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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内外院由两道门相通。弥弥等吉娘子出了偏门才低头,张开手来。
      躺在掌心里的是一个圆圆的小布袋,最顶上开了一个可伸拉的小口;她伸进去两指拨找了一番,最后捻出一颗小小的珍珠。

      后梁女子喜好在发间缀珠装饰,其中最上乘的北珠极其昂贵,只有后妃命妇才能用来制冠和装饰衣襟。弥弥在上京时见贵妇出游,一众人褶裙似水草波漾,头上星白点点应着那娇颜,恍若天上的哪一位仙子下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吉娘子对弥弥喜好的揣测虽不甚精准,却如指尖在人额上轻轻一点,叫弥弥这个习惯了素朴清简的妙龄人儿有了几分对自我芳华的觉察。
      只不过她现在是“裴弥”,仍在旁人眼中的守丧期,凡奇华美艳的事物都需搁置。

      她独自一人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忽然想到了裴同衣。在这个万家欢庆的时刻,身为裴策养子的他与自己的境遇相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吉娘子所说的那样在某处纵马磨时。

      正想着,一个婢妮从身后赶来,“阿弥,裴副将在外院等你。”
      弥弥忙向外走去,自己都未察觉步子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待至那婢妮指示的地方,却不见任何人。

      弥弥犹疑地走下台阶,踏上庭中的空地,踩着雪向阴影处走去。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音,她顿时回头。

      廊庑尽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裴同衣依旧是那身未穿甲胄的玄色戎装,同别府清冷的屋瓦一样,任何绚丽的光彩照在上面都被肃穆的浓色吞噬殆尽。
      裴同衣微微一笑:“有长进多了,至少能辨出些声音来。”

      说着他也走下台阶来到庭中,“陆澄前些日子还让我教你分辨行人走动。”
      弥弥有些不好意思,“陆将军心细如发。”
      裴同衣点点头。两人对望,眼神中都有几分了然。一人失亲,一人远在异乡,在这个日子,他们确实是与欢笑无缘的人。

      裴同衣看着弥弥在庭中漫不经心地踱步,突然眼中一亮。
      “来吧,反正无事,我教你。”
      “什么?”雪地里一连串不断增加的脚印突然在某一处止住。
      “行人走姿各异,声响有所不同,但习武之人即便佯装常人姿态也会有所不同。你看我走,仔细听区别,以后就不会再发生先前的事情了。”

      说罢,他舒展反背在后的双手,绕着庭院走起来。一地雪白,那抹黑影从容地踏过,留下弯弯的如同流星般的行迹,从弥弥跟前绕至她的身后。
      弥弥禁不住有些发笑。这是犟驴拉磨,只会画圈吗?
      她仔细地听着,细雪摩挲的沙沙声像极了春蚕啃食桑叶。她轻轻唤了一声“裴同衣”却没有人回答,蓦地回首,只见裴同衣仍在行走,却已神游天外。

      裴同衣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何有些焦躁起来,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子。
      “你慢些!”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他如梦初醒,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发现她正提着裙摆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过来,白净的脸上分明是孩童嬉耍时欣喜而满足的神情。
      习武之人的步子果真迈得大多了。弥弥想象着自己在孟念池面前大步行走的情景,被这个荒谬的想法一惊。

      “你的信,写了吗?”
      视野里出现相交的黑襟,她猛地停了下来。
      “打算动笔了。”
      “那好,”裴同衣点点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什来,“上次没有跟你讲完。你说,单凭‘陆澄擅离职守’这几字你写不了,确实如此。”

      裴同衣右手紧攥着,乌眸中春冬变换,迟迟不能开口。事实证明,他心里还是对她有些许芥蒂的。
      她是细作,一个念头率先闪过;可紧接着他所见过的她的所有模样飞速地重叠,惊恐、凄哀、平静、欢喜……他从始至终只能将视线聚焦在那双澈亮的眼上,就像现在他看着面前真实的她的双眸——静毅、清澈而真挚。

      裴同衣张开了右手,他决定信她。

      两寸高的铜人将军容色平静祥和,外面爆竹迸发时的光亮热烈而耀眼,也照亮这已有岁月的铜泽一瞬。
      弥弥骤然心紧。
      “这封信好写了,”她低声说,“足够了。”
      裴同衣抿唇,“我还没说话呢。”

      眼前的人低着头仔细端详着他手中的铜人,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觉得她的声音晦哑了些。
      “无闻将。”她抬起头来,“对吗?”
      裴同衣难以置信,“你竟会知道这些?”
      他不由得重新揣测起她的来历。“你是女子,上京何人,竟会教你读这些。”
      弥弥长呼一口气,望向屋檐被花火镀金的轮廓。

      庶民女子难沾书页,即便是官邸人家的贵女也大多囿于《内则》《列女传》之属。弥弥这些年跟着孟念池,所读所学与男子无异,甚至在先生的诲育中探及了许多世人难以理解的深理。

      这于她来说既为大幸,也是不幸。大幸之处在于先生让她清醒地逃离了庶民女子庸碌的一生,而不幸之处在于,清醒之人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无法挣脱的桎梏。

