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落夜明》一颗鳐钱树

18、还书

　　“这个点准备出门？”唐慧见夏秋提了个袋子在门口换鞋。

　　“嗯，同学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去一趟学校。”

　　从夏秋口中第一次听到“同学”二字，唐慧惊讶得有些明显，蹲下换鞋的夏秋没注意母亲的表情。

　　“那干脆和朋友在外面一起吃个饭吧，多拿点钱。”

　　唐慧赶忙进屋翻找钱包。

　　“不是朋友，”夏秋鞋已穿好，站起身，冲还在忙活的唐慧说道，“我会回来吃饭的。”

　　等唐慧找到钱包从里屋出来，门已被关上，夏秋出了门。

　　五点，夏秋从车站走至校门口。原以为会需要在门口等严烆，结果发现他比自己要到得要早。

　　十月初的南城依旧很热，严烆穿着一条及膝短裤，上罩一件宽松t恤。

　　他手中夹着烟，燃尽的烟灰因重力从高处掉落，严烆将其放在嘴旁吸入了一口。

　　看到夏秋，严烆走至垃圾桶前灭掉了烟蒂。

　　“哟，好久不见，”严烆在不远处挥了挥手。

　　明明刚放假没两天。

　　第二次在校外见到严烆。

　　在校内两人是同桌，按理来说物理距离更近，夏秋却觉得此时两人间的隔阂感更小。

　　“好学生，你怎么放假也穿着校服？”

　　好不容易耳旁清净两天，今天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夏秋没接话，将袋子递给严烆。

　　严烆接过硬壳纸袋，顺手拿出里面的漫画，直接在夏秋面前悠闲地翻看。

　　“你看完了么？怎么还像本新的。”

　　“没看。”

　　提到漫画，夏秋觉得有必要当面再强调一次：“以后不要再把这种东西放我包内。”

　　“不是故意的，我就说昨天怎么一直没找着呢。”严烆晃了晃袋子，人朝夏秋凑了些。

　　一夏秋闻到明显的烟味，眉头微蹙。

　　书已送到，夏秋扭头准备离开。

　　“就走？”严烆将书随手扔回袋子，“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学校不远有家饭店，味道还行。”

　　“不了，我得回家吃饭。”

　　“回家吃饭，”严烆鼻息轻哼一声，“真好啊。”

　　严烆蹦出一句奇怪的话，语调中充满羡慕。夏秋不知该怎么接，只得随意找话应付：“你不上网，也可以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吃。”

　　“家人？”严烆呵呵两声，眼眸空洞刺骨。

　　前一秒，两人间的气氛还处于半开玩笑之间；下一秒，周遭的空气仿佛变得厚重不再流动。

　　“我在这里没有家人。”

　　夏秋第一次见严烆吊儿郎当的脸上显露严肃之色。

　　那是一种藐视一切，不甘、不屑的眼神。

　　严烆陌生的一面令他失语。

　　或许是由于夏秋的表情过于惊讶和呆滞，严烆低头看见夏秋那颗随着睫毛扑动一吞一吐的小痣，夏秋谨慎思考的样子让严烆心中的那颗刺忽而被一阵柔和的风吹断，脸上又换回平时那轻浮的神态。

　　严烆切换至夏秋熟悉的模样，夏秋这才想起徐明杰提到过严烆的父亲——南城一位省厅的领导。

　　“没有家人”四个字，险些又被严烆给骗了。

　　“真不想一个人吃饭啊。”严烆故意说得大声。趁夏秋还在思考，严烆又走近了些。

　　“你身上有烟味。”夏秋忍不住说出口。

　　“讨厌烟味？”

　　“不喜欢。”

　　严烆耸了耸肩，后退半步。

　　“不想一个人吃饭，你可以去找你朋友。”

　　“张皓轩？”严烆感觉夏秋说的应该是他，“他去欧洲十国游了，最后一天才会回来。”

　　“张皓轩不在，一个人上网确实挺无聊的，要不，”严烆脖子往前倾，将夏秋眼周的两颗痣看得更为细致，“这几天我请你，你和我一起去网吧。游戏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就是。”

　　“我拒绝。”

　　“上次不也玩得挺开心？”

　　夏秋承认，通关成功那瞬间大脑涌上的愉悦感比想象中快乐，他也差点沉溺在那只剩快感的虚拟世界。但梦醒了，人总得回归现实，接受已成既定的人生。

　　这种短暂的快乐，自己不配拥有。

　　夏秋知道在严烆面前多说无用，这次真准备回家。

　　偏偏这时唐慧发来了消息，严烆从上而下看了个正着。

　　妈：公司今晚临时有事要处理，我现在得过去，记得和朋友一起吃个晚饭。

　　“嗯？”

　　夏秋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严烆一张乖巧的脸挡在他眼前。不用夏秋特地揣测，就能读出严烆此时所想——

　　你得和我一起吃饭了，好学生。

　　严烆大概是自己这辈子遇到过的最难缠的人吧，夏秋心想。

　　餐馆确实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了。

　　一个“十年盒饭”的招牌赫然竖在门口。

　　“这家虽然做的是盒饭，但是菜品很多，味道相当不错。”严烆边进门边介绍起这家不起眼的饭店。

　　“小伙子又来了啊。”老板娘见着严烆，一脸笑眯眯。发现身边还有位不眼熟的夏秋，亲切地打招呼，“这次怎么还带了个小同学？”

