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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陆澄端着酒回到屋内坐下,取出一个小杯。此间屋子虽空寂了许久内里仍是一尘不染,周遭摆设一如他两年前走时那般,甚至于笔砚的摆放位置都与他的习惯分毫不差的契合。
      他虽为易州知州,却无法对这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产生眷恋。

      那日他昏昏沉沉被搀入房中,众人相围细语,郎中掀开覆在他后背的布条,撕裂的疼痛让他几度昏厥,眩晕的目中烛光如鬼火跃动,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竟拼了命想挣扎。

      这不是他的家,家里不应该有这么浓的血腥味。陆澄见过许多不同的战场,无论是昼夜,还是旷野狭谷,用人命做赌的地方永远狰狞可怖。

      有人小心而用力地压住了他乱动的手,他感到自己的背部沾上了些黏腻的东西,正在竭力缝补崩裂的皮肉。游走在体内的痛感被极致的虚脱取代,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侧枕在榻上任由五感被麻木拖拽。

      家应该是上京的那个安国侯府。亲人俱在,安宁祥和,家长里短。刀剑、血腥和悲恸不可触及的地方。他闻着满室的药味和夹杂其间的血腥,觉得有一抹抹暗红的色团不断向眼前压来。

      恍惚间他看见了吉娘子,不由得浑身震悚。是因为他吗?因为他擅自离开易州,吉娘子也成了那无辜亡魂中的一个吗?

      陆澄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神色痛苦。下一刻,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视线里只剩一件霁青的长袄下摆,有人缓缓蹲了下来,陆澄在看见那人时顿时不动了。

      齐温以先前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好妨碍郎中,眼见陆澄痛苦不堪再也忍不住,冲上去不住地安抚他。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也不住地抖,“阿娘在呢。”
      陆澄呜咽一声,眼角淌出滚烫的泪来。
      *
      陆澄仰头倾杯,微凉的液体挤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刺痛感。他放下杯子,手搁在桌上,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酒”无色无味,与水一样,甚是特别。

      窗牖过滤了外面的万丈光芒,日光进到屋内时退化成了淡淡的灰影。陆澄取过一页竹笺,留下数语压在砚下,走至窗前。

      窗棱果然被照得发热。他的手迟疑片刻,将窗推开。清冽的空气一拥而入,他裹紧大氅微微一笑,径自出了门。
      室内的药味不多时散得一干二净。

      啸潜营西场,裴同衣和谢时川相对而立,各持一把短刀正给朝廷拨来的新兵演示。这批新兵是今年八月才来的,原本有两千八百人,经十月一战现在只剩了三百出头。朝廷拨给边关的兵卒大多是从禁军和乡兵里选调的,并非毫无基础,但远远达不到翼威军的标准。

      “裴副将,得罪了!”谢时川抱拳大喝一声,握刀就要上步。
      翼威军要求士兵对骑射刀剑俱通,在年轻小将中,谢时川的刀法、裴同衣的射术最为人称道。

      裴同衣抿抿嘴,眼波流转示意他放马过来,同时不忘高声叮嘱旁观的众人:“同袍切磋,点到为止,诸位还请仔细留意谢副将的刀法!”

      澈白的雪地里,两道玄色身影如箭羽飞花迅速缠在一处,只见动静间衣袍搂风;两人身手敏捷,所握短刀如潋滟银带,多次擦着玄衫而过。流畅的博弈中,二人不时静止抗衡,或一人抓腕,或一人挡臂,旁观的军士全神贯注,不敢眨眼。

      谢时川腰部吃了裴同衣一拳,转腕收刀后撤两步,眉梢一挑就侧身冲来,一把箍住了裴同衣的肩膀,一柄云纹短刀正正离他的喉咙两寸。
      “裴兄,今日总算让我占着一回,论刀,还得看我!”

      裴同衣斜觎他一眼,见他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不禁低低哂道:“没出息!”
      随后左脚向后一迈,猛得转肩调转了重心挣脱了谢时川的束缚,喘着气笑着看他。

      谢时川懊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收了刀走过去,在裴同衣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谢副将刀法精绝,方才对裴某是手下留情了。”裴同衣低笑一声,转向众人,“诸位还要多向谢副将讨教,勤加练习才是。”
      行伍中一阵附和,谢时川找了块高石,轻松地跳了上去。

      “行了裴副将,练你的去吧!”谢时川见演示的目的已经达成,毫不客气地送客。裴同衣也不多停留,抓起地上的剑便走远了。

      他一路穿过噪杂的西场、带着腥味的马厩和存放兵器的武库,回到那几个大帐中间的空地时恰好见陆澄从陆归明的帐中出来。
      陆澄披着大氅,未着戎装,手里拿着一卷册子,若有所思。

      裴同衣看着那件厚重的大氅,靴尖在地上摩挲了几下,挑出一颗小石子就向陆澄踢去。小石子弹到柔软的大氅上并没有撼动其几分,跌落在地;裴同衣见陆澄迟迟没有察觉,有些无趣。
      “你慢着。”陆澄开口,与此同时裴同衣低头避开了那飞回来的小石子。
      “云麾将军看来是好多了。”裴同衣转身抱拳,“东面二十里的哨台要建成了,属下正要随送补物资的厢军一道去看看。”
      陆澄提醒道:“合州。”

      裴同衣闻言敛了笑容,手搭在了剑柄上。“我派去的人确实跟着线索查到了合州,但没有找到刺杀裴策的人。”
      陆澄蹙眉,“那你先前为何提及合州?”
      裴同衣沉默了片刻,迟疑道:“朝廷任命的新将王晋合是合州人。”
      “你不会因为这个就怀疑刺杀裴策的人与他有关吧?”陆澄哑然失笑,摇摇头,“他没有任何理由。”
      “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裴同衣眼波流转,“你听我说完……”

      陆澄冷不丁的打断,“枢密使林封是合州人。”
      裴同衣眉梢微挑略显诧异,有些感慨道:“云麾将军料事如神。”
      陆澄闻言却是神色一凛,“你查到什么了?”

