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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尸女 ...

  •   母亲说过,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今晚,天上不知又会多出多少颗星星。

      杨采薇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残肢断臂。她原本是玉县县衙里姜仵作的学徒,义庄的收尸人。她在这个边陲小镇的十多年里,为逝者解刨、入殓、理容、下葬,早已如家常便饭,见过的各种离奇、残忍的死亡方式更是不胜枚举。

      但战场上的死亡,却是另一番可怖。

      血腥气如一块沉甸甸的帷幔般悬挂在空中,连刺骨的北风也未曾吹散其丝毫。远方长河之上,一轮血色落日正被地平线缓缓吞噬。夕阳的残芒蹒跚着、呜咽着,用自己最后一点儿心血将大地洇染得猩红。几匹黑骑映着垂死的光奔驰,由远及近,落在采薇眼里,竟带了几分仓皇。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战场上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转而绕过一把半掩在猩红湿沙中的折断的纛杆,从残旌上捡起一颗头颅。割下头颅的刀口并不利落,想必是钝刃;刀痕有两道,想必是从后颈入刀时又卡在了骨头上,对方只好抽刀再砍,出刀时还带出了气管,长长一条软骨耷拉在脑袋下方,滴出的血早就凝固在了冷风里。

      死者头发斑驳,覆满褶皱的眼皮下,瞳仁早已涣散,一双浑浊昏黄的眼珠却仍旧紧盯着远处的某样东西,表情透出奇异的向往。

      或许是他的孙儿吧,采薇想,或者是家乡的麦地。春风里,绿油油的麦苗一缕一缕波动,起伏,连风都浸满了麦香。

      或许,他已经回到那儿了。

      她一手托着那颗头颅,一手抚过死者的脸,动作很温柔。逝者似乎感受到了这抚慰。他合上了眼,脸上的肌肉也似乎放松了下来,要不是那根长长的气管,真好像睡着了一般。

      采薇小心翼翼将头颅放进一旁几乎全满的竹筐里,然后又利落地蹲身,捡起了穿着土红棉甲的半条手臂。胳膊从这个地方截断,动脉切裂,手臂主人幸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只手掌里似乎握了什么要紧物事,但因为尸僵抽不出来。采薇全神贯注地轻轻按摩那条手臂的指骨关节,并没注意到身后走来的人。

      “丑八怪!又敢偷懒,你小心我抽死你!”

      战斗虽已结束,但战场毕竟凶险,采薇先开始被吓了一跳,不过立刻就认出了吆喝她的人。裹着土红幞头的伍长正气喘吁吁地从沙里拔出纛杆。中年男人已经收集了一大筐折戟短剑,枯瘦的背被压得佝偻,竹筐都变了形。

      采薇站好,握着断臂的双手垂在身前,微微颔首。

      “陈伍长,您放心——”,抬眼略与陈洪对视,然后立刻又垂下了眸,“三日期限内,我一定清理完毕。”

      陈洪鄙夷地冷哼了一声,拔出另一截儿断掉的纛杆,眼白一翻,本就细小的黑眼珠显得更小。

      “腌臜货……”

      陈洪脚步声渐远。采薇撇了撇嘴,摇头叹口气,麻利地继续着手上的活儿。不多时,那条手臂僵硬的指骨关节便已被揉松了不少,指掌丰满,皮肤光滑,似乎是个年轻人的。采薇缓缓掰开那紧握的五指,把死者紧握的物什抽了出来。

      那是个狼狗形状的木雕,爬跪的躯干还只有雏形,但头部已经雕成,小狼狗仰头向天,正朝着落日发出一声呜嚎。

      这或许是一个年轻的父亲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

      就像父亲当年亲手给她烧制的陶埙一样。八岁的她不曾想到,那年的生日礼物,竟然成了父亲给她最后的礼物,如今,也是她对父亲唯一的念想。

      手脚麻利的姑娘难得地怔了一瞬,然后把小狼狗木雕收进怀里。她记得,士兵们棉甲的右袖口都绣着编号,而这只手臂正好是右臂。如果能找到士兵的编号,营长或许能把死者的遗物送还给他的家人。

