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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兰因(六) ...

  •   天雷滚滚,在浓重的夜色里劈下慑人的威响,李恒出来开门,正对上门外褚嶦沉静的眼神。
      “仙君?”他疑惑道,视线下移到怀中满身黑气的孩子时,又情不自禁地惊喊出声,向后退了几步。
      “深夜叨扰李兄,是我之过,只是情况实在紧急,”褚嶦快步走进屋内,“烦请李兄速速整理出一间空房,我即刻要用。”
      李恒虽惊愕却不疑有他,和妻子很快整理出一间客房便引他们进入。褚嶦匆匆忙忙施了隔音术,将怀中人放在床上,拍打他的脸焦急地喊名字:“慕元澜!慕元澜!你听得见我讲话吗?快醒醒!”
      慕元澜没有回应,只是眉头紧皱,痛苦地轻哼着,下唇被牙齿咬得出了一片血。他虽然在井中藏着免受屠戮,但因躲藏不及时,身体仍被魔气侵蚀了一部分,方才在天上魔气暴走,整个人便陷入了狂暴的状态,还咬伤了未对他设防的褚嶦,褚嶦迫不得已施法暂时压制魔气,紧赶慢赶终于到了离得最近的苍州梧郡李恒家中。
      眼见人被魇住醒不过来,褚嶦抬起右手,掌心向下,小型的除秽法阵缓缓出现在掌中。随着法阵的蓝光越来越亮,慕元澜开始挣扎起来,口中溢出□□,周身的魔气也如凌乱的线条狂舞;蓝光大盛,盈满一室,□□便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凄厉悲痛,叫听见的人的心脏也颤抖起来。慕元澜面色煞白,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滚滚的泪水不住滑落,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想要离开法阵的范围,褚嶦一把将他搂过,紧紧地抱住,下巴轻轻蹭着他的额头:“不要怕!不要怕!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我……是我……你不该救我……”慕元澜嘶哑着嗓音,崩溃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埋着深重的绝望,像一柄刀子扎进褚嶦的心里,“让我去死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褚嶦怒道。
      “那天,我扯了一张日历,爹才会觉得正月过去了。”慕元澜的声音像秋风中的枯叶,破碎而又断断续续地飘进褚嶦的耳朵里。褚嶦愣了一下,左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背:“不是的,那群人的到来别有目的,无论你有没有撕下日历,他们最终也会来,这不是你的错误。”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原著中慕元澜幼年父母双亡,会不会也别有隐情?他为了保护他的家庭而横插一脚,也未能改变慕氏夫妇的命运,难道原著的主线果真不能撼动?且不说他日后将要面临的十八禁剧情如何,单是让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去承受颠沛流离之苦,也叫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害怕。”褚嶦说道。
      蓝光过了很久才逐渐微弱下来,他收了法阵,检查慕元澜的状况,心里暗称棘手。照常理说被魔攻击后顶多伤口难治些,少有魔气入体的,他也从未见过魔气与人融合,用除秽阵仍然处理不干净。
      那个铃铛究竟是什么东西?
      屋外寒风呼啸,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李恒叩门道:“仙君,内子准备了热水,可要洗漱一番?”
