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一年》吹不眠

2、第 2 章

　　“小和尚！小和尚！”
　　傅柒婂拾阶而上，铜铃般清脆的声音传到院子里，他坐在树下，不由得皱了皱眉。
　　近几日，便是眼前这样，小姑娘每天都要来找他，手中还拿着她自己觉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过是寻常江南市井人家的小孩儿平日里用来消遣的，她却当个宝儿，拿来与他说个不停。一开始，他就告诉过小姑娘，不必往后山跑，可姑娘不听，不开门，就翻墙，好似没有什么能阻挡她来找他玩乐，尽管小和尚并不会与她一起疯闹。
　　而傅柒婂不过是看着这寺庙里只有这为清秀俊美的少年与她差不多大，便起了玩闹的心，她是孩子王，尽管小和尚对她冷言冷语、不多理睬，却仍旧觉得自己能和他玩一处去。
　　今日，倒是没有啥小玩意儿，只是给他找了个麻烦。
　　“小和尚，你与我做个秋千吧！”她就坐在他旁边，双手交叠撑在石桌上，身子前倾，就快要趴在桌上，微微歪头看向眼前的人。
　　他稍一低头，便能看见小姑娘洁白无暇的面颊，她的眼睛清澈，黝黑的瞳孔映着少年绝美俊俏的容颜，还有他后面的大银杏。
　　他从不做让自己麻烦的事，更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不。”丝毫不留情面，多说一个字他都嫌累。
　　傅柒婂委屈极了。
　　她伸手去拽着小和尚宽大的袖袍，轻轻晃着，嘟着樱红小嘴，泪眼汪汪，仿佛下一秒便能坠下几滴珍珠泪来，傅柒婂努力眨眨眼，见面前的人仍旧不为所动，便作罢。
　　小和尚看着她眼中的失望，垂下了眼眸。傅柒婂伸着腿，委屈到不想跟他说话，摆弄着自己的裙子，可他倒好，优哉游哉地喝茶。
　　她气不过，先是翻过桌上的瓷杯，再拎起茶壶为自己倒满，平日里像是石榴花一般灿烂，又像是随风而动的银铃一般爽朗的小女孩，如今却可怜兮兮的，唇齿刚碰到杯沿，还没喝到呢，傅柒婂便又重重放下了茶杯。
　　“是酒？”
　　小姑娘满脸不可置信，“你才多大啊，便偷偷吃酒。”
　　傅家虽为京城贵门，珍宝无数，华丽奢靡，但就是不曾有过好酒，她母亲闻不得酒味儿，所幸她父亲便戒了酒，而她两个哥哥，也没有嗜酒的偏好，因此，这个从小到大被无限宠溺保护的姑娘，几乎没怎么见过酒，所以她认为，酒是极其凶恶的东西，凡沾上一点儿，那也是不可饶恕的。
　　“自己酿的，不碍事。”
　　少年淡定又悠闲，倒是显得她过分紧张了。
　　小姑娘还是不理解，“有事不要心里憋着，喝酒不顶用的。”她还做状摇摇头。
　　少年心里暗笑，面上却还是那副清冷不为所动的模样，“怎么，没心事就不能喝酒吗？”
　　傅柒婂起身绕到他身后，背手慢悠悠晃荡着，故作深沉道：“古人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虽不喝酒，但也是知道的，自古以来，哪位先贤感怀伤古、吟诗作对没有好酒作陪，不过是借酒浇愁罢了。”她又坐到小和尚的另一边，仍旧歪着脑袋看向他，“你可不要有烦恼。”
　　他瞥了她一眼，继续给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她理所当然地，立即接上他的话：“那当然是告诉我呀。”笑眯眯的，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又成了弯弯月牙，“我帮你解决。”
　　她说，你不要有烦恼，有烦恼我帮你解决。

