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平日暖花正酣》唯有君与酒

4、家嫂

　　原来是这少年救了她们。

　　见陆翎汐渐渐清醒，佩依激动得哭了起来。

　　坐在一边的少年也看见陆翎汐睁眼了，扭过头来，隔着重重人影，咧嘴朝陆翎汐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拉起停在河边的一个小破板车，转身就走了。

　　陆翎汐想喊他一声，道个谢，但一张嘴，就又吐出一口水来，满嘴的草味，根本说不出话。

　　陆翎汐并没有太看清他的样貌，只是对那双一笑起来就眯成两道月牙的眼睛印象深刻。

　　车夫老孙愤怒地把围观群众都给赶走了，和佩依一起合力扶起了夫人。
　　陆翎汐静了一下气，坐起身，又呛咳几声。

　　看那个姑娘还没睁眼，但是气息平稳，多少放心些。

　　“孙伯，走吧，抬着她一起。”

　　“哦？”老孙有点错愕：“夫人……抬着她一起去陆家？”

　　陆翎汐起身就和佩依一同搬那个姑娘，老孙也只能上来帮忙，卖力把人抬到马车上，佩依从坐凳底下翻出两条大棉被，给两人都裹了起来。

　　到了南城之后，路就开始窄了起来，路面凹凸不平，外面还时常有人紧贴着马车跑过去，笑着闹着。
　　按照陆翎汐的指示，老孙直接把车赶进了一家医馆，坐堂大夫叫邹大德，妙手仁心。

　　陆翎汐吩咐：“佩依，你就留在这里照顾这位姑娘，陆家不远了，我自己走回去，晚些时候就来接你们。”

　　马车不好掉头，干脆也停在医馆里。

　　陆翎汐独自一人，沿着她记忆中的路线，缓缓地朝家门走去。
　　刚刚湿过衣衫，凉风一吹，冷哒哒的。

　　陆家是书香世家，虽然不是很富庶，但是名声很大，也正是受了家里熏陶，陆翎汐才能够独自开办一个女德学院，她从小在那样知书懂礼的家中长大，不知不觉给自己套上层层枷锁，但这些，都是她上一世在弥留之际，才渐渐明白的。

　　最后一次见父亲的面，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反正自从成婚后，与父亲见面时间屈指可数，每次即使见面也没什么话说，但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却总要告诉她那八个字，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哥哥他也没什么印象了，那人好像跟父亲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守礼、死板、固执，不会表达心里的情感，也或者，本就没有情感吧。

　　兄既如此，嫂更疏落。

　　唯有母亲，让她印象深刻。

　　她知道她的母亲一生对她父亲都没有什么感情，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跟他过了一辈子，母亲说她父亲从不知冷热，从不体贴关心，她初始的一腔热情都被无情地扑灭了，只能把全部的心血都贯注在两个孩子身上。

　　上一世陆翎汐躺在徐家荒废的小院土屋中忍受彻骨之痛的时候，母亲曾去看望过她，哭着对她说：“忍忍……忍忍就好了……”

　　陆翎汐叩了好一会的门，才有人出来应。

　　“小！小姐！！”
　　应门丫头显然没有料到陆翎汐回来，见了人赶紧转身往屋里跑去报信。

　　陆翎汐叫：“青红！慢些！老爷看见了要怪你！”

　　她敏锐地捕捉到，青红脸上的表情除了对她突然回家的惊讶和喜悦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很快母亲就迎了出来。
　　“翎儿！怎么了这是？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身上……怎么全湿的？是不是若朗欺负你？？”

　　比她记忆中年轻许多的母亲的双手真实地落在陆翎汐手臂上，她好像才真的落到现实之中，好险也掉下眼泪来，硬是用一个笑容挤了回去。

　　“娘！别担心，什么事也没有，我来请邹大夫，想着到了家门口，定要回来看看。”

　　“那这衣裳……”

　　陆翎汐讲了半路救人的事，告诉说丫头和马车都留在邹大夫那里，并不是一个人落荒而逃回来的。

　　陆母有些心疼，一边责怪一边拉着她进屋去换衣裳。
　　陆翎汐觉得奇怪，只见到一些下人在侧，没见到父亲大哥和大嫂，而且所有下人的表情都很怪异，只有母亲因为对自己过于担心，而掩盖住了其他的神情。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没有回来过，不知道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明显，今天是不寻常的。

　　陆翎汐换好衣裳，被陆母拉着手一直问，徐家待她好不好，徐若朗是否体贴，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陆翎汐反复说了好，陆母才渐渐放松了神情。

　　陆翎汐刚要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到父亲和大哥走了进来，两个竟然都有些衣衫不整，气呼呼的样子，父亲唬着脸坐在母亲旁边的椅子里。

　　大哥陆翎尧则有些慌乱似的说：“小妹来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翎尧是六年前的院试考出来的秀才，又接连两届去参加乡试，却都没有中举，靠着陆家世代积攒下来的一点名声，在靳州城州府衙门下边的案牍库做了个小吏，柴米不多，胜在清闲。

