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有幸同日生》云镜

1、001 阿豪

　　十五岁时一见钟情的那个人，二十岁时还会喜欢吗？

　　这个问题对孟中豪来说，并不难回答。
　　因为那个人已经刻在他的心里，永难忘怀。
　　十五岁时偶然相遇，寥寥数语，一个笑容，拯救了他荒芜的青春，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个人啊，是他的恩人，他的偶像，他青春萌动的年纪里幻想的对象，他渴望拥有却不敢表露的远在云边一样的人……

　　6月30日，孟中豪20岁生日的这一天，他提前结束在美国大学的学业，飞回中国南方，辗转来到著名影视城，安排好住宿放下行李，在傍晚的余晖中来到景点大门口，找了个台阶坐着，默默地看着周遭人潮涌动。
　　他在等人，一个约好了带他去试戏的群演头头。
　　不少人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有游客拿手机偷拍他，还凑在一块兴奋无比地讨论，显然把戴着墨镜的他当成了哪个小演员。
　　孟中豪确实有当演员的资本。
　　身高185CM，肩宽背阔，体型高挑修长，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线条清晰分明，黑色T恤搭配浅蓝牛仔裤，浑身上下透着青春洋溢。墨镜遮不住的高挺鼻梁和好看的唇形，加上流畅而不生硬的脸部轮廓，搭配复古式的略长的中分发型，让他有一种野性的美。
　　但是他的坐姿相当乖巧——一条腿微微探出，另一条腿曲起，脚后跟贴着台阶，两只手十指交握放在大腿上。这让人深信他戴墨镜不是为了装牛掰，而是用来遮挡别人偷窥的视线罢了。
　　他等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这中间先后有几个胆大的小姑娘凑上前搭话，孟中豪只是淡漠地摇头，对方瞧他怪冷酷的，也就没再纠缠。
　　有个三十多岁的小胖子斜背着帆布包，桄榔桄榔地从远处跑过来，大热天跑出一头汗。
　　他在景点大门口转悠了一分钟，视线捕捉到斜对面的孟中豪，歪着脑袋迈着迟疑的脚步走过来。
　　而孟中豪也慢慢站起身，脸庞转向小胖子，似乎在确定对方的身份。
　　最终，小胖子站在了孟中豪的跟前，胖乎乎的手指冲孟中豪点了两下，他迟疑的表情换做促狭的笑意——“阿豪？”
　　确定对方身份，孟中豪摘下墨镜，礼貌性地弯了弯嘴角，向小胖子伸出右手：“樊哥？”
　　“是是是！我胖了不少对不？难怪你不敢认哈哈哈哈！”小胖子被他摘下墨镜后的俊美脸庞惊艳了一把，一边握手一边连声回应。
　　被换做樊哥的小胖子松开手，上上下下将孟中豪仔细打量一番，还是忍不住惊叹：“快五年了吧？你小子长高不少，也更帅了——说真的，你这张脸，混个一线二线都没问题啊！当年要不是你只肯打个暑假工，现在怎么也该爆红了……”
　　樊哥热情地领着孟中豪往景点大门口检票处走，忍不住唠唠叨叨：“大学毕业了？还是又打暑假工？可别呀！你这身材，这张脸，别浪费，干这行也好好干嘛，长久一点儿！大学毕业还得找工作呢，你这保准比大学生强……”
　　孟中豪依旧是礼貌地点头表示回应，笑像是笑了，但是看不大出来。
　　周遭的游客忍不住多瞧他两眼。
　　快到检票口时，樊哥掏出了景区工作证，扭头看向孟中豪，拍了下额头：“约得匆忙，忘记给你弄张工作证了。”
　　孟中豪淡定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门票：“没事，我刚才买好了。”
　　樊哥哈哈大笑：“亏大发了！今天当群演的报酬未必够这张门票钱！”
　　孟中豪笑意深了一些，隐约能看出来。
　　走进景区，快入夜时游客大多在往外走，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女瞧见孟中豪，俱是眼前一亮，有的想看又假装没偷看，有的悄悄举起了自拍杆，有的脑袋不由自主凑在了一块儿叽叽咕咕……
　　樊哥小声笑道：“长得帅就是好！你那张自拍照发过来我还当P过呢，就发了原图给张哥，张哥一眼就看中了，让我带你来试试。其实原本也没这么容易，我就把你几年前当过群演的事儿跟他提了一下。估计他上网搜过。要说你那会儿当群演还小火了一把呢，估计剧照也有几张留着……”
　　樊哥是个话痨，一路上没停过。
　　孟中豪除了认真地侧头听，中间回了句“谢谢”，就没再说过别的。
　　樊哥只当他面对潮水般的游客有些不自在，也就没在意。
　　他没留意到孟中豪这一路都在寻找些什么，尤其是看见穿着古装的人，孟中豪的视线会多停留在那些人身上几秒钟。