      褚嶦想着慕元澜在井底待了太久,加上刚才的挣扎翻滚,早已狼狈不堪,而他自己也是一路风尘仆仆,便挥出一道灵力,打开了门。李恒往浴桶中倒了热水就要离开,褚嶦喊住他:“劳烦李兄在门外稍等片刻,有事相告。”
      李恒点点头,向外面走去。
      褚嶦拍了拍慕元澜:“快去洗洗,早些休息吧。”
      慕元澜耗尽了大半力气,无力地倚靠在他怀里,睁着红红的双眼迷茫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方才除秽的余韵中反应过来。
      褚嶦无奈地褪了他的衣物,将他抱进浴桶里,挽起袖子认命地替小孩擦洗起来,边洗边用疗愈术治小孩身上磕磕绊绊弄出来的伤口。慕元澜带着皂角清香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你的,这里。”褚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说的是御剑时被他咬出的伤口,随手匀了点灵力过去,伤口便瞬间愈合了,只是还留了点淡淡的印子,褚嶦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对铃铛的疑惑又加重了几分。
      他见人差不多干净了,就把浴巾搭在桶沿,直起身子说道:“你先泡一会儿,我出去和李兄讲些事情便来。”
      慕元澜的手抬起来想去拉他,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我就在门外边,你透过屏风就能看到。”
      慕元澜伸长脖子竭力望向屏风后,果然看到门留了一道缝隙,外面立着李恒的身影。
      “这样是不是就安心了?”
      他半张脸浸在水下,在腾腾的热气里沉默不语。
      褚嶦拍了拍他的头,走出房间。
      “多谢李兄相助。”褚嶦向李恒作揖道。李恒将他扶起:“仙君言重了,前年若不是你相助,恐怕家宅不会如此安宁,况你我二人深交已久,何必说‘谢’字?”
      他讲的是天元十四年褚嶦担任领队协助弟子下山除祟,正遇上一只怨鬼藏在李夫人肚中,便出手相助,剿灭了邪祟,否则等到胎儿降世,就会有血光之灾。此后李氏夫妇将褚嶦奉为座上宾,李恒又与褚嶦意气相投,二人便结为至交好友。
      褚嶦向屋内投去一眼,兹事体大,只能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外出游历而归,恰碰到魔族掳掠他们的村子,可惜相救不及时,仅救下他一人……”
      “仙君不要伤怀,世上焉有无所不能之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日后定会过得顺遂安康,”李夫人正巧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做了些清粥小菜,垫垫肠胃再休息吧。”
      褚嶦接过称谢,几人又聊了几句才散。慕元澜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坐在床边擦头发,他进到屋内将餐食一一放在桌上,招呼道:“快过来吃点东西。”
      慕元澜在桌边落座,拿了碗粥心不在焉地吃着,褚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试探着开口:“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原本低埋着的头猛地抬起来,眼里仿佛淬了火,坚定地望着褚嶦:“恳请恩公收我为徒,我誓要报此仇!”
      褚嶦心中警铃大作,脱口而出道:“不可!”
      “为何?!我全家上下数十口人死于非命,尸骨无存,我一定要变强,去寻求真相!”慕元澜激动起来,褚嶦眼看他周身有黑气溢出,心弦一颤。
      “我此前从未见过如那铃铛般奇诡阴邪之物,此事定不简单,绝非你一人能承受!”
      “若报不了仇,我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慕元澜双目赤红,声音阴沉而低哑,说着就要拿筷子扎向自己的喉咙。褚嶦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单手掐诀化出了除秽阵,慕元澜剧烈挣扎了几下,眼睛忽然变得迷茫起来,疑惑道:“恩公?”
      褚嶦沉默地看着他。
      慕元澜:“恩公,怎么了?”
      他开口问道:“吃饱了吗?”
      慕元澜点点头。
      “那就去睡吧。”他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原本湿答答的头发转瞬便干了。
      “我刚才……有做什么事吗?”
