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天襄》弗浮

1、同盟之邀

　　当今王朝，动荡不安，是因圣上染疾，命不多时。值此紧要关头，储君却迟迟待命不归——据说是半路遇刺，尸骨无存。于是宫中的豺狼虎豹都坐不住了，明争暗斗，上演了好一场腥风血雨的九子夺嫡戏。

　　因此，老皇帝被气得不轻，病情愈加恶劣，没几日便撒手人寰，含恨西归了。

　　宫中流露出传言，老皇帝死时手里攥着御笔，原是要临时下旨的，可惜没来得及写一个字就发病了，死未瞑目。至于那张“无字天书”，被有心人拿走拟了假圣旨，便坐上了新皇帝。

　　“好一个病发身亡。这宫里惯会把人当傻子，就这个说辞，稍微细想就不对劲。”

　　茶楼二层的包厢里，一名紫衣女子听楼下的评书说法如此，忍不住重重放下茶盏，轻声骂道。与之对坐的女子却听得津津有味，啐了口瓜子壳，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空盏，顺手把自己的那杯推过去，道：“别急，皇帝老儿死了又不要你陪葬。隔墙有耳，其他的回去再说。”

　　听她如此轻飘飘一句，恍若事不关己，还有心思听说书，紫衣女子怒了，恨骂道：“你倒是松快，家里都忙成什么样了，只你还这般闲情逸致，成日里锦衣玉带的到处快活，自个儿潇洒当甩手掌柜，却什么事都推给我，没叛变都是我仁至义尽了，你还净说风凉话！有本事自己搜罗这些东西去，看你腿不跑断。”

　　那女子当即缴械投降：“别别，我懒，术业有专攻，密探什么的属你天下第一，不跟你抢。”

　　两人拌了会儿嘴，言归正传，正商谈着下一步动作，忽听窗外有动静，对视一眼，都缄默静言。紫衣女谨慎地关紧了房门，锦衣人则半开窗，伸手托进一只鸽子大小的鸟，随手将窗子又关严实了。

　　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这竟是一只假鸟，确切来说，是一只木制机关鸟。其长相奇特，虽身长如鸽，却有三足，通体青蓝，尾似凤凰，漂亮却不招摇。做它的人必定是难得的能工巧匠，否则也不会栩栩如生至此，不仔细端详几乎看不出端倪来，足矣以假乱真。

　　锦衣人轻柔地抚了抚青鸟的尾部，宛如安抚。渐渐地，这“鸟”活蹦乱跳的腿脚安分了下来，垂头闭上了眼，好似真鸟沉寐。锦衣这才从其腹部几不可察的“绒羽”中摸到一个小口，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根极为精巧的细针，在小口中一拧，从鸟喙里掉出一条纸卷。

　　卷开一看，她眉尖微挑，看完后又将纸卷好，从尾部一个隐秘的机关处推入，以便鸟身自觉焚毁。焚毁干净后木鸟又睁开了眼睛，活似恢复了精气神，锦衣便拍了两下它的羽翼，开窗放其飞走了。紫衣这才开口询问：“棘手的事？”
　　锦衣抬手示意她开门，继续听起了评书，悠悠道：“有点。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虽是这么说的，举止却仍旧一派从容懒散，紫衣挑眉道：“那还不回去。”

　　“不急，有事求于我，不得拿出点诚意来？且让他好吃好喝地等着，我先给咱们这位新皇算上一算。”

　　近来各地茶楼谈资最甚的，无疑便是这位新皇。明面上都恭维不敢造次，背地里却评价不一，有说枭雄的，有说奸臣的。紫衣静静听了会儿楼下说书的畅意舒言，起身告辞：“那我走了，家里等你。”

　　锦衣知晓她这是要去继续自己的任务了，点点头：“重点查一下太子遇刺当日，官道那群人。”

　　“明白。”

　　楼下的评书还在继续，看客们已经不满足于安静坐听，不少人都围站在说书人前面，各抒己见，闹热非凡。锦衣人依旧安坐楼上，静听楼下议论纷纷，头却扭向窗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似是神游天外。直到一片灿金透过窗外的翠绿华盖打进屋里，她这才凝神，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将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一张金铸的小龟壳，一柄挂坠似的桃木剑，一小面玉制的水镜，一盒朱砂，以及一串泥铜钱。

　　——是传闻早已失传的五行卦阵。

　　一通繁复的占卜掐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正好赶上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占卜只剩最后一步，她起身将画了朱砂八卦阵的水镜放在日光下，没多时，八卦阵竟自动变化，最终成了一副新卦象。看到这副卦象，锦衣不由皱了皱眉，盯着水镜看了半晌，最终沉着脸将东西拾掇好放回袖中。

　　盏中茶水已凉透，她一饮而尽，平复了心绪，下楼结账离去。

　　晌午的日光毒辣得很，哪料到忽然之间就落起了大雨。雨势凶猛，噼里啪啦的，直到晚间才渐渐归于宁寂。夜幕上云开月出，明亮极了，还点缀着几点星芒。天襄——那名行径古怪的锦衣华服女子，便是踏着这般明亮的月光，悠然哼唱而归。她行过数里旷野，在一座庞大且华丽异常的高楼建筑前停下。意外的是，门口立着不少人，见她过来，都忙迎了上去。

　　先前那名紫衣女子已然换上了宽松的常服，率先走向天襄。她柳眉倒竖，形容显得可怕极了，手上却自觉地接过天襄拎着的大大小小的纸包，咬牙切齿地与她咬耳朵：“明知道来了个烫手山芋，回来的比平日还晚，把人扔给我，故意的吧你！”

