不知怎的,一种久违的、莫大的满足感也同时溢满了心头。

      洞口处远远传来姑娘清越的歌声。

      “既遵道而得路喔…… 夫惟捷径以窘步……”

      遵道而得路,捷径以窘步。这话原是说的君王,可对于女人来说何尝不也是如此?学习一门手艺的大道看似难走,但依靠嫁人的捷径,最终却只会让人走投无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蚕丝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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