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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裴同衣是裴策捡来的养子,两人曾经住在松角巷第七户。
      在裴同衣的记忆里,裴策平日里爱在家中写写画画,听坊间传言说,他曾经在上京当过大官。

      他猜测裴策铁定是个文臣,却没料到在七岁那年生辰,裴策送了自己一把改短的剑,带着他直奔城外,说要教他剑术。
      比起裴策让他看的那些书,练剑确实有意思多了。再加上他于习武属实有些天赋,渐渐的裴策对于他的教导也有了偏重,将兵家所重的道天地将法倾囊相授。

      边城时有外患,每至城中警戒,裴策都会将裴同衣托于邻里照看,自己则离开数日甚至数月。有一次裴策不在,有名翼威军中人前来请“裴军师”,裴同衣才惊觉自己对裴策所知甚少。

      那摆在案角的铜制将军小人儿是裴策亲手制作的,名曰“无闻将”。
      *
      元宁九年夏至,天色明媚可爱,几缕日光顺着牖孔潜入室内,蜷缩在对坐案前的二人衣摆上。

      裴同衣半握右拳抵在下巴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案上的竹纸;对侧的裴策气定神闲,啜几口清茶,抬眸看向裴同衣。
      “如何?”

      自裴策开始教裴同衣兵法起,他不时便会出题考验,这张竹纸上既绘有山川河流之属的地形,亦标有城池位置、敌我分布等。

      裴同衣面露难色。
      就图上所示而言,敌多寡众,代表城池的几个红圈皆是受到了攻击,其中标有数字三的城池受创惨烈,周边地形险峻复杂,若不调兵援救,怕是要城破。

      可各处兵力均被牵制,即便有心,也是无力,若只在本军调兵,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
      “除了这支军队,各处城池,当是有些乡兵的,如此境地应当立即请令集结乡兵同部分军士守城,余出些许人马援驰三号城池。”
      “不错,调兵遣将,集散编整,确实可解燃眉之急。”裴策点点头,紧接着却又话锋一转:“但我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独拥重兵的将领都是孤鹰。”
      “什么意思?”裴同衣愣住了。
      “如你所言,图中只有一支军队。一个国家,边域之辽阔,却一支军队独大,那么其主将若非出自武将世家,也必有震古烁今之绩。”

      裴策停下来,见裴同衣仍是不解,忍不住叹道:“少年心性,果真浅纯美好。”
      “这……与调兵有关系吗?”
      裴策一摆手,却又点了点头。
      “你记住,从古至今,这世上除了帝王,拥有绝对力量的人,多舛多难。”

      “猎者总是期望自己的鹰献上林中最好的兽,可时间久了,他看着染血的锋利爪喙也会心悸,目送着鹰消失在天际,也会担心有一日利爪从天而降嵌入自己的头颅。那些奔走于地的猎犬,总垂涎鹰捕到的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只待一日蜂拥而上连鹰一起撕得粉碎。”
      这番话听得裴同衣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也使他隐约明白了裴策的意思。
      “同衣读到过史书记载武将拥兵自重以挟朝廷的例子。您是想说,若不得君心,则调兵不易;但即便君臣一心,也不排除会有奸佞小人落井下石。”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感叹道:“能领这样一支军队的主将,百战也未必有一失;若三号城池真的失守,那些躲在暗处的腌臜小人必不会放过任何挑错的机会,这武将世家累代的功勋顷刻便要被殿上的奏折砸塌了,更遑论生死。”

      此时他再看竹纸,那一个个红圈倒像是英烈的墓冢;裴策出神入化的山水画工又使得裴同衣似乎真的看见那崇山峻岭中有一支悲壮的队伍。
      “不会是这样的,”他急切道,“这天下没有死局。”
      “可三号城池就是要守不住了,朝廷的调令也不知何时可至。”裴策平静道,似乎早已预料到裴同衣的反应。
      裴同衣不禁小声埋怨:“您今日的这道题,未免太过刁钻。”
      谁知裴策听罢顿时肃然斥道:“兵事变幻莫测,一息一念之间,定万人生死;再刁钻之局,也必须迎之!”
      “还请父亲赐教。”

      案上的竹纸沉默无言,日光不知何时悄然攀上,意图照暖那阴郁狭深的山谷。裴策提笔在竹纸右上角空白处翩翩落下一笔,随后运腕游力,六字一气呵成。

      裴同衣连忙翻转来看。
      “无牺牲,不功成。”
      “这又是指何人?”
      裴策的视线转向窗边一铜泽鲜亮的将军小人儿若有所思,半晌才回复他道:“无闻将。”

      世人鲜少会关心几百年前的一个将军,史书上对于他的记载也是匆匆带过。作为一个结局凄惨的将领,他的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甚至于“无闻将”这一称谓,都是裴策自作主张为他起的。
      若说他与裴策今日的考题有什么关系,那便是几百年前的他就在这张竹纸所绘的局中。

