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平日暖花正酣》唯有君与酒

7、黛眉

　　“黛眉！进来听吧！”
　　陆翎汐招招手。

　　屋里的学员们闻言都回过头，看着倚门而立的姑娘，交头接耳。

　　苏黛眉脸上露出一丝窘迫笑容。
　　“不、不用了，不麻烦陆先生了……我……我这就回去。”

　　苏黛眉转身就要逃似的，陆翎汐却小跑几步追了上去，拉住苏黛眉的手，往屋里拽去，并把她安排坐在最前面一排的空桌前。

　　苏黛眉的脸红得像个圆辣椒。

　　陆翎汐说：“黛眉，我知你遇到了难处，如果你想回家去，我今天放学就送你回去，如果你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向我们说说，我们人多，也许能帮你一起想想办法，如果你不想再回你的夫家和娘家，就住在书院里，许你日日来听书。”

　　“我……”
　　苏黛眉蹙着眉头，一时哽咽。

　　陆翎汐定睛看着她，投去鼓励的目光。

　　“黛眉姑娘遇到什么困难了？不知我们帮不帮得上忙？”
　　说话的是从外乡嫁到靳州城新贵阜家的少奶奶，名叫祝枝珍，是自己跟家里请准后来上女德学院的，为做阜家主母做准备。
　　因有几分背景，说话大气。

　　来书院上课的，大体上就是那么几类人，有大户人家的少夫人，想在这书院多结识差不多同层次的太太，或者能攀上更有权势的人家，这书院像是个小型的名流聚会场所；或者一些小家碧玉的姑娘，待字闺中的，学好了女德，指望将来能得高嫁，媒人来说媒的时候，若是知道姑娘在淑德女院学习过，定然高看一眼；亦有些大家，要把妾室抬正、纳个不入流的戏子、丫头什么的，也把她们先送来女院学一学，镀一层金，免得将来给人家说她们的出身。

　　但不管什么来路，对陆翎汐陆先生可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毕竟陆翎汐也算是个成功范例，虽然娘家也有些书香背景，但是比徐家总归还是差了许多，徐陆两家的婚礼轰动了整个靳州城，有了萧山公子的加持，淑德女院声名愈高。

　　上一世也就是大概在这个时间，陆翎汐在考虑把女院扩展一下，西院的镖局眼瞅着是动不了的，只有东院的磨坊有机会谈谈。

　　“就是呀，黛眉姑娘，你不必拘谨，咱们先生是个顶好的人，一定会帮忙的！”

　　又一声劝慰，把陆翎汐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是苏黛眉两眼噙着泪，不停地眨呀眨，我我我了好几声，就是不肯吐口，这事也不能强求。

　　陆翎汐开口：“好了，若黛眉觉得这事情是自己心头的一块伤疤，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她揭开疤痕给我们看，等黛眉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我们接着——”

　　“陆先生！”
　　陆翎汐还没说完，就被苏黛眉打断了。
　　“我得多谢您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您跳到檀河里拉着我，我哪还有命坐在这里！我也不是不愿意说，实在是……实在是羞于开口啊……”

　　一圈人和善一笑，有人说：“大家都是女子，你遇到的事情，多半我们也遇到过，我们都在书院学习了许久，先生晓得，我们从不会在私下议论的。”

　　苏黛眉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两行清泪忽而滑落。
　　“我……我是个该千刀万剐的贱人！！”

　　说着伏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这一句话，众人都有些气愤。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先生不是刚刚讲过么！咱们得把自己正经地当个人看，一个不弱于任何人，也不比任何人差的独立的人！”

　　在众人的安慰中，苏黛眉讲述了她的故事。

　　“我家是城南的小户人家，老子娘辛辛苦苦弄了个早食店，卖几样包子和稀粥，这多年来，费心维持。”

　　“爹娘都老实巴交，从不惹事生非，连带着把我和弟弟也教导得和他们一样。”

　　“去年夏天，立春坊的田妈妈来找我父母，要说媒把我嫁给城北范家。”

　　立春坊是在檀河南岸的一片地方，因盛产媒婆有了名气，靳州城全城的姻缘，几乎都被这立春坊的妈妈们包了。

　　“田妈妈当时就同我父母说明白了，范家的儿子年纪大了些，早些年娶过一房，可惜那老婆没有享福的命，过门没几年，竟然生病撒手走了，留下一儿一女，范家因此一直托立春坊帮着再张罗一房，倒不要求名门大族，只要人心性善良，能善待那儿女公婆，就满意了。”

　　“田妈妈说，早先给找了几个城北的小姐，可是有家世的，哪有愿意去给人家做续弦的，更何况还直接当了后娘。”

　　一个叫宋妍的姑娘接了茬。
　　“那是自然，别说是嫡出的小姐，就我这样庶出的，好歹也算个小姐，我自己和父母姨娘也都不会同意这样的亲事，那范家在城北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这时候媒婆肯定会想起来去找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家人简单，家境小富，不会拖累夫家太多，只要姑娘温柔乖巧，肯听夫家的话，又没有那种坏心思对范家一对儿女下毒手，已经是范家最好的选择了。”