      “没有,”褚嶦拉着他躺到床上,替他掖了掖被子,“睡吧,我守着你。”
      慕元澜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褚嶦放出一点灵力悄悄探查他的情况,发现魔气和他纠缠得更深了些。
      仙盟的人已赶到慕府,他们虽不知铃铛的存在,但也必定会调查这桩惨案,铃铛诡谲怪异,又牵扯到慕元澜,他不可能让慕元澜暴露在仙盟的视线中,看来只能自己偷偷地查了,但在行动之前,还需要把这孩子安顿好。
      他的目光转向慕元澜熟睡的脸庞,不禁慨叹一声,站起身坐到床尾,打坐了一整夜。
      ————
      “仙君,澜儿日后该去往何处,你可有打算?”晚上吃饭时,褚嶦刚放下筷子便听李夫人这样问。
      他见她似有话要说,回答道:“元澜如今茕茕孑立,如无根浮萍漂泊于世,叫人心生爱怜。但宗门规定不许私带凡世子入山,我多有不便,也不知如何是好。”
      “澜儿这孩子着实可怜。前几日仙君你不在,我去给他送饭,就见他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盼你回来,吃饭时还怯怯地看着我,说‘谢谢李姨’,”李夫人面露悲伤之色,看了李恒一眼,继续道,“我与夫君苦苦求子多年无果,若仙君信任,可否将澜儿留在我家中?”
      慕府灭门一事实在蹊跷,褚嶦有时赶去茯郡查探消息,吃食只能委托李夫人给慕元澜送去。他们在李府叨扰了一个月,初时慕元澜还极不愿见生人,现在渐渐能和李氏夫妇说上几句,况且他们夫妇二人都是善良有耐心的好人,或许能够帮助他逐渐走出伤痛?
      褚嶦回忆起慕元澜在一片血色的慕府环视周遭的那一幕,觉得那孩子大概是不愿意放下仇恨安生生活的。他们前一晚无意中聊起惨案发生前后的事情,慕元澜便有些激动,险些控制不住魔气陷入狂乱,想来魔气应与负面情绪有些联系。趁现在魔气还未侵蚀太深,他必须尽快采取措施,若不及时阻止,仇恨必定会成为魔气的养料,两者相互纠缠,再难分清,到时定会酿成大祸。
      “只是我们愿意还不行,关键要看孩子的想法。”李恒无奈地看着夫人。
      “是我失言了。”李夫人笑道。
      褚嶦垂下眼睑,心中已有决断:“好,我过会儿去问问元澜。”
      他提着食盒走回厢房,打开门,看见慕元澜正倚靠在窗台边望向外面。炭盆烧着,扑面而来一阵热气,暮色四合,房内昏暗一片,四四方方的窗户像一幅绘着火烧云的画卷悬挂在墙上,暖红的光勾勒出一线他模糊的身形。
      “要不要到花园的小亭子里吃饭?外面刚下过小雪,不是很冷,比里面要舒畅些。”
      “恩公。”反应过来是他,慕元澜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踌躇了片刻,慢慢从房间的阴影里浮现出来,牵住了褚嶦的衣袖。
      褚嶦替他拢了拢领口滚着的一圈绒毛,俶尔回忆起五年前初见时他狡黠的模样,眼睛闭了闭,领着人往花园走去。
      “这树我家里也有,春天开的很漂亮。”走到亭子边,慕元澜忽然指着一棵泡桐树说道,眼里闪过惋惜之色。
      “想看吗?”
      慕元澜仰头望着他,眸光闪烁:“想。”
      褚嶦施了个逢春术,原本在冬日里有些蔫头耷脑的泡桐树霎时抖擞起枝干,枝条抽长,旁逸斜出,绽满朵朵淡紫色的花,像是一团雪青的云雾,将亭子笼罩其中。
      他将菜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来,摆在亭中的石桌上,招呼看得入迷的慕元澜:“快来尝尝,李夫人特意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叫我给你带过来。”
      慕元澜走到桌边拿起碗筷,鼻尖泛酸:“李姨是个很好的人,我以后定要报答她。”
      褚嶦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吃饭,等他吃完了把碗碟收拾好后才开口道:“李兄夫妇二人在梧郡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颇有声望的书香之家,待人和善,乐善好施。”
      慕元澜闻言,愧疚地点头赞同:“李姨其实经常来找我,还送我点心吃,我之前害怕和她说话,她肯定很伤心。”
      “李夫人身体薄弱,他们夫妻恩爱多年,始终没有一个孩子,她说她很喜欢你,”褚嶦迎着慕元澜疑惑的眼神,“留在这里吧。健健康康地长大,过一个你本该拥有的、正常人的生活。”
      慕元澜既悲伤又气愤,话语里带着点儿自嘲:“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我以为你已经清楚我的想法了。刚刚你施展法术,我还天真地想你毫不避讳,是不是已经允许我跟随你学习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从慕元澜的眼中溢出,他迷蒙着双眼看向褚嶦:“恩公,我叫你‘恩公’是因为我想和你有比旁人多一丝的联系,希望你能因为这个称呼上堆积的人命而怜悯我,赐我一点问道的机缘,让我能够强大起来去复仇,并不是弃我在此,做什么普通人。慕家惨案在身,我不愿做普通人!”