      然而,她在棉甲的袖口搜寻了一圈儿,该找的地方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但就是没有找到这个士兵的编号。

      她解开袖口的甲胄,翻开的衣袖内衬仍旧没有编号,但采薇却有了个特别的发现:死者的小臂上,有个很怪异的刺青。

      采薇不认得那花纹,只觉得像某种动物。说是狼吧,却又带了角。说是羊吧,却又有獠牙。她隐约觉得这刺青不寻常,似乎应该报告给官兵,而且即便它真没什么特别的,或许有人认得死者的刺青,能凭此辨认他的身份呢?

      她把断臂放在适才的头颅旁,背起满登登的竹筐,往落日下硝烟弥散处走去。

      §

      夜的底色被大雨洴澼成了灰白。潘樾一双小手儿攀着水榭的廊柱,努力踮起脚尖,着急地朝湖面张望。不过他还是太矮了。从廊柱的格洞里往外望,湖对岸的杨柳总是莫名其妙地遮挡住他的视线。

      湖对岸——那里将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潘樾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事情,可他就是知道,那里将要发生什么要紧的、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

      潘樾抹掉迷进眼里的雨水,哆哆嗦嗦爬上了廊柱,打算坐在廊上往对岸望。可视野依旧极为模糊。他眯起眼,擦掉雨水,努力想透过影影绰绰的杨柳叶,看清出现在湖岸边的身影。

      那是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潘樾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的眉眼却异乎寻常的清晰:细长的柳叶眉,一双桃花眼,眼尾还有一颗美人痣。潘岳没来由地想,那双眼,笑起来一定弯弯如月牙。

      可女子并没有笑。她的眼神绝望如死灰。她除去鞋袜,向湖中走去。

      潘樾心一沉,猛然间意识到了女子是谁。他张嘴大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爬下廊柱,手脚却如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他只能惊恐地望着。他望着母亲,望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走入涨满的湖中。长发先是漂浮在水面上,继而慢慢下沉,最后消失得悄无声息。湖面不断被雨点击碎,母亲消失的地方,连半寸涟漪也没有留下。

      潘樾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撑着廊柱,想要跳进水里去寻母亲,可他刚一用力,廊柱、水榭忽然都消失了。他重心不稳,直直往湖水里栽了下去。父亲的声音在耳边乍响。

      “甄氏玷辱潘氏门庭,死有应得!”

      潘樾猛然睁开眼,心砰砰地跳。书房内寂静一片,没有水声,没有雨声,也没有父亲的说话声。趁他小憩,夕阳金灿灿的锋刃已将房间切成了两半,一半仍浸浴在橙红的暖光里,另一半则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下意识伸手检查腰间玉佩。摸到了玉佩,呼吸遂渐平缓了下来,把那玉环捂在手心里,缓缓抚捏摩挲着,似在汲取什么力量。

      十七年了。同样的梦,最近越发频繁。

      他叹了口气,将案头的白烛点燃。

      火折子还没放下,忽有人敲门。潘樾道了声‘进’,不必抬头,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遂下吩咐:“阿泽,让守卫退到五十步开外。”

      阿泽一愣,按吩咐照办,复又回到书房内,呈上一根竹管。

      “公子,西域的线人有了回信。”

      潘樾从管中抽出信来,手指激动得有些颤抖。然而,他刚瞥了纸条一眼,脸色就越发难看,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

      阿泽看着瘆得慌,试探道:“公子,消息不佳?”