　　天襄拍拍她肩，一脸严肃：“能者多劳，能者多劳。”而后她掸了掸袖口和衣袂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雨露，朝着立于人群最前面的一名雍容华贵的男子微笑行礼：“太子殿下大驾光临，齐天阁有失远迎，让殿下久等了。”

　　那所谓的烫手山芋、传闻中尸骨无存的太子殿下，大约是没想到现任齐天阁阁主竟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神色颇有点复杂。若不是知晓齐天阁向来行事非同寻常，他定会觉得是在故意轻戏他。不过这齐天阁便是历朝先皇也得敬重三分，他亦是怀着敬仰慕名前来，自不会理不清轻重，毕恭毕敬地回了礼，道：“阁主言重，是在下冒昧叨扰。”

　　天襄泰然受了这一礼，侧首低声对身边那名女子说了什么，女子颔首行退，她这才对太子及众人笑道：“更深露重，大家伙儿也别站在这了，散了吧。至于殿下，还请随我来。”

　　她便带着人进了楼。阁楼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可比皇宫。她在前方引路，不时回头看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想来太子对齐天阁的了解不会太少，规矩应当清楚，我只强调一点。此乃齐天阁的主城，阁内机密之地众多，不该去的地方、不该看到的东西，若是殿下‘不小心’去了看了，我也保不住你。”

　　紧随其后的太子收回无意落在壁面的目光，迎上她的视线，了然颔首：“阁主大可宽心，我既敢来，便是做了万全的考量，远不至于犯蠢冒险。”

　　天襄笑笑：“太子是聪明人，相信此次交易也会顺利。我自明白你此行目的，不过我很好奇，你又如何肯定我会帮你这个忙？”

　　太子明白她的意思，皇宫内有关齐天阁的藏书他早翻了个遍，自然知道这齐天阁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更不是那等只要酬劳足够丰厚就能交易成功的宗派，若是没有合理的由头和十分的诚意，便是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连齐天阁的大门都进不去。而这个问题，这位太子无疑是预想过许多次，当即便答道：“齐天阁之所以‘齐天’，正因有实力能随时取代皇位，之所以仍受制于朝廷，不过一个‘义’字。

　　“贵宗开宗阁主受恩于我晟朝太祖，甘愿委身人臣，立下规矩，世代辅佐晟朝。便是后来第四任阁主与当时的天子决裂，齐天阁与朝廷分崩，也是暗中扶持晟朝，以全忠义之约。”

　　天襄不耐地打断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挑明道：“可我若不愿守这忠义之约，太子以为，齐天阁能有何损失？”

　　太子听出了她的不耐，换了套更明了的说法：“以齐天阁的本领，自然分毫无损。只不过，齐天阁原本就是为仁义而生，更是武林众派的翘首，不论效忠朝廷与否，都要为这天下做打算。倘若在位者是明君，于天下而言，安然无虞；于齐天阁而言，多了一张底牌，皆大欢喜。可通过阴暗歹毒的伎俩而谋权篡位者，由其掌握生杀大权，难以确保不会对势可倾国的齐天阁赶尽杀绝。”言及此，他忽然笑了，“不过，倘若齐天阁肯助在下铲除奸佞，这天下易主倒也无妨。”

　　正巧此时到了待客厅，天襄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瞥了眼这个信口开河的人，微笑却淡漠：“我对夺位当女皇什么的可不感兴趣。”

　　笑话，这个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善茬，过往事迹她查得一清二楚，野心不比龙椅上那位小，百般折腾找上门来，怎可能甘愿奉上皇位。她默默想，论阴险狠辣，这个人大抵也不遑多让。只不过手段虽然极端了些，但好歹有分寸，品性有待考究。

　　她给人指了座，亲自斟了茶：“上好的雪芽，殿下请用。”而后抚掌拍了拍，只见先前的紫衣女子自屏风后出来，像是待命多时，将一封厚厚的信封呈上。

　　天襄将信封递给太子：“这位是我阁中主事，鹄鸢。亦是我的心腹，贴身待命，殿下不要见怪。这信封里是有关裕粱官道的，我想殿下需要，就当是见面礼了。”

　　纵使知道齐天阁的行动力惊人，太子盛沣琰仍是微微一惊，他敛去眸中的诧异，将信封收好，并不急着看，行礼致谢：“不愧为天下第一阁，出手如此阔绰。如此，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贵派愿与我联手？”

　　“不错。但还差一条。”

　　太子会意：“酬劳，阁主尽管开条件。”

　　天襄笑了，突然凑近盯着他眼睛看：“什么都可以？”

　　盛沣琰心里一跳，总觉得这位年纪极轻却性情古怪的阁主会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竟觉得应当仔细考虑再开口，不过秉着真诚为上，他还是道：“上天入地或刀山火海，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抑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笑意更浓了，当即拍板：“爽快！阿鸢，取纸笔来。”

　　鹄鸢也觉得她这副模样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看她一眼，还是忍住了出言提醒，取了惯常立契据用的纸墨。

　　天襄大笔一挥，几下就书成了，将纸拍到盛沣琰面前，笑眯眯道：“愿为我拼命赴死的人够多了，不需要。富贵和地位，我也都不缺，唯独从未体味过话本中的生死痴情。”

　　鹄鸢一听，瞪大了双目，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忙上去要捂她的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让那惊世骇人的话出了口——

　　“所以，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场醉生梦死的爱恋。和未来的九五至尊——太子殿下你。”

　　掷地有声，太子石化，鹄鸢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