      他呜咽着拦住褚嶦帮他拭泪的动作,转而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复仇,究竟是为什么?”
      褚嶦的眼里像藏着仓皇出门那夜碎了一地的琉璃,暗夜里瞧不出什么,若靠近却定会察觉到随之而来的疼痛。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没发现吗?满心满意希望复仇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变化,你没感觉到吗?”
      慕元澜回忆着之前聊起慕府时的情景,当他想起血淋淋的宅子,想着要将仇人千刀万剐时,身体里就似乎有一股力量横冲直撞,伴随着洗髓抽筋般的痛苦,不断在他耳边叫嚣着要复仇,声音忽大忽小,时远时近,像是吟诵着古老的咒语。痛苦消失之后,他往往就会看到褚嶦镇定的面容。
      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煞白着脸望向褚嶦。
      褚嶦回望着他:“你被铃铛中的魔气侵蚀,仇恨是它的肥料。每每遇到和灭门案相关的事,内心滋长出仇恨,魔气便会大涨,长此以往,你将不魔不人,只知杀戮。我如何能够放任你深陷在泥潭中?!”
      慕元澜似乎在理解他的话,半晌才道:“魔气?从何而来?不能够祛除它吗?”脑海中闪过之前几次蓝光大作,自己在褚嶦怀中挣扎的画面,他的眼神黯淡下去:“是祛除不掉吗……”
      “我暂时还没有找到祛除的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封住你过去的记忆,以此来斩断那些仇恨。”
      “封住记忆?”慕元澜难以置信地看着褚嶦,“我慕家的血案不查了?你想让我做个苟活于世、只图欢乐的傻子?”
      “案子我会替你查下去的,”褚嶦放缓声音,“不用些法子控制魔气,你想伤害到别人吗?”
      慕元澜眸光闪烁:“你查到什么了?”
      “那天造访你家的是魔族,那个铃铛也是魔族的法器,它能将人全部炼化,是以府中尸骨无存。”
      “魔?”
      “嗯,”褚嶦攥紧他的手,“我会想办法救你,也会还你真相,你相信我吗?”
      “恩公一直在救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褚嶦的目光平和,像是沉静的大海轻柔地包裹住慕元澜,涤荡净他的不安和彷徨。他迎着他的目光,各种思想在脑中争斗,最终泄了气似地塌下肩膀,嗓音干涩:“你封住我的记忆吧。”
      褚嶦将手掌抵在他的额头上,慕元澜忽然又止住他的动作:“我会忘记你吗?”
      “……不会。”
      温暖的橘光在褚嶦的指间流淌,慕元澜觉得有什么在消失,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只沉默地流着泪,泪水把眼中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迷蒙的色块,他看着面前碧落蓝色的影子,渐渐阖上眼睛。
      “你叫李元澜,自小被李恒、吴姝夫妇收养,家住苍州梧郡,生活顺遂,家庭和睦,人生最大的烦恼是完成夫子布置的学堂课业,除此之外不做他想。你是一个······普通人。”
      一缕暗光悄然没进慕元澜的印堂。
      银月清辉下,桐花仍开着,这抹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紫色,像在编织一场温柔而又迷幻神秘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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