      据载,彼时他的远亲鄠氏为此军主将,孤立无援;他斩了州节度使,以自己做局,成功迫使朝廷派遣军队前来“平叛”。前来平叛的大军浩浩荡荡,边关守军所有的困苦迎刃而解,而“无闻将”最终被主将亲送问斩,帝王见状直顾左右而言“此番方知鄠爱卿忠义”。
      一将换一将,一命换君心,可不就是“无牺牲,不功成”么!
      *
      裴同衣无法说清这到底值不值得,但陆澄那个傻子定是觉得很值。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易州无辜的亡灵,终究成为所有人心里的倒刺;陛下对陆澄所谓的宽宥背后,却是暗许台谏无休止的笔墨诛伐,还有那儿戏般的罚俸,反倒更像是对陆氏的凌迟。

      今日雪原上打在陆澄身上的三十杖,何尝不是打在翼威军每一个人的身上,又何尝不是一位父亲对长子隐晦的保护。
      营帐中的烛火快燃尽了,裴同衣起身行礼告退。

      “还请大将军保重身体。”
      陆归明沉吟道:“易州有人通敌一事,你与云麾将军还须追查到底。”
      裴同衣抱拳,“末将明白。”
      他有些怅然地转身,将至门口时,陆归明忽然低低出声:“此处风大雪寒,你送他回府吧。”
      “让他好好养伤。”
      帐帘被掀开的一瞬,寒气夹杂着鹅毛状的几片雪钻进来,裴同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陆归明坐在原处猛得咳起来。
      他看向案角的“无闻将军”。良久良久,营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淡了,他哑声骂了句“你个文将心思”,语间溢满惋惜与心疼。

      裴同衣出了陆归明的营帐后径直去找陆澄。
      甫一拉开帐帘,他便感到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帐中的炉火明显比别处照看得更好。
      裴同衣在看见榻上人时心里松了口气。

      即便是受了伤,那投在床帏的轮廓依旧安然如山,头上的发髻明显是重新束过一遍,一丝不苟,全然没有参差碎发。

      陆澄曲臂枕着头趴在榻上,后背纱带交错,通过上面的隐隐血迹不难使人想象出被遮挡住的累累伤痕。
      他见裴同衣一副五味杂陈的模样不禁笑了,声音却是虚的:“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无闻将果真心思奇巧过人,知道我去寻了大将军。”裴同衣嘴上调侃着,却是不轻不重的瞪了陆澄一眼。
      陆澄收回视线,喃喃自责道:“弄巧成拙,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了。”
      “未必。”
      “怎么说?”
      “虽然还是未找到杀害我父亲的真凶,但我派去探查的人传讯说,他们顺着线索查到了合州。”
      合州距离易州少说也有六百里,陆澄乍一听觉得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据他对裴同衣的了解,能让裴同衣说出这个地方,就说明他定是有了些收获。

      陆澄用肘勉强将自己的身体撑高了些,等着下文,裴同衣却拍拍衣摆,若无其事道:“好了,末将此番是奉命前来,护送云麾将军回府静养。”
      “合州怎么了?”陆澄紧追不舍。
      裴同衣故作神秘地一挑眉,背过手大步向外面走去,只抛给陆澄一句话:“来日方长,等你伤好再议;你当无闻将未遂一事,就此揭过,以后不提!”

      他一身玄衣,手腕和脚踝处收束利落,走至帐帘时侧身用肩轻轻一顶,一开一合间顿时有雪白落在他的衣发上,显得更加晶莹皎洁。
      陆澄隔着一层厚厚的毡帐侧耳凝神,裴同衣模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是在询问他的马牵去了何处。
      伤口其实疼得很。此刻无人,陆澄才敢小口小口的运气吐纳,缓缓伏低身体。

      心神的倦怠拖着他往混沌里坠,可撕裂的阵痛又如战鼓一样时盛时衰,把他不断拉回清醒。他索性放弃了休息的想法,在脑中思索。
      合州,合州……

      若他没记错的话,枢密使林封就是出身合州的士人。恍惚间陆澄忽然想起,十月间自己忙于迎敌,似乎忘记了一个人来——前岐西监察使朱丕。任岐西监察使一职的官员素来调动频繁,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故乌屏在十月里接任时他并未留心,但回头来看,这番调动的时间未免有些巧了……

      他正盯着门帘方向出神,视线里突然闯进一张脸来,心跳错乱了一拍。
      同样被惊到的也有那张俊脸的主人裴同衣。裴同衣乍一看,塌上人脸色惨白,失神的双目幽幽望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自己,有一瞬还真像极了话本里的鬼书生。

      陆澄不动声色地咬住唇克制疼痛,只听得裴同衣心羡道:“云麾将军好福气,安国侯夫人派了马车来接您。”
      他回了个无奈的笑,随后被两名随侍搀了起来;经过桌案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裴同衣说:“快将还未绘完的边防图拿给大将军保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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