      “刺杀裴策的人现在必定不是活人了,所以找他也是徒劳。”裴同衣一顿,露出有些难以捉摸的笑来,“但此次也并非毫无收获。我的人意外发现林大人曾于十月开战后不久派贴身侍卫去过合州,好像在当地另遣人来过易州。”
      “算着时间,朱丕恰好就在那一阵突然病逝了。”
      陆澄听后神色微动,欲言又止,裴同衣打手势止住他。

      “岐西监察使在朝廷与翼威军之间举足轻重,历来会先由枢密院与尚书省先择人选,再经今上诏敕,继而录黄行下。而由乌屏到易州的时间反推回去,朱丕的死讯传到上京后仅三四日,乌屏便接任了此职……从拟诏到施行,竟能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而毫无阻塞,着实惊人。”

      陆澄想起乌屏那张死木般的脸,又思及先前两人之间因为翼威军生的龃龉,不禁咬紧了牙关,“你是想说,朱丕的死,倒像是在给乌屏铺路。”
      “我是觉得,没有风推着的船走不快。有人急于让乌屏得到这个位置,而且非得赶在北狄进犯的时候。”

      两人对视,神色肃杀都不愿再多语。最后还是陆澄淡淡开了口,“未有把握,莫要打草惊蛇。”裴同衣垂了眸,难掩齿间寒意,“我明白。”

      巡逻的卫兵列队而过,留在雪地里的脚印规整有序。陆澄呼出的一口气很快如同远山缭绕的云雾一样扩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与啸潜营格格不入的装束,便要回军帐换一身戎装。蓦地,他临走前又想起一桩事来。

      “裴副将,当心祸起萧墙。”
      裴同衣心下一惊,面上仍是故作镇定。“云麾将军什么意思?”
      陆澄莞尔,一张明净的脸因为伤势失了些血色,眉眼间调侃意味却越发浓郁。

      “你既然敢放她在府里两月之久,就说明她无伤要害;只不过下次,还请裴副将提前知会一声,免得让人惊心。”
      裴同衣的耳根微微泛红,“她真的是裴策的女儿,她的画……”
      “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同衣,你一向明事理,我信你;你既信她,那我也信她。”
      *
      上京城,肃王府。
      冷清的内院檀香凝流,静心观内只有一人跪坐在薄薄的蒲席上。素帷低垂,屋内虽有暖炉却有如月光般清冷。
      靠壁的案台上一尊彩绘木雕水月观音,首戴庄严宝冠,一手持莲,慈目低垂,好似能庇佑虔诚的世人渡过万代浮沉。

      赵观全此刻却不是在看观音。观音像所立之处的下方有一个活络的暗格,里面除了一女子画像外没有他物。算起来,他已有十八年未曾打开过。

      端安七年肃王妃杨容玉身逝,肃王赵观全自此再未娶妻纳妾,渐渐远离朝堂,醉心佛法。同年他的同胞兄长赵观崇历经腥风血雨被立为太子,并于兴熙六年即位,而彼时先帝的六位皇子只余了他们二人。

      这些年赵观全虽明确表明于朝堂无心,但皇帝仍在殿上为自己的胞弟留了位置。赵观全并没有推脱,陛下让他站在那里,那他便站着;有些事情并不是由得自己做主的。

      他看向观音的眼睛。

      在宫道上,他与许多朝官擦肩而过,每每相视,他总想起低头时看见的在宫砖里来往的蝼蚁。观音看世人的眼神、皇帝看自己的眼神和他自己看蝼蚁的眼神大抵是有相通之处的,都是那么温和又事不关己,怜悯又居高临下。
      自赵观崇被立为太子后,昔日与赵观全亲厚的朝臣、世族一朝之间恍若露水蒸发,连杨氏也在肃王妃杨容玉逝后渐渐疏离。

      赵观全淡淡地看着这些年,静静地拨着佛珠。十八年前的今日,廪王赵观崇被立为太子,百官朝贺;他守在冷清得瘆人的灵堂,亲自点上长明灯。

      那一日太子大典,举国同庆,赞喜赞吉。
      “臣拜见太子殿下。”赵观全仍然记得,那天他跪下后,只觉得面前的人格外高大。

      屏风后人影扑朔,赵观全被打断神思,偏头定定看向来人。
      来人有些局促,微抿嘴角,眼睛躲避着赵观全的视线,欲进来又怯惧不已;赵观全的贴身侍从卢禅跟在他身后,站姿挺立,望向赵观全有些难为情。

      赵观全从头到脚打量着前面那人。
      他一身普通百姓打扮,领口半开露出内里褶皱的衣襟,明明是冬日,脸却有着不正常的红晕。
      赵观全霎时沉了脸,言语里有暗云翻涌、暴雨骤至之势:“你去了何处?”
      那人大气不敢出,低着头不语。

      还是卢禅咬咬牙,上前施了一礼,“回殿下,属下路过丰洛楼,看见……”
      “看见嗣王在与人斗酒。”
      右德嗣王赵寻瑞抖了一下,丝毫不敢抬头看父亲。

      赵观全藏于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佛珠被强行簇向一处,发出类似骨物摩擦的咯吱声。他扭头看向观音,冷笑一声。
      “孽障,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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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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