　　他们很快来到一处被蓝色塑料布围得严严实实的仿古建筑前，这里不对外开放。
　　守在唯一出入的小门门口的人百无聊赖地转着圈，看到樊哥跟他随意地打招呼，显然是认识。
　　“你怎么来了小樊？”
　　“我找张副导，嘿嘿。他之前在群里发了个消息，说这部剧有几个小配角没找到合适的，我带弟弟来看看。”
　　“啥玩意儿？这你弟啊？”
　　“嘿嘿嘿嘿，那必须不是亲生的。他这不是几年前跟我手底下干过几天嘛，暑假工。现在毕业了，挣点儿零花钱。”
　　那人打量孟中豪一番，即便是见惯了帅哥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这可以啊，有点儿意思，看着纯天然的。还挺那啥……挺港风的是吧？小伙子走复古风格啊？”
　　那人说笑着，接过樊哥递来的一包烟，没抽，塞口袋里了。
　　他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随后百无聊赖地蹲到一旁偷懒。樊哥热情活络，也蹲下去，跟他闲扯了一会儿。

　　这是部古装武侠剧，开工大半个月了，还有些小角色没定好。其实原本找好了的，影视城多的是长得帅长得美的年轻群演，这部剧又是知名导演的作品，男男女女抢破了头。可惜导演要求高，剧中有个昆仑派，派中几个出镜比较多的弟子要求身高样貌出挑，还得有点儿出尘脱俗的味道。
　　“张哥说的，导演要求什么……冷酷……切！不就长得帅嘛？找了十几个，刷掉一大半，有俩小伙子都演了好几场，愣是让导演给换了，说人家整过脸，看着不自然……张哥挺头疼的，偷偷抱怨好几回……你说这年头有演员不整容的吗？天生长得好看的，早被挖去成角儿了！”
　　那人估计工作也无聊，难得这会儿清闲有人陪着说话，跟樊哥扯七扯八。
　　他说话间瞥见孟中豪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好像在发呆，就随口跟孟中豪扯了几句。
　　“哎，帅哥，多大了啊？”
　　“二十岁。”
　　“高中毕业了？”
　　“大学毕业。”
　　“大学生来当群演？哦，也是。你这也不是冲群演来的。想当明星吧？我看你条件可以啊。”
　　孟中豪照旧礼貌性地点头。
　　那人低声冲樊哥嘀咕：“性格不活泼，混得开嘛？别干两天吃不了苦撂挑子，到时候你在张哥那儿不好交代。”
　　樊哥看看孟中豪，笑笑：“放心，这弟弟能吃苦。他十五岁拍打戏，威亚吊半天都不吭声！知道嘛，就那谁，最近挺火的小生，吴振涛，他第一部古装戏的打戏都是阿豪给当的替身……”
　　“哇哦，不赖呀！”
　　说话间，有人拉开小门出来，是个胡子拉碴的瘦高个儿中年男人，一见到他樊哥就挺着大肚子蹦起来，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寒暄一番，被樊哥称作张导的中年男人看向孟中豪，冲他招了招手。
　　孟中豪抬步上前，冲张导弯弯腰，相当礼貌，看起来年纪轻轻却甚是稳重，眼神也清亮沉着。
　　张导是选角副导，眼光自然毒辣，瞅了几眼就下了决定。
　　张导：“先去试试妆，合适的话抓紧把证件办齐全了，尽早进组，这两天有关戏份要开拍，郑导上午还问这事儿呢。”
　　樊哥连声应是。
　　这剧的演员大多是在剧组下榻酒店弄好装扮再来现场的，部分群众演员才会到了现场弄妆造。张导让现场弄，也是因为上午拍远景时郑导把之前定好的昆仑派弟子给退了，头套衣服啥的就在现场的临时化妆室里。
　　孟中豪跟进去之前，悄悄掏出手机冲樊哥晃了晃。樊哥了然，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又用口型示意他记得先关机。
　　“你对这弟弟挺照顾啊小樊？咋的，长期投资？等着他走红？”
　　“嗐，说是那么说，也不容易。这地方想红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我就看他挺老实一孩子。他之前来吧，才十五岁，小孩一个。我刚入这行，也不太懂，顺手帮了他一把。好家伙，他一个暑假窜了七八个剧组，到手四五千块钱，还愣是花两千给我换了个新手机，我说我不用，旧手机凑合，他非要给，说自己也不缺钱，就来体验体验……”
　　“我看他在张哥跟前挺稳重的，没准儿这回是真打算干这行……”