　　“是同桌。”

　　夏秋朝老板娘点了点头，也算打了招呼。

　　“今天吃什么？”老板娘在收银台看着眼前两位清秀的少年，心情极佳。

　　玻璃罩中的菜品均是一些家常菜，荤素加起来不下十种。

　　“每个都来一份。”

　　夏秋还在低头挑选，严烆就已自作主张地报完菜名。夏秋本想走过去阻止，严烆却已经买好了单。

　　严烆挑了个近门口的位置，见夏秋站在收银台前没动静，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吃不完这么多，”夏秋默默计算着这顿饭的价格，心想怎么开口和老板娘商量退单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吃不完，”严烆知道夏秋怕浪费，“我拖着你来陪我吃饭，当然得让你满意。”

　　严烆出发点是好的，不能驳他人好意。

　　夏秋不再考虑减少菜品的问题，转而将手伸向口袋拿出一把零钞。

　　“不用，”严烆重新回到座位，“我忽悠张皓轩在这里充了钱，要给钱下次给他就行。只是你给了他钱，就会暴露我偷刷了他卡的事。”

　　严烆挑了挑眉：“你要不再想想？”

　　盛好菜，老板端着大盘子一个个摆上桌面。

　　夏秋踟蹰片刻，在严烆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他与除唐慧以外的人面对面吃饭。

　　如严烆所说，在老街深巷中的这家盒饭店味道的确很不错，特别相较于没有厨艺天赋的唐慧做的饭菜。

　　只是有点太辣。

　　辣到夏秋淡白的嘴唇染上一层鲜红。

　　“不吃辣？”严烆见夏秋将碗中的辣椒一个个挑出来放在盖子上，再见对面的人润红的嘴唇，打趣道，“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不吃辣？我这个外来人感觉都比你能吃辣。”

　　南城春秋之际多梅雨，饮食中加辣往往用于除湿，久而久之造就了南城人能吃辣的本领。

　　唐慧做饭没有放辣椒的习惯，从小到大在家中吃饭的夏秋相较于其他南城人，吃辣的能力稍显弱势。

　　“你不是南城人？”

　　严烆初中是在启南读的，这是夏秋知道的。

　　“按户籍地址，我是南城人，”严烆将盖子上的辣椒夹回自己碗中，“不过我从小生活在D市，初二才转学来的南城。”

　　严烆没继续往下说自己为什么要转学。夏秋不是八卦的人，他人不说必定是不想说，也没跟着追问。

　　严烆见夏秋不好奇，反倒笑了。

　　“还好只要再呆两年，可以离开南城了，”放在往常，严烆不会这么无聊地问他人高考志愿，毕竟这是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想考哪里？S大？还是D大？。”

　　这些都是实验班同学经常挂在嘴边的学校，也是家长们绞劲脑汁想让孩子跨入的名校。

　　“H大。”夏秋平淡地回答道。

　　“H大？”

　　用不着看他的表情，单凭语气就能知道严烆此刻一定面带惊讶。

　　“不去够踮起脚就能摘到的桃子，非得捡脚下熟透的苹果。”

　　只是单纯地想留在南城，离唐慧近一点的地方。

　　连对母亲都没提起过的想法，夏秋就这样轻易地告诉了严烆。

　　只怪严烆这个人太过于没边界感，呆在一起久了，不加思考、脱口而出的毛病是会传染人的。

　　“嗯。本市的学校，毕业之后我也会一直留在南城。”

　　如同夏秋没问严烆转校的事，对夏秋好奇心向来比其他人要强烈的严烆也没追问夏秋选择H大的原因。

　　离开餐馆后经过一家小卖部，夏秋让严烆在外头等自己一会儿。

　　“给我买的？”

　　一罐汽水放在了严烆的手心。

　　“不是，给张皓轩的。”

　　严烆轻哼了一声，用力拧开汽水，瓶口发出“呲的一声”。

　　不断上涌的高压水珠，炸开在了这个炎热的夏末。

　　前往车站的路上，严烆一直跟着夏秋，夏秋回头，眼神中是质问。

　　“我也要去做公交。”严烆抢先解释。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来回两趟，严烆身上的烟味几乎已消散。

　　中秋刚过，三中门口的桂花树依旧盛开，裹着夜晚吹过的风，香味卷入行人的鼻腔。

　　严烆跟在夏秋身后，小街上路灯已开。因为身高差距，严烆的影子被拉得更长，盖住了夏秋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在蝉鸣最后的夏季。

　　“桂花香还挺好闻。以前怎么没发现？”

　　从夏秋的头顶传来严烆的声音。

　　是的，真好闻。

　　与以往上下学走的路没有差别，埋头于学业的夏秋现在也才发现，桂花的香气竟然这么令人舒畅与放松。

　　“好学生，接下来几天你来陪我上网吧，”两人距离很近，严烆的声音更为清晰，“或者你来我家玩也行，我房间有电脑，家中其他人出去旅游了。”

　　看吧，之前说没有家人，夏秋就知道严烆在骗人。

　　两人走至车站，严烆看着夏秋上了公交。

　　刷完卡夏秋走至后排，严烆仍在望着他。

　　公交车驶出站台。

　　这是两人这个假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