      孟念池没有儿子,弥弥知道就在与书斋一墙之隔的内院,中书侍郎宅中的两位小娘子在她们母亲尽心尽责的数年教养中长成了时人所喜的女子。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先生故意为之。

      身处朝堂,他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将自己的女儿哄睡在她们终身无法逃脱的金笼里,宁愿她们不自知也不要痛苦,然后将一位文人父亲的残望转寄于弥弥。

      “先生是很好的人。”她转向裴同衣,“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我走时曾发誓,定要将此地的人与事看个分明,那时单纯是因为我想为先生解忧。”她顿了顿,“现在我觉得,我要写的每一封信都好重好重,我每次都很难落笔,因为上面载着边关万民的未来、翼威军的生死。”

      一片雪落至羽睫,弥弥下意识眨了眨眼。
      “裴同衣,上京对陆氏的言论真的很不好。”
      一阵欢呼过后,火花的亮度褪去,庭中恢复清冷。

      她难得敞露心扉,裴同衣先前意欲打探她背后究竟是何人的心思作罢。他望着弥弥,温声道:“若边防未缮,北狄侵扰不定,我们就会一直在。”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安慰,因为即使朝中台谏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面前来了,但众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此时没了陆氏不行。

      看似孤立无援的陆氏,在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与朝廷相互制衡,只是这根竹竿脆弱易折,说不清何时会失衡。

      末了裴同衣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位先生良善,裴某敬之;他不便透知身份,那我往后也不问你了。”
      弥弥神色微动,“好。”

      外面街道似有一对人喧闹着经过,弥弥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侧阫墙。裴同衣忽然想到,她本应是习惯了上京的繁华气象,易州时值元日难得热闹些,她却又因为一个虚假的身份而不得尽兴。

      “骑马吗?”他鬼使神差的问。
      “又来?”弥弥诧异,“吉娘子同我说时我还不信,原来你当真有在元日骑马撒野的癖好。”
      “这,”他一时百口莫辩,“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既然你不愿骑马,那我们走着去好了。”
      *
      乘云粗重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弥弥只需微微侧首便能与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对视。此刻她与乘云并排行走,几步外裴同衣闲庭信步,两人一马就这样往北城楼走去。

      今日乘云不大乖顺,时不时抖动裴同衣牵着的缰绳,每每甩着马头就要拱到他背上,所幸每次都被弥弥及时拉住。一人一马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有些不对付。

      待又过一个街头,弥弥有些没耐性了,不轻不重地在马头上拍了一下,红着脸威胁道:“你再如此,我便立刻坐你背上去了。”
      前面的人闻言轻笑,“乘云,你高,她爬不上去。”话虽是如此说,可他还是拢了拢手里的缰绳,放慢了步子走到弥弥与乘云中间来。

      不多时角楼在望,高高的城墙上间隔点灯,隐约可见几个锋利的小尖露出凹凸起伏的垛台,应是守兵所执的长枪。
      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近,裴同衣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或者转弯的意思,弥弥忍不住出声:“城门已经关了。”
      “我知道。”他开始解自己的披风,两手在领前轻轻一扯,顺垂的缎物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他弯曲的手臂上。
      “我们不出去。”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城门不远,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任何行人,地上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重叠,难分彼此。
      经过一棵冬青树时裴同衣停了下来,仰头朝城门上看去,弥弥跟着抬头。

      冬青树的枝条细长柔和,椭圆的薄叶稀疏,雪覆盖了枝叶的上半部分,只有袒露的下半部分显出它原有的灰青来。目中可见,枝叶间城墙巍峨,与前者的柔对比鲜明。

      易州北侧的城门名曰炬定,是前朝重工所建,取执炬照长夜、提刀定四方之意;在北境这片广袤土地上,它是漂泊与安定、蛮荒与文明的分界线,是北狄妄想跨越的天阻,也是翼威军的后盾。

      弥弥突然想到不久前易州经历的浩劫。虽然裴同衣及时收复了易州,虽然今日城内一派祥和,但有些事是永远不可能被磨灭的。

      譬如城体上特殊的缺损、甬道砖隙里褪色的血,它们仍在无声控诉北狄破城、凶残屠戮的事实;还有那些惨死的后梁百姓与将士,他们猝不及防地离开深爱着他们的人,看似会随着岁月渐渐透明,实则却可能随时出现在生者的一点一滴中。

      她不敢去想今日有多少户人家的饭桌上给再也不会回来的人留了碗筷,也不敢去想自己初来易州时借宿的那位老翁有没有又看着小矮凳叫“小秀”。
      这样的痛起初刺骨,往后绵长,弥弥即使没有亲历这场浩劫,也能与他们共情。

      元宁十二年此冬,发生在易州的所有事都不可能被磨灭,其中有弥弥在意的世人生死,也有朝廷重视的陆氏兵权。

      孟念池还不曾给她回信,但她知道陆澄的罪过会被朝臣们一直钉在炬定门上。
      一路走过灯火璀璨,此刻眼中高高城墙上的炬火安静地燃烧着,那厚重的城门后有呼呼捶打的风声,弥弥酸了眼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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