　　云和趁着月色缓缓向后山走去。
　　黑夜里风都是静止的，月光倾洒下来，照向通往后山的这条路通透明亮。
　　云和走至院子中央，抬头看着那颗银杏，思绪不知飘去哪里，直到屋子的门从内打开。
　　门前的老者移了视线，恰巧与他清冷深邃的眸子相对，少年面无表情，就这样等着云和开口，他向来能接受世间上的事，并不觉得云和此刻深夜出现在这里有何不妥，只是云和师父从未在顾老太太来时，找过他。
　　云和率先开口，声音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洪亮：“随我来吧。”
　　这字句顺着夜风传到小和尚耳边，他抬脚跨过门槛，又转身关上房门，一步一步跟在云和身后向山下走去。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少年低眉看着眼前细长的影子，石阶把两人的身段分成好几节，少年垂着眼眸，睫毛忽闪，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还需要云和牵着的小孩子了，他轻声叹息，抬起头，突然发觉，师父的鬓角布满了白发。
　　云和带他来到寺内的一处院子里，敲门之前，又先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小和尚原本低着头此时也看向他，二人的视线在冰冷的黑夜里相撞，云和叹息，认命般的敲响了顾老太太的房门。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顾老太太，自打他进来，老太太的目光便一直在他身上，似是要将他活活剥掉一层皮。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足以老太太端详完他。
　　老太太沉吸一口气，“云和，你真是，好大的胆。”
　　云和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不去看座上的顾老太太，他或许是有点心虚的，但他的身上有着和少年一样的从容淡定，或者说，少年一身的脾性与习惯都是从他这里学去的，他们向来习惯了运筹帷幄，也向来习惯了不做解释，但此时云和沉默不语，又或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许是保养得当的缘故，即使已经到了颐养天伦的年纪，老太太的声音仍有几分年轻时清透明亮在，小和尚这缓缓才抬起头，深渊般沉寂的黑眸与顾老太太凌厉的目光对上，看清了眼前这位名声响彻京城的曾经的顾家主母。
　　自是京城贵妇人，那姣好的容颜已然不能成为打响个人名号的招牌，要说顾老太太，不仅要说她几十年如一日娇嫩的面庞，还要说当年京城徐将军家养出来的千金，那傲人的气质和与人博弈时不输男子的智慧。
　　谁人不知她徐家嫡长女的风采，便是云和，也为之惊叹。
　　顾老太太起身，慢慢走到少年面前，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一番，轻声开口：“她自你那里回来后，浑身起了红色的疹子。”
　　说着，转身看向一旁，少年顺着老太太的视线看去，只见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姑娘，此刻面上透着红晕，病色难掩，安安静静缩在被子里，少年只看了一眼，便捕捉到了她紧皱的眉眼。
　　这种事，最是折磨人。
　　顾老太太继续道：“不知她在你那里吃了什么，竟要遭这罪。”
　　少年始终垂着眸子，沉默片刻，操持着清冷的声音答道：“我的错，是我酿的酒。”
　　他那低眉顺耳的样子，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在身后的云和倒是面上显现出了波澜，眉眼向他看去，只是话语间透着无奈：“你竟又偷偷酿酒。”
　　云和有些恼，但也没在顾老太太面前教训自家弟子，他只是用屡教不改的眼神望着少年，但终究是心疼他，没一会儿气便消了。
　　老太太不与二人计较，又折回坐在床沿，小姑娘在睡梦中也不老实，顾老太太探出手摸摸她的面颊与额头，还好，没烧起来。
　　两个大男人站在外厅，顾老太太丝毫不顾忌，又过了会儿，似是思忖足够了，老太太才轻声开口：“云和，你有你的考量，我晓得你的执拗，但你也清楚我的底线。”
　　云和目光瞬间沉了下来，拢着袖子的双手僵硬，没了刚进来时的自在。他不知该怎么答她的话，时间的蹉跎能消磨许多往事，他知道她已经放下了当年，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在往前看，只有他困在原地。
　　怪不了别人，他这一生无非四字，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