　　众人点头。

　　苏黛眉擦了擦泪花子，带着疑惑说：“难怪那田妈妈一直夸我品性好，心地善良，还不停地强调范家最看重的是姑娘的人品，不在意家世。”

　　“还说范家郎君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但是为人谦和，知道疼人。”

　　“现在想来，仲升在前一个太太去了之后好几年都没找到续弦，其中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原因。可是当时，我父母已经被田妈妈说得晕了头，加上范家许下的彩礼也不少，只一遭，便答应了。骤然要去给人家当后娘，我本来也有点不愿意，谁没成婚的时候，还不希望能有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只愿与我一人携手？”

　　“父母却每日对我细细劝说，讲嫁到范家的各种好处，导致我自己那时候也以为自己得了个如意郎君，哪知道所有的美梦，在新婚当夜就破到了底。”苏黛眉又掏出手帕擦眼泪。

　　“仲升那夜到新房来，只同我说了一句，让我照顾他的一双儿女入睡，转头就走了，没有人掀我的盖头，也没有人跟我喝合卺酒，娘专门找的喜婆婆教我那些东西，一样都没有，我只得自己换下红衣，去寻仲升的儿女。”

　　“原以为还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至多也就三四岁，哪想到……哥哥范姜琦已经十四岁了，妹妹姜懿也有十二岁，我初见时，兄妹俩正在打闹……说是打闹，也不太准确，他两个好像在互相砍杀……”

　　“往后的日子我才渐渐知道，这兄妹俩做事行事，都如同五六岁的孩童一般，什么都不懂，一句话说得不对，他们就要动起手来，往死里打人，姜琦长得比我还高，我几次……几次都差点被他们打死……”
　　苏黛眉说着抬手拉开自己的后领，众人望过去，一条伤疤从她发根开始，一直往衣领里延伸，深不见底。

　　祝枝珍问：“那范郎君也不出手帮你么？”

　　还不等苏黛眉回答，宋妍先开口了。
　　“定然没有，甚至默许，我看范郎君对黛眉，大概若有似无吧？”

　　苏黛眉点点头。
　　“别说不管，偶尔也过问，但总是说他们只是孩子。一次我实在受不住了，跑回了娘家，我母亲抱着我痛哭，我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又被母亲雇了车送回范家，母亲还劝我说，让我平日里多打扮，多体贴夫君，早日生下自己的孩子，说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好的。
　　陆翎汐刚听了她说的开头，就知道这注定是个悲剧，难怪上一世，她最终疯疯傻傻在路边流浪。

　　“可是父母哪知道……仲升他根本就不和我……同房……”
　　同房这两个字，苏黛眉说得特别艰难，声音也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好像十分见不得人的模样。

　　那些听见了的姑娘，赶紧都低下了头，就连几个已经嫁做人妇的，也有些抹不开脸的样子。

　　“为何？范仲升是不是另有相好的？”
　　见气氛尴尬，陆翎汐问了一句，好让苏黛眉的讲述能继续下去。

　　苏黛眉哭着点头，面带苦色：“他有一个相好。”

　　宋妍说：“既然有相好的，为什么不干脆娶她进来？只要他们两情相悦，谁还能阻拦不成？”

　　苏黛眉说：“仲升他有一次带了个风韵十足的女子在家里，两人……说悄悄话……被我看到了，我也曾质问他，仲升却轻描淡写的对我说‘我爱重她，怎能让她经历这些琐碎俗物？’”

　　众人都不吭声了，他对另一人重情重义，忠心耿耿，却叫这一人日日流着血为他清扫身后的一地碎刀烂瓦。

　　“我的公爹走得早，家里还剩下婆母……她也有些……痴痴傻傻，犯起病来，连仲升她都认不出，更别提我，一个月里，总有十天要发病躺在榻上下不来，仲升叫我尽力伺候，我每日随侍左右，喂饭喂药，清理她的污秽之物，婆母却日日对我破口大骂……”

　　哪想到，黛眉的生活竟然这么苦。

　　陆翎汐有些疑惑。
　　“看来范郎君算盘倒是打得很精明！只是他这样有个痴傻的老母亲，一对弱智又凶悍的子女，还有个多年的老相好，坊间竟没有他家的传闻么？”

　　宋妍接话：“陆先生，想来您平日不甚出门，咱们靳州城说大不大，可也不小，看上去大体分为南城和北城，实际上横竖也有二百里深浅，相隔一道墙，不知他人事，更何况若范仲升想蓄意隐瞒，这些事情再怎么闹，都是在范家大宅里，旁人不知道，也说得通。”

　　又问：“黛眉姑娘就是因为这个要去跳河的？”

　　苏黛眉摇了摇头，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羞涩。
　　“这不过小一年的时间，我已经被范家折磨得生不如死，要不是有阿秀，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有人问：“阿秀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