      自家公子中、食指擒着字条,递给他。

      “自己看。”

      阿泽看时,只见字条上空空如也,一字也没有。贴身护卫脸上带了疑惑,抬头望着自家主子。

      潘樾从阿泽手里抓过字条,狠狠揉成一团,掷在地上,然后沉沉出了口气。

      “我们在西域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暗线,如今就这么断了。”

      阿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的线人已经暴露了;西域人送来的空字条,是挑衅,也是警告。他猛然抬头。

      “公子,穆尔扎……会不会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

      公子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修长的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阿泽知道,这是公子在思考时的惯有动作,于是安安静静等待。公子过了良久方开口。

      “具体的军事计划穆尔扎毫不知情,大可不必担忧。不过……”,他叹了口气,转过身,阿泽忽然发现,一向神采奕奕的公子显得有些疲惫,眉头深锁,鬓角在落日的反光下显得斑驳,“不过,我们此番打草惊蛇,西域人只怕已经知晓:我已察觉并在暗中追查他们派到我身边来的奸细。这个内奸——不管他是谁——从此都会更加小心。想要抓到他,也会难上加难。”

      阿泽沉默了片刻,寻思着该如何安慰公子。

      “田副将死后,公子曾向各级军官下令,要严查严审任何可疑之人,或许会有结果也未可知呢。”

      潘樾摇头苦笑。

      “傻小子,那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下面派来的奸细固然要筛查,可最要紧的,还是能出入中军帐的那个内鬼。”

      §

      采薇蹲下身,将一筐的尸体残骸一一取出,摆放在焚堆上,然后从腰间拴着的玉佩旁取出一小株洁白的雏菊,放在了阵亡将士的遗骸上。

      即便无法给予逝者安葬的体面,她依然希望他们能知道:她会记住他们,记住他们最后的模样,记住他们的勇敢。

      小巧玲珑的白花静静躺在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上,素面朝天,仰起着明亮的金色的眸,没有任何的羞怯,没有任何扭捏,坚韧而真挚,美丽得毫无造作。

      几只火把同时将尸堆点燃,跳跃蹿吐的火舌瞬息吞噬了一切。黑烟弥漫,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臭味。采薇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将那条断臂拿给了正掩着鼻息准备离去的陈伍长。
      陈洪一边听着面前的女子说,一边捋须细思。前天,上面的人突然下达指令,说每个部必须抓够两百“形迹可疑”之人。他不知道什么算形迹可疑,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有这么道指令,不过昨晚炊事时,有人说田常田副将离奇身亡,上面这才下令要抓内奸。具体缘由瞒着大家,是怕军心涣散。

      陈洪倒不是很在乎田副将的死活,但这道命令落实到他头上,就意味着每个伍都必须贡献一个可疑之人。陈洪与手下们出生入死十余载,都是过了命的交情,自然舍不得牺牲其中任何一个。此时听采薇一说,心里立刻有了计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你一个下贱的背尸人,竟能觉察出这其中有蹊跷?”

      采薇一愣,刚要开口再辩,却被陈洪打断。

      “这青斑明明形状怪异,什么都不像,谁会那它来作刺青图案?这分明就是块胎记!你在这儿故弄玄虚,惹是生非,我看你才最可疑!”

      说罢,也不管采薇的再三辩驳,说胎记和刺青的区别,说她只是来这里背尸的,从她手里抓过那截儿断臂扔进熊熊焚烧的火堆里,然后招呼过来两个小卒。

      “来人,带走!”

      几个小卒不管三七二十一,压着采薇往城门而去。

      斜阳已尽。玉县孤城被狼烟黑压压罩着,叫人一颗星子都瞧不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同侪力荐,看了电视剧前两集,但三集半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而且居然产生了一种潘杨已经BE的感觉。采薇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她,但作为一个剧外人,我非常非常怜爱她,于是想还给仅出场两集的采薇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一般不会看古装剧,也是第一次写同人文,不足之处,望诸位看官多多包涵见谅。
    参考资料
    伍是中国某些朝代军队编制里的一个级别,五个人为一伍。
    《中国古代军制史》,军事科学出版社,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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