　　这边张副导领着孟中豪往里走。
　　里面是个古风的院落，场景做得相当漂亮。此时天色已黑，院子里灯具、钢铁架子、滑轨、道具箱等到处都是，恰巧到了放饭时间，不少群演穿着古装手捧饭盒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大概是累了一整个白天，都没什么精神。
　　屋子里头还在拍，从庭院穿过到偏房屋檐下的时候能听到打板的响声，以及工作人员的吼声——“干什么呢！光打歪了！这边儿！”“补妆！”“再来一条！”
　　临时化妆室在偏房的屋子里面。偏房也算挺大一间，里头没什么布置，靠外头拼几张桌子，工作人员聚在一块儿吃饭喝水，里头放了一排带化妆镜的木桌，跟吃饭的桌子隔了几步。
　　张副导领着孟中豪进去时，里头的工作人员大多抬头跟他打招呼。这里光线亮一些，那些人看见孟中豪的脸，都起了好奇心。
　　孟中豪跟在张副导侧后方，眼神看着前方，眼角余光却在人群里搜寻。
　　“小孟呢？”张副导问正捧着奶茶吸溜吸溜的一个年轻女孩儿。
　　女孩儿正扭着头偷看孟中豪，被张副导问到吓了一跳，几乎被呛住：“孟，孟姐在……里头……”一边说，一边留意孟中豪的反应。
　　孟中豪看向最里面的化妆台。
　　有个矮个子的女生正在给一个男演员补妆。
　　男演员被那女生的身影遮去大半，能看出来他穿着飘逸的灰白色古装，带着古装发套，头顶束起的发髻绑着与衣服同色系的发带。
　　瞧不见对方的脸，但从身形来看，不比孟中豪低多少，但显得瘦弱少许，尤其是侧腰，薄薄的。
　　“走吧。”张副导随意地招呼了一声，抬步之前他忽然想到什么，摸着自己后脑勺笑起来。
　　“瞧我这记性，忙忘了。”张副导扭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孟中豪。孟子的孟，中国的中，豪杰的豪。”
　　“艺名还是本名？”
　　“艺名。”
　　“哦，本名呢？签合同什么的得用本名。”
　　孟中豪看看他，迟疑了几秒钟，然后轻声道：“……秦豪。”
　　张副导没再问什么。他们已经走到了最里面，那个化妆师和男演员的旁边。
　　“是小郁儿呀，我说看着眼熟呢。”张副导笑着上前，拍了拍那个男演员的肩膀。
　　姓孟的化妆师和那个男演员一起回头。
　　孟中豪盯着男演员的脸庞，目不转睛。

　　古人有言，君子如玉，玉如今常见，君子也不在少数，可如玉君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没有多少人能描绘得出来。
　　古人也有云，文人如竹，青竹随处可寻，文人遍地皆是，可如竹文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想来世间没有几个人当得起这四个字。
　　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部古装剧诞生，什么古装美男，清秀书生，世家公子，排行榜一个又一个，老戏骨也好新偶像也罢，争得不可开交。
　　但若把这些词用来形容眼前这个男演员，明眼人都会承认恰如其分。
　　他眉眼鼻唇并非完美，脸型也好耳朵也罢，还有脖颈肩背，都算不上绝佳。可是它们的比例分配得太好了，凑在一块儿怎么看都舒服。就连肤色也是，白而不苍白，嫩而不稚嫩，在他二十五岁的这个年纪，一切都刚刚好。
　　孟中豪怎么知道他二十五岁呢？
　　因为孟中豪十五岁的时候，他眼前的这个人曾笑吟吟地说过，那天是他二十岁的生日。

　　“这朵花送你，别难过了，吃完饭回去休息，等工作结束了继续上学，不然你会后悔的。”
　　“……可是我不想在那里读书了……他们都欺负我是个外国人……”
　　“你是个中国人，怕什么？想办法让他们不敢欺负你啊。”
　　“靠拳头吗？”
　　“什么啊，当然是靠你的小脑瓜。打架就算打赢了，疼的不也是你自己吗？”

　　十五岁那年，孟中豪在这里遇到他的初恋，一个穿着古装的神仙一样的哥哥。
　　那个哥哥把自己的盒饭让给他，送了他一朵栀子花，也给了他无尽的勇气面对异国他乡的歧视和霸凌。
　　在孟中豪自暴自弃，试图荒废自己的人生时，与他同日生的那个哥哥拯救了他。那恬淡的笑容和柔和的语气，化作栀子花的芳香萦绕在他的梦境，让他无法忘怀。

　　郁云边。
　　孟中豪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五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