　　“爹，娘，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嫂呢？”

　　这一问可倒好，陆父嘿了一声，陆母扭身就开始抹眼泪。

　　厅堂侧门闪进来一个身影。

　　“小妹来了，我去叫厨房做饭，小妹想吃点什么？”
　　陆翎汐抬头看，大嫂两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脸上还带着一片青肿。

　　陆翎汐呼地站起身：“我大哥打你了？”

　　大嫂萧红锦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温温吞吞的一个人，没什么主张，也没什么情调，整个人都木木的，但胜在人长得漂亮。
　　这是从前陆翎汐对她的印象。

　　“没有。”萧红锦躲闪着：“是我自己跌倒了，不关翎尧的事。”

　　陆翎汐哪里相信这样的话，怒喝了一声：“我说怎么跑得这么快！他还是个读书人吗！怎么做这样的事情？”
　　“走，大嫂！我带你去邹大夫那里看看！哪里疼？”

　　陆父陆母赶紧一齐出声阻拦：“不要去！”
　　家丑不可外扬。

　　陆翎汐不管不顾，拉着她大嫂就往出走，都要出门了，萧红锦硬是蹲在地上不肯起身：“算了小妹！给人家看见了，背后说翎尧的坏话，又要说我不懂事！”

　　陆翎汐叹了一口气，扶起大嫂去了她的卧室，让她坐下，搂起大嫂衣袖一看，手臂上各有几条於伤。

　　“从前我竟不知道，还以为你夫妻俩恩爱非常，他总是打你吗？”

　　萧红锦啪嗒啪嗒掉眼泪：“以前有时候也打，没有这次这么狠，连……公爹和婆母都站在门口骂我……”

　　陆翎汐蹲下身，握住萧红锦的双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这肚子，总也怀不上个孩子！！”萧红锦呜呜咽咽又哭了一会，才接着说：“公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个说是千金圣手的神医，专门能看这个病，那大夫看诊时却对我动手动脚！我骂了他，结果他……他就在一家人面前说我……”

　　陆翎汐感觉到萧红锦的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生疼。

　　“大嫂别怕。”

　　“说我从前年纪小的时候肚子里死过几个孩子，往后再也怀不上了……呜呜呜……叫我可怎么活啊……嫁给翎尧之前，我在家里一个外男都没见过……哪来那些没影的事！”
　　“我怎样赌咒发誓，他们却一句不信，翎尧生气，就打了我，爹娘不但不阻拦，竟一同站在门口骂我……我真不敢跟小妹你说……我怕你也……”

　　陆翎汐两世为人，原以为自己历尽人世险恶，没想到自己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她很想知道，上一次她没有出现的时候，大嫂是怎么熬过这些恶毒言语的呢！该有多么不易。

　　陆翎汐眼眶发红：“大嫂你等我！”
　　谁也劝不住，陆翎汐突突突跑了出去。

　　过一会，又突突突跑了回来，身后跟着邹大夫。

　　陆翎汐把一家人全都聚齐在大嫂的卧室，叫邹大夫给大嫂诊脉，陆父陆母都是一脸疑问，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邹大夫诊了一会，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
　　“陆大哥，虽然我不是专治女子不孕，但是医理相通，我早同你们说过，侄媳妇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倒是翎尧该仔细瞧一瞧，哦，对了，这女子……女子是否落过胎，从脉象上根本看不出来，除非那女子气血十分虚弱，倒是有可能是落过胎出过血，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况且侄媳妇的气血旺盛得很，绝对没有问题！”

　　“翎尧是男子！他怎么可能有问题呢！”陆母激动地说。

　　听了邹大夫一番话，萧红锦眼圈又红了起来，但眼里的光芒明显不同了，不再是委屈惊慌，反而望着陆翎汐，充满了不可置信。

　　陆父也几乎暴跳起来：“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翎汐，这别是你串通邹大夫给我来演的戏！”
　　陆母也说：“是啊！翎儿，我们不是不信邹大夫，但是熊大夫是你父亲过命的好兄弟，而且是专攻孕产，他不可能骗我们啊！”

　　“爹！娘！邹大夫自有他医德在，就算我能骗你们，邹大夫也是不可能的啊！”
　　陆翎汐清楚地知道，那熊大夫是她父母深信的人，能不能生孩子都是女子的问题也是他们多年深信不疑的信念，想要几句话让他们扭转看法，是不可能的。

　　见一家人都这样固执，陆翎汐赶紧将邹大夫送了回去，免得他在这里尴尬。

　　回家来又正色对仍在激烈争吵的父母说：“今日起你们不要再说一句我嫂子有问题的话，改日我自己会带我大哥去看郎中，邹大夫的话，你们信就信，不信的话就在心里憋着，不要讲出来！”

　　陆父和陆母都停下争吵，十分诧异地盯着陆翎汐，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个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